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手中笔掌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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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绝大多数戏文里的男主角一样,这位华公子文采好、样貌佳,出身也好,反正就是各方面全都完美,偏偏却爱上了一位叫做柳如烟的青楼女子。
  华公子和烟花女柳如烟情投意合,然后就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后花园的那一套老旧戏码了。
  华公子的父母知道了这事之后,大为震怒,说什么也不肯迎娶一位妓户作为儿媳妇,苦劝无效之后为了为了维护家族名誉,将华公子逐出了家门。
  接下来的剧情就很简单了:华公子带着柳如烟私奔出逃,来到京城。柳如烟变卖所有首饰,吃苦受累的供奉着她的情郎,让华公子发奋苦读……
  “接下来是不是这位华公子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了呢?”金雀儿问道。
  “是啊,是啊,姐姐怎么知道?你也看过这出戏的么? ”
  “所有戏码都是这么演的,不用想也能知道一定会是这个样子。”金雀儿万般不屑的说道:“这样的故事实在无聊透顶,我根本懒得去看。最后肯定是那位华公子做了高官,而青楼女子柳如烟做了大官夫人,二人举案齐眉相伴终老……”
  这确实一个烂俗而又无聊的故事,说的全都那些演绎了千百遍的才子佳人的老掉牙剧情,但金雀儿猜到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因为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华公子高中榜首,成为状元公,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柳如烟的时候,胡人的军队打进来了,铺天盖地的辫子兵占了京城,皇帝自刎殉国……”
  一瞬间,才子佳人的文戏就变成了金戈铁马的武戏,画风陡然一变。
  为了粉饰太平,胡人摄政王对前朝的状元郎十分器重,不仅赏赐良多,还加封烟花女子柳如烟为一品诰命夫人,并且要亲自给他们证婚。
  新婚之际,柳如烟苦苦相劝,希望华公子不要做胡人的官员,更不要帮着外族人粉饰太平,希望他可以和自己继续浪迹天涯。但华公子却认为自己十年寒窗之苦不能就此放弃,一定要让心爱的柳如烟成为荣华富贵的状元夫人,因为这是他当年在花前月下立下的誓言。
  现在誓言实现了,只不过王朝更替江山易主,天下早已遍布腥膻满是胡尘。
  只要实现了自己的爱情誓言,华公子不在乎这三万里河山究竟是谁家天下,也不在乎背上一个卖国贼的骂名。
  新婚之日,胡人的摄政王亲自为华公子和柳如烟证婚,并且当众加封华公子为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可谓位极人臣富贵之极了,并且赏赐凤冠霞帔尊柳如烟为一品诰命。
  昔日被人看不起的青楼女子终于修成正果,不仅收获了爱情还成为人人羡慕的诰命夫人,真可谓是苦尽甘来。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新婚的喜宴之上,头戴凤冠身穿霞帔的柳如烟猛然掏出早就贴身珍藏的尖刀,当场刺杀了胡人摄政王,又当场刺死了自己的丈夫华公子,然后横刀自刎。
  为了抗击外族,柔弱的青楼女子不惜抛下荣华富贵,不惜刺杀自己的意中人,以最壮烈的方式捍卫了本民族的尊严,和一表人才满腹经纶的华公子形成强烈反差。因为极忠极烈,柳如烟死后化身成神,为万古传颂……
  听完了这个故事,金雀儿才终于明白过来,这根本就不是才子佳人的老旧戏码,而是宣扬忠烈抗击外族的铁血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不再是金戈铁马的前线将士,而是一个出身卑微向往爱情的柔弱女子。
  在李吴山看来,这个故事本身就有很多剧情上的硬伤,但却一点都不妨碍故事表现出来的真实内核:抗击外族。
  “这个戏文说的就是仕子不忠而娼门有义,好,好的很。”李吴山笑道:“戏文里的华公子终于爱情,但却背叛了自己的民族,这就是大大的不忠。青楼女子柳如烟为了大义,不惜杀死自己最心爱的人,这才是大节,真是好哇。”
  “好就好在接地气,深入浅出的讲清楚了什么才是大忠大义,就算是不读书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明白蕴含在其中的道理。”李吴山放下饭碗说:“这是一出难得的好戏,应该大加宣扬,好,很好……”
  李吴山很少夸什么人,今天却一直在夸赞这出叫做《娼门义》的戏文。
  “回头去把楚华文找来,我想好好的和他谈谈这出戏……”
  “老爷是说……这个戏文是楚华文写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李吴山笑道:“这个戏里,到处都是他楚华文的影子,若不是他写出来的那才是活见鬼了呢。”
  这个《娼门义》的戏文确实是楚华文写的。
  诸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千古不变的思想观念。学而优则仕也是很多读书人的人生目标,但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出仕为官,绝大多数读书种子都过着非常清贫的生活。为了糊口,很多读书人不得不去做些其他的营生,比如说去到富贵人家坐幕僚,或者是开办私塾教授蒙童,混的最惨的还会在街头摆个小摊帮人写信什么的。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写戏文。
  唱戏唱曲儿的都是取悦他人的下九流,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让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去和戏子们打交道。
  若是在以前,楚华文绝对不会和唱戏的产生任何交集,哪怕就算是饿死,也不会那么做。
  但是现在,他已经变了。
  当他见到李吴山的时候,非常直白的说出了创作《娼门义》这出戏的初衷:“李帅,我写这个戏文,并不是因为穷困潦倒已到了不写戏文就要饿死的地步。而是因为国仇家恨!”
  “大帅当初曾经说过,我这样的人就算是入伍当兵也不合格,事后我痛定思痛,深刻认识到以前奉为金科玉律的圣人教诲全都是一钱不值的狗屁,全都是骗人的玩意。要想为家人复仇,要想挣回我昂昂男儿的尊严,就只能讲手中笔化为刀剑……”
  楚华文全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被八旗旗丁杀了个干净,连他的老婆楚刘氏都被奸污了。
  楚刘氏已成为绝死锄奸营的死士,而他楚华文却什么都做不了,当然羞愧万分。
  后来,楚华文逐渐认识到一个事实:要想复仇,不在于自己要做什么,而在于自己能做什么。
  他能做的不是上阵杀敌,而是书写文章。
  将笔墨化为刀剑,把文字当做箭矢,激起万千众生对清廷的仇恨,宣扬和赞美抵抗精神,这就是他所能够做到的。
  最要紧的是,他已深刻认识到圣人说的那些个“子曰诗云”根本就毫无用处,老百姓们不认那一套。只有深入民间,只有接地气才能被完全大众接受。
  颍州百姓争相观看,广为传颂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已将手中笔化为掌中刀,这出戏胜过那些花团锦簇空洞无物的书面文章一百倍一千倍。”李吴山站起身来,朝着楚华文躬身为礼:“当初我说你不配成为我大旗军的兵士,实在是小瞧你了,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李吴山是何等样人,竟然能对楚华文这样的文弱书生躬身致歉。一时间,楚华文百感交集,竟然哽咽了:“大帅不可如此,华文愧不敢当。当初我实在是柔弱之至,被大帅瞧不起也是应当的。若不是大帅昔日那一言,我也创不出这出戏,最多也就是个含恨郁郁的无用书生而已。”
  “很好,真的很好,这出戏足见功力,应该大加宣扬,不仅要编演成戏,还要做成话本广为传唱。”李吴山说道:“我打算出些钱,让颍州一带的所有戏班子都演这出戏。”
  “不仅咱们这边演,江南也要演,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就好像你在戏文里说的那样,娼门高义而仕子不忠。江南文采鼎盛,但却沉溺与繁华红尘之中,一心所求的全都是功名富贵。就算是有几个真性情的,大多也是些如戏文男主角那样的人物……”
  “我希望能够唤起全天下读书人的雄壮之气抵抗之心,”李吴山说道:“你愿意去往江南帮我宣之广之么?”
  “固所愿也。”
  “如果你想要什么官职的话,我可以给你……”
  “不,大帅,功名利禄在华文心中已如过眼云烟,我所思所念的全都是驱除鞑虏复我汉家河山,让全天下的兄弟姐妹不再经受我曾经经受过的苦难,其他……早已不做他想了……”
  “我们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这几天我会出钱请几个戏班子去到江南,你跟着过去就好了。”李吴山说道:“要是遇到甚么难处,就到南京甜水胡同的十方客栈,只要说是咱们大旗军的人,那边的人一定会竭力帮你。”
  “咱们大旗军……”
  “你以文字抗敌,我等以刀剑抗敌,俱是大旗军的忠诚猛士。”李吴山笑道:“虽然当初是拒了你,但是现在,我正式邀请你加入大旗军,成为我军中的文兵!”
  “华文……华文愿为大帅前驱,愿以手中笔杀敌。只是……只是……”楚华文支支吾吾好半天,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在临行之时见一见发妻,还望大帅允肯。”
  楚华文的妻子楚刘氏,因为受辱曾投河自尽,被大旗军救起之后加入了绝死锄奸营。因为当初楚华文坐视她投河自尽而袖手不理,夫妻二人的感情已非常淡泊。
  尤其是在楚刘氏加入绝死锄奸营之后,更是和外界断绝,想要见她一面已不可能了。
  绝死锄奸营是李吴山的贴身死士,不论是平日作训还是执行任务,都是绝密,外人根本就接触不到。
  楚华文想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妻子。
  李吴山答应了。
  有了李吴山的手令,楚华文终于进到了绝死锄奸营的营地,但却没能如愿,还是没有看到楚刘氏。
  因为妻子不想见他。
  不知是不是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楚刘氏拒绝和他相见。
  楚华文颇为失望,怀着失落的心绪踏上了去往南京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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