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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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
  傍晚,朗朗的读书声在住云馆的庭院中回响着,苦熬多年终于一跃成为雍亲王的胤禛听着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 眉头一松, 只觉在前朝勾心斗角的纷扰都被洗涤一清。
  抬步入内, 便见敏仪、宋知欢在廊下的藤条卧椅上躺着,手中握着团扇,本该是很悠闲的样子, 却硬生生让人看出如坐针毡来。
  目光一转,只见紧邻着上房游廊的凉棚下安置了一张软塌,着淡青衣袍的宁馨面容肃穆神情端正地坐在上头, 手中握着一卷书,目光注视着软榻前不远的杌子上坐着的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各个生的粉雕玉琢白白净净, 男孩儿瞧着比女孩儿略年长些,一色穿着淡蓝色衣裳,正是府内的四阿哥弘皓与三格格修婉。
  弘皓小小年纪绷的一张好冷脸, 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杌子上, 神情冷肃, 莫名地让雍亲王联想到当年被康熙特意派去教导性情顽劣的小阿哥们的冷脸先生,只是弘皓的严肃中又带着些飘逸出尘, 倒是与宁馨三分相似。
  修婉就不同了, 明明从小和弘皓一起长大, 却天生是个爱笑的小娃娃, 此时双手交叠学着宁馨的样子坐在那里, 却莫名透着乖意, 一张小脸儿带着笑, 让人一见了便能松下心来。
  凉棚的另一边设着宽大的画案,翼遥伏案细细画着,弘晖在一旁听从姐姐的指派给她调颜色打下手,多年的小弟当下来,事情已经做的得心应手,完全无需翼遥开口,便能将翼遥所需递上。
  对着儿女,这位冷面王爷再也端不住在前朝的冷峻面孔了,挥挥手让发现他进来于是起身行礼的众人平身,将香香软软的修婉一把抱起,笑吟吟问:“修婉想阿玛了没有?”
  修婉点点头,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想了”。
  已被康熙御旨封为恭娴郡主的翼遥亲自为他端了茶来,仿佛呷醋般地嗔道:“自打修婉出生了,阿玛都不疼遥儿了。”
  “怎能不疼遥儿呢?”雍亲王含笑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又莫名有些心酸地道:“只是遥儿大了,阿玛抱不得了。”
  敏仪这会子却坐不住了,亲自起身请雍亲王在廊下新搬来的藤椅上坐了,小心询问:“遥儿的婚事……”
  “汗阿玛亲自点了新科探花文渊,索绰罗氏,也是开国功臣之后。他阿玛正任监察院左都御史,他如今在翰林院入职。我见过他两面,是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才干是有的,面容生的也好,配得上我们遥儿。”雍亲王知道这一院子的人怕都在揪心这个,也不拿捏,直接道。
  敏仪听了长长松了口气,连声道:“这人家好,这人家好,文渊这小子我听我额娘说起过,到底是咱们八大姓嫡支里难得弱冠之年科举中第的,青年才俊,房里也干净,他额娘也不是多事的人,很配咱们遥儿。”
  雍亲王正因为婚事的事儿松了口气,此时也有兴致打趣敏仪,“福晋对着京中的青年才俊可有不了解的吗?”
  敏仪哭笑不得,又是庆幸,也不顾雍亲王的打趣,连声恨恨道:“只要不是佟家那个,妾身看哪个都好!那个可实在太不像话的,他阿玛就是个宠妾灭妻的,我看他也是从根儿里坏了!这大人了文韬武略都不成,也敢来肖想我们遥儿!”
  雍亲王见敏仪如此,却没有阻拦,心知她这些日子是吓坏了。
  毕竟这里头的水可是太浑了,险些,翼遥便要嫁与会误了她终身的人。
  宋知欢坐在后面,此时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只觉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须知翼遥的婚事可谓是百般波折了,一开始是敏仪看重了她乌拉那拉氏本家的子弟,二十不到,预备着考武举,也算是青年才俊一个,也算良配。
  偏生快要定下来时,宫里的德妃娘娘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老四素来和佟佳家亲近,又在先皇后膝下养了几年,不如就把女儿许给佟佳氏,也算亲上加亲。
  康熙和佟贵妃一听这话岂不动了心思?当下佟贵妃就暗示了敏仪两句,又开始在佟佳氏适龄公子中寻觅起来。
  佟贵妃对翼遥素来是疼爱的,挑选出来的人选自然也是与乌拉那拉家的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的,且面容更为俊朗,一看就是翼遥会喜欢的那一款的,然后二人又在承乾宫“偶遇”了一回,回来一问,翼遥对他也很是满意,更难得房里还没个通房丫头,据说一心要与未来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敏仪见此哪有不满意的,乌拉那拉氏的哥儿房里可有教导人事的丫头,虽然还没个名分,却彻底被佟佳家这个比下去了。
  就这样,虽然亲上加亲的想法没成,但敏仪也也欢欢喜喜预备起了翼遥的嫁妆,偏生波折横生,那位佟佳氏的小爷在两家小定之前遇上了“此生真爱”,一位出身低微的汉女,并且指天发誓要娶她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里,我们暂且称这位小爷为佟一,因为稍后还有佟二要上场呢。
  这位姑娘的身世也清奇,乃是佟一的一位叔父最钟爱的“贵妾”的本家侄女儿,自幼听人说着姑姑和“姑父”怎样的相爱,又是怎样地过着好日子,满心满眼地想效仿姑姑。
  她又听姑姑说了拿捏住佟一便能成为大宅院里的当家奶奶,于是更是铆足了劲儿学着小爷的喜好,没两日,佟一在叔父的宅子里遇上了这位“表姑娘”,当下就是天雷勾地火——看对眼儿了。
  然后自然就是一番为了爱情的拼死抗争,可怜了翼遥,平白被连累了名声,佟佳氏那边提出要由另一位哥儿(佟二)代替佟一,好巧不巧那位佟二就是原本那位佟一的叔父、即勾引了佟一的姑娘的姑姑的“丈夫”的儿子。
  这关系远了点儿吧?没关系,看着复杂,其实也好捋。
  江湖传闻,这位佟二虽然是元妻嫡子,本该和妾室不共戴天的,偏生却与这妾室一支相处的极好,妾室膝下虽有子嗣,却更看重佟二,从小宠着溺着,从不许佟老爷训斥半句。
  比起严母,佟二自然更偏向这对自己“万分真心”的小妈,前两年原配夫人过世后,佟二也和外家疏远了。如今二十啷当的小爷了,文不成武不就,每天那叫一个打马遛鸟自在逍遥,习文练武不成,却是八大胡同的常客,花钱捧戏子更是一个顶俩。
  这样一个人拿出来配翼遥,谁肯?
  佟贵妃当即下谕痛骂了那位佟老爷和佟一一顿,到底翼遥的名声已受了影响,也没大挑选的余地了,若是个软性子,怕只能将就着嫁了。
  敏仪回过味儿来只冷笑,一拍桌子道:“我们遥儿是招谁惹谁了,值得有人立这样大的局来算计。”
  雍亲王心知是冲着自己过来的,女儿不过手被利用着算计连累了,当下只匆匆安慰了女儿一句,便大步流星满身怒意地出了府。
  倒是翼遥坐得住,还能安慰气急了的敏仪和难得露出怒意冷面的宋知欢两句,对着目光隐含担忧的宁馨轻笑一声,劝走了身上不大好的青庄与华姝、和玉,并客客气气地送走了钮祜禄氏与耿氏。
  然后安抚了弘晖两句,见实在不成,便命人摆了画案出来,让弟弟陪着自己作画。
  如此,才有了前头雍亲王进来看到的那一幕。
  敏仪喜了半晌,又想起些烦心事来,略带犹疑地道:“可……索绰罗氏当真愿意?须知前头——”
  “福晋,你可知,这一桩婚事是索绰罗大人和那文渊在汗阿玛殿前亲自求来的?”雍亲王笑吟吟道。
  敏仪一愣,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最先竟不是觉着欣喜,而是下意识觉着不对,怕索绰罗氏在谋算什么。
  雍亲王看出来了,却不反感,含笑道:“也是咱们翼遥一家有女百家求——索绰罗家的大格格和咱们遥儿是手帕交,遥儿往索绰罗府上赴宴的时候文渊偶然碰见一面,就此倾心。听说当年拒了教导人事的丫头,也是因此。本来预备着功成名就再来府上求娶翼遥。
  翼遥开始谈论婚事,一开始你看重了你本家的小子,他还能拼上一拼,可后来又有了汗阿玛要指婚佟家,他自觉比不上佟家那哥儿,便要祝遥儿余生顺遂幸福。后来出了那样一大桩子事儿,又是爷进宫面圣,他听说了,就紧赶慢赶求着他阿玛带他进了宫。这不?当殿求娶,指天发誓此生唯遥儿一人,绝不纳二色,绝无异腹之子。”
  敏仪经了那佟一一遭却是怕了,只道:“这话说得好听,当年隋文帝不也发誓‘绝无异腹之子’吗?还不是幸了一个又一个。”
  宋知欢在一旁听了半晌,深深看了翼遥一眼,慢慢摸出点门道来,当下无奈笑道:“那也不能以偏概全啊。”
  雍亲王点点头,赞同道:“依我看,那文渊目光清正,气度温润,堪为良配。况他发的可是毒誓,若违了誓约,断子绝孙也是有的。”
  “这么严重?”敏仪一惊,复又笑了起来,“如此倒可知文渊的真心,遥儿——这一回可是……”
  看着翼遥通红的脸,敏仪一惊,又迅速明白了,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
  “若早早告诉额娘你心悦那文渊,也不必绕这样大一个弯子。”敏仪抚着翼遥的发,温声道。
  翼遥嘴硬道:“哪里就心悦他了?只、只是看他比旁人顺眼些罢了。”
  “咱们丫头,嘴硬着呢。”敏仪笑吟吟对宋知欢道。
  宋知欢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翼遥,道:“你若不喜欢,直说啊,这三书六礼没过,还有转圜的余地。京中与你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不少,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翻找。”
  “御旨赐婚,哪还有余地!”翼遥腾地站了起来,又马上反应过来宋知欢是在逗弄她,当即脸红的更厉害了,跺跺脚娇嗔道:“阿玛!额娘!你们看看阿娘,她……”
  说着,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轻轻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在院子里炸开锅了,弘晖忍着笑意对众人一礼,道:“儿子去看看姐姐。”
  “去吧。”宋知欢摆了摆手,“带着修婉和弘皓一起去,告诉遥儿:阿娘知道错了,用辛娘做的红豆椰丝酥做赔礼,好否?”
  弘晖笑着应了一声,两个小的已经起身,对着众人行礼。
  单是行礼,便能看出二人的区别来。
  弘皓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脸板的如老学究一般,令宋知欢这等学渣一看了就下意识地腿软发虚;修婉却能将礼行的活泼俏皮,一双杏眼儿含笑看过来,看的人心都化了。
  敏仪看着孩子们离去的背影,轻叹道:“是一处长大的,怎么弘皓和修婉的性子就差了这些。不是我说假话,如今我对着弘皓那张脸,心里都发虚!总能想到幼年差点把我哥哥手打烂了的那位老先生。”
  “谁又不是呢?”宋知欢哀哀怨怨地道。
  雍亲王作为打小的学霸,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福晋和侧福晋的感受,只问宁馨道:“怎么让他们念这个?”
  宁馨面上隐约透露出鲜见的笑意来,一板一眼的语气也能听出无奈来,“本是念《百家姓》,弘皓与修婉共同认为‘没内涵’,让我换了。后来念《道德经》,弘皓欢喜了,修婉嫌‘拗口’,偏要听《金刚经》。妾只能折中了。”
  让一个坚定的道教徒念金刚经,这不是作孽呢吗?
  雍亲王甚至从宁馨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的控诉来,只能转移话题道:“宁馨竟能从弘皓面上看出欢喜来?到底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或许是每一个男人都有一个“董永梦”,他对于飘然若仙子的宁馨一贯是颇为宠爱的。
  “可不是吗,弘皓的性子,倒是像极了宁馨。”敏仪打趣道:“这几个孩子,倒是各个不同。”
  雍亲王轻咳一声,道:“翼遥的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倒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嫁妆还得敏仪你费心操持。”
  “这是什么话呢?”敏仪笑了,“为翼遥操办嫁妆,妾身不觉得费心,只是养了这些年的丫头就要成了别人家的,妾身心里不爽快罢了。”
  这话也说到了雍亲王心里,宋知欢对此倒是看得很淡,毕竟比起那些抚蒙的公主格格们,翼遥婚后就在京中,也能时常相见,也算是一大幸事了。
  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对这些事情素来看得开。
  说好听了是心胸阔达,其实就是心大。
  倒是雍亲王夫妻二人相对叹了口气,半晌,院子里都是安安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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