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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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次次力竭跌倒,又一次次咬牙立了起来,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得活着回去。
  就在此时,叛军首领发现了坠马的少年,得意而阴涔涔的笑着,拉开了弓。
  明晃晃的箭头不怀好意的调转了方向,冲着少年射了过来!
  措仑骤然惊醒。
  他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顺势抹了一把——是下雨了。
  春天的第一场雨来得仓促,却气势汹汹。水滴子砸在身上,甚至还有点生疼。
  周边人声嘈杂,这点子热闹让措仑松了口气。
  白马上挂着沉甸甸的皮囊,里面乘着被他砍下的叛军首领的人头。
  当日双方肉搏的一连串动作还历历在目——躲闪、惊马、割喉。那场搏斗太过激烈,以至于在敌人的热血喷出来前,措仑都不能确信,自己就是胜利者。
  好在他逃出来了,他赢了。
  叛军剩下的残部群龙无首,四散山野。措仑的手下活捉回不少西多吉的旧部,如今都被五花大绑押在队伍的最后面。好像一串被草绳穿在一起的蚂蚱,等待回城后瓒多的审判。
  穿过河谷,巍巍高城就在眼前。
  行前瓒多许给他的承诺,和他许给南平的承诺,不多时就都可以一并兑现了。
  少年想到这里,打起了精神。他嘴里低喝一声,双脚猛地夹住马腹,提了速度。
  雨越下越大,道路湿滑不堪,扬起一片水帘似的雾。
  待到离城郭尚有数里路的地方,透过朦胧的雨,竟能看到有一大队人马已经扎营,在此等候。
  措仑挥手,示意部队停下。
  对方领队策马前来,走的近些时方才看清模样,却是葛月巴东。
  “巴东老哥!”措仑没想到会在这荒郊僻野见到好久不见的老友,一时有些吃惊。
  葛月巴东骑在灰马上,略显不安的扯动缰绳:“王上命我在此等候,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庆祝旗开得胜。”
  “不用了,我现在就要进城去。”少年心里有火在烧,一刻也等不及了。
  他要快些见到南平。
  而葛月巴东不动,坚持道:“我不敢违背王命。”
  见对方如此推三阻四,措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直言道:“是不是她又病了?”
  葛月巴东停了许久,才道:“没有。”
  少年登时挂上了笑容:“那还等什么,快跟我一起回城!”
  葛月巴东瞧着措仑,难得吭哧起来:“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在进城前先知道。”
  “什么事情?”措仑疑道。
  “王上……娶亲了。”
  第20章 “既然如此,去请王后过来”……
  “娶亲?”措仑下意识复述道,“我怎么不知道?”
  葛月巴东似是嗓子极干渴似的,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娶了谁?”措仑才睡醒,一时脑子有些没转过来。虽然心里隐隐冒出个答案,却不敢伸手去抓。
  雨珠从少年的额头上滑落,一路顺着高挺的鼻尖,滚到袍子内领里。
  他用手揉了揉把被水蒙住的双眼,看清老友面上的晦涩表情后,突然明白了。
  “他娶了……南平。”
  措仑一字一句说着,直盯向葛月巴东,希望他能从中间打断自己,截下这个荒唐的结论。
  然而对方没有这么做。
  措仑的这一点细小侥幸被无情的泼灭,事实在□□裸的告诉他——他被他的亲哥哥戏耍了。
  这厢葛月巴东还在试图安慰:“婚事原就是定好的,你既然也知道,就不要过分伤神了……”
  啪!
  少年一甩鞭子,打断了他的废话。身下马儿吃痛,猛地飞驰起来,直冲高城而去!
  “等等!你别冲动!”葛月巴东策马穷追猛赶,一度比肩,但到底是不敌措仑的骑术精湛,越落越远。
  他的呼喊被淹没在瓢泼大雨里,起起伏伏,终于消失不见。
  措仑骑得极快,耳边充斥血流冲击的轰隆作响,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他从未感觉如此愤怒过。
  双亲病逝时他年纪尚幼,懵懂间俱是忧伤与恐惧。阿姆死时,他体会到的则是难以置信的悲痛。
  而现下,被血亲背叛的愤怒融进了血管里,胀得他的头突突直响。
  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一把无明业火,愈演愈烈,呼吸之间恨不得都带出燥热的星子。每行一步,都有如踏在分崩离析的钵特摩之上,嗔怒焚天地。[1]
  少年疾驰过掉马沟,过外城,进内城,眼前呼啸而过一张张与他无关的笑脸。
  瓒多前些日子的大婚,给这片冷地带来了许久未见的欢腾。高城之中处处结彩,五色旌旗流转,民众欢呼雀跃,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桩和美的喜结连理。
  普天之下皆是喜悦,倒显得他一个人的煎熬如此可笑。
  少年的一腔怒气随着时间与路程的推移,渐渐冷却下来,内敛成了一坛深不可测的冰。
  失望与悔恨席卷全身,像沉溺水中的水草,如影随形,挣脱不去。
  他需要一个解释。
  在混杂的情绪里,措仑一口气骑到了王宫门前。
  他解了皮囊翻身下马,抬步便往里走,意外的是竟无人阻拦。守卫像是通了气似的,一路放他进了正殿。
  朱红门,毛毡帘。墙上画着历代王者狩猎时的荣光与战绩,与离开前别无二致。殿中静悄悄,侍从与卫兵俯首默立。
  措仑呼吸沉重的立在空荡荡的王座前。
  那椅子挺拔,把手处粗粝不堪,据传已有百年历史。王座上覆着兽皮,历经时光流转,依旧毛发鲜艳,威严自在。
  也许这就是阿姆嘴里说过的,狼王身上的皮。
  这把独属于雪域王者的座位,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曾经坐过。
  而现在它属于他的哥哥——那个言而无信的男人。
  许久,打殿外传来有力的脚步声,打断了措仑的沉思。
  是瓒多来了。
  男人一进殿,便双臂张开迎接自己的兄弟:“欢迎。”
  措仑没有答话。他把手中的皮囊解开,砰的一声抛在了地上。一颗半腐的人头咕噜噜滚了出来,皮肉肿胀的液体爆开,沾湿地毯。
  瓒多扫了一眼,认出了死者,不禁大声笑道:“这不是西多吉的老部下金央吗?做得好!有了这颗人头,再唤西多吉前来觐见,看他拿什么狡辩!”
  男人眸中燃起亮光,完全陷在了野心勃勃的畅想之中:“他若是胆敢不来,我便可联合其他尚族出兵围剿,更是名正言顺。待日后拿下他占据的水草肥美的南郡,再挥师北上,远征广夏,岂不痛快!你我兄弟联手,可其利断金!”
  谈话之中,意气风发,仿佛整张版图都已纳入囊中。
  措仑不语,打量着自己状若痴狂的哥哥。
  瓒多回过神时,注意到了少年的静默,语气难得放得和缓:“看你形色匆匆,应是着急回城复命,没有应下葛月巴东为你接风洗尘?不要紧,那不过是暂时打个牙祭。我自然还要再设盛宴,亲自款待英勇的将士们。”
  男人说完拍了拍手。
  仆从收拾了叛军将领的首级,将地面打扫干净。又端来矮桌、吃食与美酒,登时把殿内铺陈的香飘四溢。
  “在此之前,咱们兄弟二人先痛痛快快喝一场。”
  谈话间,杯盏被斟的满溢。瓒多端起一杯,冲措仑递了过来。
  沉默良久的少年终于开口:“答应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干得漂亮。”男人夸赞道,显得有些兴奋,“那日收到捷报,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刀山火海,殊死一搏,怎能用“顺利”二字潦草概况。
  但措仑不欲多说,他淡声问:“你呢?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自然。”瓒多见状放下酒杯,重新倚坐回王位之上,温声道,“我专门为你留了好东西,就等你回来。”
  话音刚落,帘后绕出数名妖娆女郎,衣着极是清凉。一双双碧目颜色甚浅,在金棕色卷发的映衬下,好像冬天的冻湖。
  “我答应过你美女和土地。所以这些广夏的女人,就都归你了。”男人续道,“至于南边的那些村寨……等赶跑了西多吉,就是你的封地。明日殿前众臣盟事,你也出席,我自会给你个说法。”
  措仑没吭声,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渐渐升起暮色。
  好像日头下了山,月亮却不肯爬起来,整片大地沉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瓒多拿他当小孩子,不打算给他一个解释了。
  少年沉寂片刻,颇具讽刺意味的吐出两个字,“哥哥。”
  瓒多一愣。
  措仑蓦地从背后抽出弓箭。上了弦,锃亮的箭矢直指瓒多额头。
  “我说过,你若是辜负我的信任——我饶不了你。”
  事发突然,堂上骤然响起尖利的惊呼声。那几个广夏女人慌乱逃窜,衣角刮到杯盏,掉落在地,乒乓作响。
  殿上持刀守卫上前,围成了个圈,步步紧逼。
  瓒多看上去倒是并不着急,他抬手止住卫士。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南平。”男人道。
  措仑眼神坚定。
  “你还没长大,意气用事。”瓒多面露遗憾之色,方才说道,“一个东齐来的小姑娘,见过一两次面,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
  弓箭稳稳当当,不见一丝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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