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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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念回到剧组的时候,很多剧组成员认为也许会有一场好戏看,比如导演跟主演进行一次形式上的公开和解。
  可事实上却没有发生任何事,迟念刚到剧组,就被卓然叫走开角色分析会,卓然说话的语气很平常,什么也听不出来,他表现得像是之前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这次角色分析会,集中了整部电影的所有演员。
  但是迟念并没有得到发言机会,因为卓然开头就说:“迟念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她不同意我之前对陈罔市的角色塑造,所以这次迟念你不用说了,等下我们两个单独聊。
  我之前给大家分别发了短消息,既然都来了,那就表明都看到了,你们对自己的角色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吧,是觉得之前那样拍可以呢,还是有不同的个人意见?”
  卓然说完,却没人应答。
  演员们要么低头不语,要么偷偷张望打量别人。
  这种相顾无言的气氛维持了有两三分钟,终于有人出声了。
  “那个……”
  是个女人的声音。
  大家都朝声源方向望去,说话的女人在电影里演陈罔市丈夫的二姐。
  真名叫贾燕。
  迟念用了好几天才恢复的左脸,就是跟她对戏时被她打的。
  贾燕是演话剧出身,因为长相一般,运气也一般,入行多年没演过主角,总做绿叶,她的职业生涯跟明星这个词不搭界,演戏就是演戏,只要价钱合适,雷剧烂剧的活儿也接。
  挑头开口的人居然是她,让大家不免有些意外。
  因为像贾燕这样的绿叶,算是靠人脉关系吃饭的,挑人的副导演要的是能圆满完成戏份,不出头不挑事的配角,最好让你怎么演你就怎么演,哪有功夫跟个戏份不多的配角磨磨唧唧。
  所以绿叶们为人处世大都比较圆滑,当好背景板拿到该拿的工资就行了。
  贾燕自己看起来也有点不自在,可她还是努力坐直身子,看着卓然开了口。
  “卓导,我觉得二姐这个角色不该这么泼辣,我跟小迟老师对的那场戏,大家都说拍得好,当时拍完,我自己也觉得好,后劲大的很,可这场戏跟二姐这个人吧,对不上路。”
  卓然听了,眼里有了几丝兴味,跟贾燕说道:“你可想好了啊,要是没了这场戏,你这个角色,出彩的地方可就算没了,这是场爆发戏,你不会不懂吧。”
  贾燕点头:“我懂,我知道它难得,可是逻辑不通,二姐这个角色,她在她家里算是个体面人,经济水平不错,她自己也有工作,家庭也稳定,所以她泼不起来。”
  说罢,贾燕自己摇了摇头,又否定道:“不对,她是可以不要体面的,但是她不会为了她弟弟的死不要体面,法庭那场戏,陈罔市老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事发的时候也许会失态,可是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了,这种伤痛无论怎么样,也该有所平复了。”
  “这可是亲弟弟,杀人凶手又有可能因为精神病而不受惩罚。”
  卓然点出了冲突戏的背景。
  “可二姐有自己的家了,除了逢年过节碰面,平日里联系并不算多。
  卓导,你可能不知道,女人亲娘家,想回娘家,最惦记的多半还是父母,兄弟姐妹之间再亲近,一旦各自成家,属于兄弟姐妹间的亲密感是会变薄的。”
  “嗯,你继续说。”
  贾燕咽了两口唾沫,继续组织语言道:“弟弟死了,二姐当然是愤怒的,因为她亲弟弟被人谋杀了,这个凶手还是她的弟媳。
  除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她应该还有一种耻辱感,娘家发生这种广为人知的杀人案,她的左邻右舍,同事朋友们都会在明里暗里讨论,说闲话,而我们国人是不喜欢家务事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讨论的。
  她的弟弟是个家暴男,她弟媳因为不堪忍受而成了小城爆炸性新闻的女主角,成了凶手,这对她就没有影响么?
  想也知道大家会怎么议论。
  “就是她家哦,她弟弟被她弟媳给杀了”
  “为啥呢?”
  “打老婆打的太狠了,人家受不了就拿刀子把他给捅了。”
  这种耻辱是不可能被快速洗涮掉的,只能靠时间,等大家逐渐淡忘这件事,才能不再反复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所以她会因此更恨陈罔市,这是一种简单的心理机制,如果不是陈罔市把她弟弟杀了,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可她同时也是个有正常判断能力的人。
  她弟弟家暴对不对?
  她又没疯,肯定知道家暴不对的。
  她以前也许还劝过,拦过。
  也许陈罔市的丈夫在姐姐眼里还是个好弟弟,他在不喝酒,心情平和的时候也向姐姐承诺过,他以后不打了。
  可生活里的承诺多半都是没有什么力度的,轻飘飘的,并不作数。
  他还是会打陈罔市,粗鲁地对待她。
  她能因为这个事情就不认这个弟弟么?还是要因此跟弟弟大吵大闹,拿姐弟关系威胁他?
  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爱是有等差的,她跟陈罔市远不比她跟自己弟弟亲近。
  所以她只能把这件事当成生活里的一桩烦心事,她要烦的事情太多了,也许她自己的婚姻也是千疮百孔,她的工作占据着她大部分的精力,她这个年纪,应该有孩子了吧,她要把最好最温柔的那份爱给她的孩子。
  直到她弟弟死亡的消息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她妈因为儿子死了而寻死觅活,家里亲戚没有谁不觉得这件事晦气,她因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会像她妈那样爱着她弟弟,她知道她弟弟也有错,可这种错误至于赔上她弟弟的命么?
  她的恨意没有深刻到一定要让陈罔市赔命。
  她不能说她不太赞同她妈的一定要陈罔市被判死刑的意见。
  这是一种亲人间相处必须有的策略和决断,她不能说出她隐隐感觉到的那些东西。
  因为她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仇恨遮蔽了一切,她妈不会像别人那样觉得她儿子要为自己的死负责任,她只会想不就是打你了,你打不过该不会跑?你离婚呀,以前的男人打老婆打的才凶呢,不照样过一辈子,也没见谁把自己男人杀了。
  杀人偿命,天地公理。
  她妈必须要靠这个念头来使自己的痛苦得到补偿和慰籍。
  二姐心里明白她妈是怎么想的,所以她不能劝,而且她也是爱她弟弟的,她记着他的很多事,人死了,不好的地方也都烟消云散了,只记得好了。如果她原宥陈罔市,她是不是就是在背叛她弟弟?
  她要是不坚持死刑,她是不是就是在背叛她母亲,背叛她的家族?
  二姐算是个坏人么?
  她本本分分活了三四十年,不掐尖不挑事,与人为善,她也不是铁石心肠,她确实偏心眼,她孩子比丈夫重要,她自己的小家庭比娘家重要,她的亲人比外人重要,可她看见惨事也心痛,该心软的时候也会心软,看个韩剧都能看哭。
  二姐这样的中年女人,生活里很普遍,也很常见,还算是好相处的,不是喜欢掐尖挑事那类最讨人嫌的。
  想归想,有所意识归有所意识,可她不能站在她亲人们的对立面,更何况她自己也确确实实不想站在陈罔市那边。
  但她也不会过于愤怒,这件事不会让她像她妈那样痛苦,所以她在法庭上冲过去打陈罔市,是不合理的。
  这里我觉得更像是作者或编剧在故意制造戏剧效果,这场冲突戏让我觉得违和感很重,太刻意了。”
  贾燕把这一大段话说完,只觉得口干,可她又觉得这种时候当众喝水不太好,只好干巴巴地补充一句:“卓导,我说完了。”
  卓然还没有所反应呢,迟念就带头鼓起了掌。
  原本只有迟念一个人拍手,不过几秒,其他人也跟着拍了起来。
  其他人里,包括了卓然。
  这下,倒搞得贾燕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鼓完掌,卓然四下看看,问道:“还有没有人要说。”
  演男一号赵致远的男演员牛振拿着手里剧本扬了扬,“我想说两句。”
  他在卓然的处女作里就演的是男一号,也是演话剧出身,不帅,但意外地上镜,打眼一看就“有戏”的电影脸,卓然获奖那年,他也拿到了影帝提名,无奈对手实力强大,没争过。
  牛振比贾燕要自在很多,拿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水,才道:“我觉得赵致远的身份设定还有人物性格,有点问题。”
  卓然听了,心说:好嘛,身份和性格都有问题了,那能是一点问题?
  一个个的都跟迟念学坏了。
  牛振听不到卓然的腹诽,侃侃而谈道:“我是这样想的,赵致远为什么要帮陈罔市呢,为什么一个当年不敢于承认课外书是自己的,而让陈罔市被班主任罚站并施以言语羞辱的男生,会在这次事件里押上了前程,突然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和百折不挠的毅力去帮一个高中同学,也许还算是初恋对象?
  因为时隔多年后的重逢里迸发了最纯真的爱情?
  一个有大好前程,见证了人性百态的精英律师会这么干么?
  一个当年会逃避,会懦弱的男孩,也许在未来会有一时之勇,但是他的勇气和坚持无法支撑一场漫长又艰难的刑诉官司。
  在陈罔市最美好的时候,赵致远都没勇气喊她走,在她已经在泥沼里被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改造成一个愈发平庸无趣的主妇的时候,他反倒比当年更爱她?
  我们是在什么九流女小说家的爱情罗曼司里?
  同时,我也觉得他俩不需要上床,赵致远如果跟她做了,而不是想要把青春里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封存,他就落了下乘,赵致远可以在别的地方有缺陷,但是不能在这个地方。
  比如他是律师啊,不是都市剧里的律师,而是现实里不时会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律师,他收入还算可以,那就不是那种带有某种理想主义色彩的公益律师。
  最重要的是,除了陈罔市给他的刺激,需要给赵致远一个原生动力,基于他自己本身而非来源于他人的动力,而且我觉得赵致远在整个案子的办理过程中,应该有犹豫,徘徊,狐疑,甚至是退缩,因为他是个抹去了不说全部起码是大半理想主义的成年男人。”
  牛振说完,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演员开口分析自己的角色。
  这让角色分析会开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晚上七点多才散。
  吃了晚饭,卓然喊迟念单独聊聊。
  剧组租了一整栋老式筒子楼,不高,只有四层,一层两户。
  剧组设备平时就放在一楼,卓然就跟迟念脱离大部队,坐在一楼东户的客厅里聊。
  正是热时候,各处门窗都开着通风散热。
  卓然提着一只绿壳暖壶给他自己和迟念一人倒了一杯凉白开。
  边倒水边说:“这一下午给我整够呛,名为角色分析会,实则导演批判会。”
  迟念面对这种只有她跟卓然两个人的场合,其实内心是有点尴尬的。
  压制住心里的不自在,迟念开口道:“可这也是好事啊,证明大家对角色都是有琢磨的,一部电影不就是要同心协力才行么?”
  卓然承认这一点,“想拍好电影,是得同心协力。”
  放下暖壶,又把水杯递给迟念,卓然才坐下来,拿了根烟在手里。
  “来吧,让咱俩都放下抵触心理,好好聊聊。”
  玻璃杯盛着凉白开,拿在手里凉凉的,迟念没看卓然,只专心低头看杯子。
  她问卓然道:“卓导,我问个比较冒犯的问题,你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么?”
  卓然摇摇头:“没有,我没结过婚,这辈子也不想结婚。”
  “那你父母的婚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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