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 明天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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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堂课的时间很长,将近一个时辰,对于上了年纪的程园毕而言,光是听完这一堂课都显得有些吃力了。
  “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放学之后都不要急着走,还要给你们发新衣裳……”
  对于这些个孩子们来说,能有一身新衣裳穿绝对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顿时欢天喜地拍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分别领取到了各自的春装。
  所谓的春装,其实就是一身没有挂衬没有里布的单薄衣裤,全都是仿照了大旗军的黑色军装,除此之外还有一顶硬檐的帽子和一块四方巾,以及一条细细的腰带。
  因为不是量体裁衣,学生们的新衣大多松松垮垮显得过份宽大,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在人长布缩的情况下多穿几年。
  这样的粗布衣裳其实用不了几尺布,对于程园毕而言根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但是相对于那些贫寒的农家而言,则意味着可以不用花钱就平白的得到一套衣裤。
  孩子们领到衣裤之后就一哄而散了,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沿着地畔消失在田间地头……
  “课程已毕,若有什么疏漏之处,还望程老先生多多指教。”
  “课程尚浅,没什么好说的。”
  孩子们的年纪还小,课程的内容也非常粗浅,很多知识点都是浅尝即止,太过于笼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真要是讲述那些深奥的大道理,孩子们未必能够听得懂呢。
  “我看这些娃娃多已认识几个字了,为何不用《弟子规》《增广贤文》之书?或者是《千家诗》?就算是教授一些四书当中的内容亦无不可,尤其《论语》和《孟子》,似乎可以学习了。”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是最传统的开蒙课本,差不多就相当于“幼儿园”读物,基本就是最粗浅的东西。再往上一点,则就是《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了,基本相当于小学低年级的水准,同时还可以让学生们尝试着接触《论语》和《孟子》……
  这是当时教学的主要流程。
  “花团锦绣的妙笔文章不过是求名求利之用,微言大义的圣人教诲也不过是单纯为了科举之用。”年轻的教书先生笑道:“我们教授学生,并不是为了虚名,也不是为了科举做官。实不相瞒程老先生,我从来都不是满腹经纶的宿儒,仅仅只是在军校中学了三年多四年不到的样子,又怎么能教授出考取功名的斑斑大才?”
  我这个当老师的,也不过是读书认字的水准而已,连我自己都没有学过《四书》《五经》,怎能教导孩子们去学那些道德文章呢?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道尽了读书的终极目的。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富贵的么?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的嘛?
  若不是为了这些,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开启民智。”年轻的教书先生说道:“让我们的后辈子孙睁开双眼认识世界,这就是义学堂的初衷。”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年轻的教书先生说不出这么慷慨激昂的话语,他的目的非常单纯,就是为了让孩子们增长见识,就是为了开启民智,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仅此而已。
  读书不是为了中状元,不是为了应付科举,而是为了睁开双眼用正确的目光从新审视这个世界。
  “就算是能够做出锦绣文章,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多让孩子们认识几个字呢。”
  “只要识字率能提高哪怕一成,也绝对比一万篇锦绣文章更有用!”
  这个时代的识字率实在是太低了,真的连一成甚至是半成都不到,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认得自己的名字。那些所谓的才子,就算他们能做出让人拍案叫绝的佳句诗文,也远远不如把整体的识字率提高一个百分点更有现实意义。
  我们兴办义学堂,不是为了培养出学富五车的才子,而是为了提高民众的识字率,让他们对这个世界有最基本的认知能力。
  这是一个朴实到了极致的目标,但却很有人有真的去这么做。
  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自认为高人一等,他们整天想着怎样才能中举人中进士,然后为官为宦富贵荣华,又有谁曾经想过“识字率”这个问题?
  就算是大明朝再出现一百个李杜,也不如把让所有的民众全都认识自己的名字。
  这才是真正的文治巅峰,不是任何一篇绝妙文字可以相比肩的宏图伟业。
  既然义学堂的初衷和科举一点关系都没有,自然也就不必教授那些专门为了应付科举的八股文章了。
  在李吴山的心目当中,包含四书五经在内的圣人教诲,真心不如一成识字率的价值,这两者根本就没有比较的可能。
  “锦绣文章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何用之有?”年轻的教书先生笑道:“天下汹汹之时,那些个才子们能匡扶天下?还是能解民倒悬?”
  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作为老派的传统文人,无论如何程园毕都不会接受这个观点。
  传承了千百年的圣人教诲怎么能说是无用之物呢?这天下不就是应该由圣人门徒来治理吗?
  “所谓的治天下,不过是愚民而已。”年轻的教书先生很不客气的说道:“前有隋唐,后有两宋,哪一个能够抵御外辱了?哪一个能够富国强兵了?”
  “隋唐宋元,甚至包括这煌煌大明,除了换一个人做皇帝之外,又有什么分别?老百姓吃不饱还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是穿不暖,这幽幽千年岁月已经过去了,却连一点点的进步都没有,这是为何?”
  作为前任的“宰相”,程园毕竟然哑口无言,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在长达千年的历史当中,其实整个社会并没有什么进步,作为昔日的统治阶层,程园毕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事实而绝非信口雌黄。
  只不过,在这之前,统治阶层只想把自己的统治延续的更加长久一点,而底层则在为了最基本的温饱而苦苦挣扎,从来就没有谁真的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当年轻的教书先生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素来博学多知的程园毕登时就成了闷嘴的葫芦,连一句话合理的解释都给不出来。
  “老夫倒要请教了,你说说这到底是因为何故?”
  “无非就是出于统治阶层的需要罢了。”这个独臂的教书先生说的非常坦率:“愚昧的民众更加容易统治,也更相信所谓的是天命一说,仅此而已。”
  “统治”“阶层”这些个新鲜的词汇程园毕绝对是第一次听到,但却可以揣摩出大致的含义。
  这种话说出来简单,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屠龙术”,或者可以叫做“帝王心术”,从来就是高层秘而不宣的东西,也就只有李吴山才能如此直白的宣之于口。
  “这应该就是李吴山……忠勇公教授给你们的吧?”
  “无论是谁教授的,我只问程老先生一句,这话到底对还是不对?”
  对,肯定是对的。
  连圣贤都曾经说过“可使民由之,而不可使民知之”的教诲,这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只不过没有这个教书先生说的这么直白这么坦然而已。
  “唯有民智开,才能百业兴,百业兴则国家富,然后才有强兵,”这个独臂的教书先生说道:“放才程老先生已经听我讲过了地理课程,不知作何感想?”
  什么作何感想?
  你讲述的课程不就是一些地址知识吗?
  山川河流九州万方之地,本就是客观存在的,这玩意儿又能有什么感想呢?
  “佛郎机,不过弹丸之地,却能远渡重洋征服地球另一端的南北大西洲,拓地万里以成西方强国,更能跨越千山万水征服吕宋诸地,将我大明子民几百年的辛勤耕耘全部掠走,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们足够的强盛!”教书先生说的非常果断:“强者自然要征服弱者,这是万古不亘的道理。”
  “一派胡言,”听了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语,程园毕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论据:“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才是天下之基础。自古有道多助无道寡助,以有道伐无道,自然是天下归心无往不利……”
  “要照程老先生这么说……”
  “这不是我说的,此乃圣贤教诲。”
  “我不管是谁的教诲,我只问一句,到底是李自成有道还是大行崇祯皇帝有道?”
  “这……”程园毕又一次哑口无言了。
  这还用说吗?李自成那反贼能和身为大明正统的崇祯皇帝相提并论吗?当然是崇祯皇帝有道了!
  既然崇祯皇帝有道,而李自成无道,为什么死在煤山之上的不是李自成而是崇祯皇帝呢?
  “以程老先生的身份,可能不大方便回答这个问题,那我就换一个方式来问,以程老先生看来,到底是赵宋有道还是蒙元有道?”
  程园毕再一次当起了哑巴。
  赵宋王朝治天下三百年,与文人士大夫共有天下,在文人的心目当中就是黄金时代,绝对是有道当中的典型了。
  至于蒙元,那不过是率兽食人的强贼而已,强分天下四等,当然是无道当中的典型。
  但事实却是蒙元覆灭了赵宋,而不是有道的赵宋覆灭了无道的蒙元。
  铁一般的事实再次打了圣贤的脸。
  “嬴秦暴政,好像是这么说的吧?但秦国却横扫**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称始皇帝开万古先例……”
  不论秦始皇有什么样的功绩,在文人心目当中的形象都很不好,最主要就是因为焚书坑儒的暴政,全天下的读书人当然不会说他的好。
  但事实却是,暴政的秦始皇统一了天下,确立了大一统的国家模式。
  “成败与否,和有道无道似乎并无关联,只是弱肉强食罢了。”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面带微笑的说道:“西方的英吉利,不过是一海外小邦,连自己的皇帝都送上了断头台,这应该算是无道了吧?可他们却在攻略庞大的天竺,试问我大明有这个能力吗?”
  既然大明是有道的,为什么还不如万里之外的小小英夷?至少他们拥有攻略天竺的能力,而大明朝却没有!
  就说佛郎机人吧,早在多年之前就打到了吕宋,屠杀大明旅民,而大明朝却无力做出反应,只能装聋作哑,这就是传说中的巍巍天朝泱泱上国?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这一套说辞,佛郎机人会听吗?
  要是这一套管用的话,又何至于被区区伪清打的几乎灭国?
  从来都不讲究这一套说法,更不在乎圣人教诲的李吴山,却能够深入到极北之地与罗刹鬼开战,实际占领以前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地盘……
  这其中的区别,程园毕看不出来吗?
  真要是说起能言善辩,程园毕绝对比这个一条胳膊的年轻人能说的多,但道理就是道理,不是说仅凭一张嘴皮子就能说通的。
  更何况,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的视野远比程园毕要开阔的多,他已经站都了世界的角度和历史上的高度上。和程园毕这样的老派传统文人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自然能够几次三番说的他哑口无言。
  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被一个年轻的晚生后辈这样教训了几句,确实让程园毕非常之窝火,奈何人家说的有道理,实在无从反驳。
  其实程园毕心中雪亮,这根本就不是争吵,更不是胡搅蛮缠,而是对于“大道”的一种辩论。
  看起来是在和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讨论,其实就是在和李吴山争锋,这是一种思想层面上的较量,是程园毕和李吴山之间在世界观和思想观上的争锋。
  只不过是把忠勇公李吴山的思想借着这个年轻人之后说出来而已。
  和李吴山明争暗斗的这么多年,程园毕当然不会就此认输,更加的不会认为自己真的老了,已经老到了不能理解外部事物的程度。
  “你说言及的这些,未必就是全无道理,但也肯定不是全对……”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从无绝对的完美,万事万物都是有缺陷的。”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面带微笑的说道:“或许我的认识同样存在诸多不足之处,但是眼下看来,仍然是正确的,这就够了。”
  “借助兴办义学的机会,实则是为传播李吴山的想法,不得不承认这一手确实厉害。”程园毕说道:“不过,以我来看,如你这般见识广博这人应该不多,你一定就是吴山军校当中的翘楚人物俊彦之才……”
  “程老先生大谬。”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笑道:“我这样的在,在吴山军校根本就不值一提,我之所以到此任教,亦没有经过刻意的选拔。单纯就是因为在战斗中丢了一条臂膀,才不得不退出战场,转到此地来做教书匠……这里就是我的另外一个战场。据我所知,如我这种从军中转到地方上任教的,应该不少于一千三百多人……”
  一千三百多人……这就意味着至少还有一千三百多所这样的义学堂,几乎已经达到了遍布天下的程度。
  这么多的学校,这么多拥有同一个思想的人,假以时日……
  程园毕已经呆住了!
  在吴山军校里边,我这个的绝对算不上是什么人才,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员罢了。这句话还真不是客套,更不是自谦,而是对于事实的真实描述。
  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是二期生,在军校内部他这样的思想已经算是“保守派”了。虽然他可以算是李吴山本人的亲传弟子,但是后来那几期“再传弟子”,则必他激进的多,尤其是从第八期以后的学生,甚至可以超越了激进的范畴,开始大踏步的朝着极端的方向迈进了。
  这些“比较保守”的言语和思想,已经让程园毕瞠目结舌了,若是他见到那些更加激进的军校生,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总的来看,吴山军校确实可以极大的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但程园毕总是觉得李吴山的想法并不是很正确,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头的地方,但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蛊惑?
  或许有这样的成分在内吧,但绝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蛊惑,因为他们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仅仅只是凭借蛊惑人心的歪理邪说,终究无法长久。现如今的吴山军校已经成为许许多多年轻人心目当中的“圣地”,必然有几分可取之处。
  但要是说他们就是绝对正确的,程园毕又无法接受。
  儒学传承千年,圣人教诲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区区的李吴山就会黯然失色了呢?
  “你我近邻,不妨多多接触,假以时日我必能驳你。”
  “晚生期待着程老先生的指教。”
  眼看着程老太爷终于要走了,那些个丫鬟、长随赶紧推着车子过来,却被程园毕一把推开:“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区区几步之遥,坐的哪门子车?凭白的让人笑话,以后不许这样。”
  “是!”
  “告辞。”
  “恕不远送!”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应该走了。
  那几个长随巴巴的跑到学堂里边,把那张铺着厚厚坐垫的太师椅搬了出来。
  “你要做甚?”
  “老太爷,小人是想把椅子搬回到家里去……”
  “放下!”程园毕说道:“把这张椅子留在这里吧,明日我还要坐呢。”
  故意在这里留下一张座椅,摆明了就是想长期听讲的意思,其实他就是想听听老对手李吴山到底给学生们传授了些什么,以至于让自己的孙子都离家出走跑到北方去了。
  出门之后,程园毕才陡然想起来一件事:交谈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那个年轻的独臂先生的姓名。
  本想返回去问一句,至少要知道他姓甚名谁,但他却没有真的去问个清楚。
  独臂教书先生的真实姓名一点都不重要,程园毕很清楚的知道他就是李吴山的传承者,在很大的程度上可以代表李吴山本人。
  在程园毕的心目当中,这个年轻的教书先生,就是李吴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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