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南顾北望 梅雨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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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国烽火连天之际, 潇潇秋意,岭南却正是梅雨天。江淮之间,大半个季节都笼罩在一片阴晦潮湿中,当此时节,最是难消。
  祖辈生活在此地的百姓 ,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客居的游子,贬谪的流官,行路的商旅,却免不了发出一些忧伤的感叹。
  淫雨霏霏,连绵浸骨,造就了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与众不同的性格。荆楚秦淮之地民众剽轻,好作乱,乃是自古以来的传统。
  这片土地上的人是非常难以治理的,非强硬或者机变权谋之辈,根本就镇不住。所以自汉朝统一天下以来,在这块地方封王的人,从英布、彭越到刘长,都是些手腕强横的家伙。
  如今的淮南王刘安,虽然以儒雅渊博之名流誉天下,但他骨子里的狠辣和治理属地的手腕,却比从前的几个王爷们要高明得多。
  按照古代的审美,刘安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如今虽然已过不惑将近知天命之年,但由于他内在的学识和修养,以及擅于察言观色识别人心的能力,却更增添令人心折的魅力。
  大汉皇叔,贤德王爷,这样的身份使他声名远播,四方宾客来投奔到他门下的,数以千万。对于这些人,淮南王府一向来之不拒。
  百余年前,列国四公子以各自养士数千而成为美谈。刘安一向心所慕之,因此,自从封王开府以后,府中便常年豢养着数千人,谈论文学,讲经问道,从中选拔优异之才,为己所用。
  流传于世间的名作《淮南鸿烈》,就是他在这段时期所写成的。洋洋洒洒,包含甚广,总计二十多万言,可见此人才气之高。
  其实,认真说起来,在过去的几年里,未央宫中的年轻皇帝对于这位皇叔还是很看重的。皇帝喜欢有学问的人,刘安知识渊博,人物风流,于琴棋书画,古玩占卜之道无所不知,又富有辩才,在很多事情上正迎合了刘彻的胃口。
  刘安每次来长安朝见时,皇帝都会亲自设宴款待,好几回都谈天说地,议论古今得失,以及方术词赋等,到夜深人静还不罢休,往往秉烛夜谈到更漏之后。
  甚至连从淮南所来的奏章信件等,刘彻都是有来必有回复的。为了怕在语句修辞上出错,让这位学识渊博的皇叔看到会闹出笑话,他在每次发出前,都会交给文学侍从们,将内容审阅润色之后,才会放心。
  这样的君臣关系,本来可以成为皇家的典范,千古的佳话。但是很可惜,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那种和谐的结局。
  在这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和执着。也许可以称之为执念。越是才智超绝的人,在这一方面,就越难以化解。
  很多年前,父王刘长怀着对未央宫的无尽怨恨,绝食死去的那一幕,已经深深的刻在了刘安脑海中,成为了一个无法摆脱的魔魇。如果今生不能为那个逝去的灵魂做些什么,那么,也许他会一生难安!
  淮南王府并不像其他王府那样豪华,这与淮南王为了刻意保持好名声有关。装饰质朴典雅,如同它主人的品味一样。不过每幢建筑都显得十分高大巍峨,显示出一种非凡的气势。
  在楼宇的朱红栏杆处,锦袍男子负手仰望苍穹。雨初歇,碧空如洗,夜色若深墨。斗牛之间,星辰寥廓。
  蓦然,有流星如斗, 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男子的眉角动了动,心中似有所悟。
  “王爷,心有何感?可否说与微臣知道?”
  站在几步之外的“一丈伏魔”韦陀微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他的职责只是保护主上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与之无关。说话的是王府的谋胆伍被。
  “流星出现在江淮分野间,这是什么样的预兆?先生可知道吗?”
  伍被,原先的楚国人。其祖上正是大名鼎鼎的伍子胥也!此人文武双全,深谋远虑,自从被淮南王招致麾下,引为谋主,深得刘安的倚重。但伍被做事素来严谨,不该说的话从来不多说一句。因此,听到刘安的问询后,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顺着刘安指引的方向抬头望去,心中暗暗思忖其话外之意。
  “王爷,多年之前,吴楚起兵的时候,彗星出现,长仅数尺,尚且流血千里。现在,彗星长可竟天,天下当有大战!”
  伍被没有说话,旁边有人却迫不及待的开了腔。声音尖利,甚是刺耳。
  此时此地,围绕在淮南王身边的五六人,都是心腹中的心腹。众人不用抬头看,都知道说话的人是谁,正是自恃才高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左吴。
  不得不说,淮南王府上有本事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左吴其人,才干并不在伍被之下,只是心胸有些狭窄,没有多少容人之量。一向对最被刘安看重的伍被不服气。这时听王爷问伍被的话,他心中一动,便抢先接过来了话头。
  果然,左吴偷眼观瞧时,见淮南王脸上有微微的喜色,知道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
  “左卿熟知史事,所言极是。自去年以来,天下开始动荡不安,西南骚动,南疆作乱,就连长安城里也是杀得人头滚滚……连上天都数次示警了!唉,身为高祖皇帝子孙,每当想起这些,真是忧心如焚啊!”
  淮南王一副忧心国事的表情,为社稷着想的忠心都写在脸上,好一个贤王模样!
  “王爷心忧国事,身在淮南而胸怀天下,实在是令我等佩服!如果有一天,高祖皇帝传下来的这座江山真的要不安稳起来了,还不是要王爷做那中流砥柱嘛!”
  “对极对极!刘皇汉室的各地封王都是唯王爷马首是瞻,您的威望,现在无人能及啊!”
  “王爷身负天下之望,非是臣等虚言……。”
  这样的表态,虽然没有多少意义,但说与不说,其中却大有玄妙。
  见身边的同僚们都在纷纷附和,伍被暗中叹了口气。以他的聪明才智,当然知道淮南王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在内心最深处,他不认为那些野望会取得成功。但在这样的形势下,却不能说出特立独行的话,他也只能跟着随声附和了几句。
  有些意思,不必说的透彻,只点到为止即可。淮南王刘安见他最倚重的这些心腹们都明白了自己的话中之意,不禁很是满意。要成大事,还是需要借重他们的忠心和才干 ,只要上下团结一心,趁机而起,何愁大业不成!
  这些日子,从各个渠道传回淮南来的消息,有些令人沮丧。在刘安想象的天下棋局上,最好的方式当然是预先布置好的几步先招同时发动,令未央宫顾此失彼、接连出错,到那个时候,淮南这把磨砺了多年的暗刃再趁机亮剑,才是最好的时机 ,取得成功的可能也是最大。
  可是,这个时代,在遥远的距离内,情报传递的不对称,要想做到步伐一致,那是谈何容易的事!
  所以,最先发动的东越被灭了国。南疆战火不仅没有损伤到大汉江山的分毫,反而成全了这个帝国对边陲的绝对控制。开疆辟土,化蕃国为郡县!
  与淮南有着秘密联络的故吴国太子刘少驹也死了,这个多年的盟友就此消失在世间。没有死的东越王太弟余善逃亡到了东海上,从此不知生死。这条线上的力量看来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而西南夷的形势也不太妙。虽然最新的情报还没有传回来,但据前几次的消息分析,那些见风使舵的小国被平定也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这七八个在蛮夷族统治下的国家,当初为了鼓动他们起兵作乱,淮南王暗中派出特别的使臣,给他们送去了大批的财帛珠宝,如果西南夷诸国也重新归附汉朝的话,那这一切就都打了水漂了。
  尤其令淮南王感觉不愤的是,据在长安城探听消息的世子派人来报,那个小小的长乐侯好像在这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听说得到了很多好处。这令他顿时产生一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的感觉!
  “此人要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刘安喃喃自语。旁人不知道他话中所指,只是垂手静听,无人插话。
  乌云又翻卷,遮蔽了夜空,重新下起雨来。藩国的力量既然已经指望不上,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长安未央宫中的那枚棋子和北方匈奴铁骑了。希望他们会给那位任意妄为的皇帝一个“惊喜”吧!
  然而,上天也许是注定要给这位雄心勃勃的王爷一个连着一个的失望。就在这同一个夜里,同一片天空下,遥远的北方,一支骑兵队伍悄悄的开始了他们伟大的征程。
  燕山山脉如同一个黝黑的巨兽,绵延几百里。一千多人的骑兵队伍进到里面,如水滴落入了大海,悄无声息。
  黑色的战袍,包裹着骑士们矫健的身躯,马蹄飒踏,在山间小路上纵列向前。没有人说话,山间的薄雾清霜打湿了眉毛和鬓角,凉意有些沁人,但每个人心中只是火热。
  一场大战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也许就会爆发在黎明!这次,他们的目标是草原之王~大单于羿稚邪的两三万本部人马后路!
  作战计划是下午时分匆匆决定的,而这个大胆想法的提出者就是这支骑兵精锐的主将卫青。
  “既然匈奴人要决一死战,那就打一次好了。”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平平淡淡的这句话,出自走出自己所站位置的黑鹰军主将之口。
  将军府中的各种声音停止了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到卫青的身上。惊疑、振奋、不信、鄙视……各种表情浮现在不同的面孔上。
  “李将军,这次匈奴人的攻势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还没有停止下来的迹象。这说明,他们很可能有一个计划,要达到某种目的才肯罢休。所以久拖之下,只不过是更加增多了我们大汉军民的死伤。不如与其一战,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李广正容以待,神色郑重的看着对面年轻将军的眼睛:“卫将军,现在是最好的战机……此话怎讲?请细说。”
  卫青点了点头,面对着三四十名常年与匈奴对敌的将校们,侃侃而谈,神情平淡。
  “李将军,诸位将军,在我还没有来到北疆的时候,长乐侯元召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我觉的对待匈奴人这句话就是最好的战略。匈奴人素来骄矜,自恃马疾刀快,每次都是以一种骄傲自大的态度来侵袭我边境。长久以来,已成为一种习惯。在他们的印象中,我们据城固守的时候多,主动出击的时候少,甚至是没有。因此他们的驻扎营地非常懈怠,只不过是派出很少的游骑,在四周巡视警戒而已。有时连最基本的栅栏鹿角都懒得设置。因此,我的意见是,如果我们分兵出城,趁夜袭击,可一鼓而破也!”
  沙场对阵,有时与谋略勇敢无关,只看抓不抓的住战机而已,胜负的玄机,也许就在一些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埋藏着,等待着灵敏的眼光去发现。
  李广从来不是一个循规蹈距的善守将军,他的性格其实也如手中的无敌神箭一样,最喜欢的是那种凌厉无前!
  虽然部下们当中还有许多疑虑,但听完卫青的提议后,他当即就拍板做了决定。通过这次死里逃生,李广好似改变了许多,与其老是窝窝囊囊地半守半打,还不如酣畅淋漓的放手搏一次!
  站在这座最前线边关里的,当然都不是怕死的男儿,既然主将已经决定战斗,那剩下的只有服从和准备。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兵分三路。预先留出充足的守城将士,由负伤后的老将亲自坐镇,以保证雁门关的绝对安全。
  然后挑选万余精锐,全部装备整齐,在北城集结待命,一旦城外的匈奴大营开始乱起,马上大开城门,全力进攻。
  而绕到匈奴大营后面,寻找其最薄弱处发动袭击的任务,由黑鹰军来完成,这也是卫青主动请缨的结果。
  只是两三万匈奴人的驻扎地,绵延甚广,黑鹰军绕道突袭,如何才能不被发现?有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卫青并没有多做解释,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副图画在棉帛上的地形图,铺在将军案上,用手指点着,一条曲折的行军路线便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雁门关东西都毗邻岩峰山脉,城东就是燕山余脉了。峰型峡谷、山间小道都在地形图上标注的很是明白清晰。所有人看到这副地图都吃了一惊,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驻守在这儿已经十多年了,却也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详细完备的地形图。这是谁画的?这要耗费多少人力勘察才能完成?!
  然而卫青并没有告诉他们答案。答案只悄悄说给了李广一个人知道:这副地形图,是黑鹰军从长乐塬上临出发的前一个晚上,元召花一夜的功夫,凭着脑海中的记忆画出来的,就是为了有备无患,他们在作战的时候,万一用的上。
  李广听说这是元召的杰作,他一句话都没有再问。那个小子……创造的奇迹已经太多了,就算他说是根据梦里的情景画出来的,老将也毫不怀疑,这就是真实的。
  这支黑鹰军,怪不得这么厉害,看来元召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他们身上还有些什么宝贝玩意呢?李广有些期待。
  宝贝物件当然还有,但不会轻易的展现给别人看。这是黑鹰军从上到下的共识。穿越密林,淌过溪水,抬首星辰,辨别方向,一路向北。
  在一个临近山谷的出口处,卫青观察了一遍四周的形势,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掌上的那个小物件,把它小心的用棉布包裹好,然后收进了怀中。
  这个东西,当初元召交给他的时候 ,嘴角带着的那种奇怪的笑,令他有些费解。这么重要的东西,堪称是行军打仗的最厉害器物了!卫青在元召简单的说明白它的用途后,马上就意识到了其中蕴藏的巨大军事价值。这小小的圆形物,简直就是划时代的军事用品啊!比任何熟悉地形的老向导都有用的多了。
  可是,看元召的态度,仿佛这就只是做了个孩童的玩具般,随意的扔到了他的怀里。这种轻率,让一向温和性情的卫青也几乎要忍不住暴走骂人了!
  元召告诉他,这种东西叫做“指南针”,使用非常简单,作用就是用来辨别方位和方向的。卫青并不知道它是怎么样的原理,只是觉得很神奇,在这陌生的北国山脉密林里,穿行大半夜,顺着那小小指针和地图的指引,一直来到了这里。
  天微微亮,晨曦开始出现在东方。转出山脚,朝雾朦胧中,右前方一箭之地外就是匈奴大营的后方辎重粮草所在地了。
  弩箭上弦,汉刀出鞘,黑鹰军旗在风中舒展,所有的骑士们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去冲锋!胜利,也许就在太阳出来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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