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炎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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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木参天,流水淙淙。这段时间以来,方天大多数时候都在此地修炼及冥想。
  这一次,方天近乎于迫不急待地,再度进入了“空寂离尘境”。瞬间,周边的元素被牵引而来,而在识海之中,一如继往的如雪花落,又片刻后,由万千青叶上凝出的水雾,再一次地,缓缓下渗。
  方天的心神并没有进入识海,而是一直放在对身体的感应之中。
  当身体气血再一次开始沸腾的时候,方天的感受明显不同于以往。
  以往,方天只依稀感受到无数大大小小的河道在身体中奔流,而这一次,奔流仍然继续,但除此之外的,方天还感到,就在这奔流中,有点点滴滴无以形容的东西,在以极缓缓极缓慢的方式,缓缓地,以河道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漫延。
  身体,在受到滋润着。
  尤其是当识海那边的“水雾”,伴着身体本身的气血,从头到脚,缓缓渗透的时候,那种滋润的感觉,一下子,提升了无数倍。
  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慢慢地,方天心神渐渐步入冥杳。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恍惚中,方天感到自己成为了一片树叶,一片叶柄在上叶尖在下的树叶。
  叶柄连接着“大树”,而从“大树”那里,点点滴滴不绝如缕的水雾,缓缓但从无一刻停歇地渗透过来,然后,那些水雾,就沿着树叶之中无数大大小小的脉络,一直,向着叶尖处漫延。
  而在水雾漫延所到之处,整片树叶,都在舒展,都在伸展。
  冥冥杳杳中,方天感到自己的身心深处,传来无以形容的欢呼,就如同干旱已久的草木,在此时此刻,终于迎来天降甘霖。
  过去,没有任何一种体验与感受,比现在这个时候,更动人,更令整个心神,深深沉醉。
  所有的念想都已经失去,这一刻,方天只是本能地感受到自己这片树叶,在近乎于贪婪地汲取着那点点水雾,又同时,在近乎于无限地,把自己,向四面八方恣意舒展着。
  以承受更多的甘霖渗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方天所不知道的是,在安迪埃里克等人的感应中,这个方向,属于他的那个生命光华,突然间,再一次消失。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众人已不再惊诧,只是几乎无有二致地在心里想到,“看殿下的这种情况,怕是在不久之后,就又要晋升了吧?”
  然而,此时,外界的一切,都与方天无关。
  如果方天此时还有念想的话,就会知道以及恍然,他现在的这个状态,才是真正的“空寂离尘境”,真正的“空寂”,真正的“离尘”,换而言之,以前的那么多次的修炼,其实一直只是在练习,只是在预演。
  但就因为这是真正的空寂离尘,所以这一刻,方天没有任何念想。
  所有的念想,都早已消失,这一刻,惟有生命本身在呼吸,在舒展。
  这才是空寂离尘境中所描述的,“空寂离尘,造化自运”。
  这一刻,“我与天地共呼吸,我与宇宙独往来”。
  魔法师对于生命的感应,小至一虫一蚁,大至一草一木,无不如目亲见,甚至也可以说,完全比用眼睛来看更清晰,更全面。但是,纵然这种感受再厉害,又如何可以感受整个天地?
  所以,安迪等人感受不到方天。
  也所以,这一刻,从某种意义来说,方天已与这一片大地,以及这片大地上的亿万造物,紧密相连。
  不知什么时候,方天的心神从一派冥冥杳杳中悄然回转。
  而就在回转的那一刻,奇妙至极的感受和感想,点点滴滴,在意识中闪现。
  脚下,身边,从近到远,以至无穷远处,那些大大小小亿亿万万的生命,如同夜晚深邃而又黑暗天空中的晶莹璀璨,如星如点,星星点点,或沉默着,或喧嚣地,伫立在这片大地之上。
  这是一片无限光辉、无限灿烂的生命光海!
  而在这生命的海洋之下,大地,无法形容的磅礴与厚重,亘古以来,一直为这亿亿万万的生命,默默无言地做着永恒地承托。
  感受中,方天觉得自己现在已不是一片树叶,而就是一棵树。
  又或者,一棵小草。
  其实都一样。
  脚下,双脚站立着的大地,似有无穷的力量向着这里漫延过来,而他自己,不知何时,已从两手垂在身边静静站立着的姿势,变作两臂朝天向举,形成一个倒着的八字型。
  这是一个很怪异的姿态,前世今生,除非是伸懒腰的时候,方天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还曾作过这样的姿态,并且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不变。
  但是身体传来的感受却又分明在告诉他,仿佛,他早已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在这里,站立了千年、万年。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熟悉得好像与生俱来,自然得好像本来就应该这样。
  而在感受中,那亿亿万万的生命,尤其是草木之属,都是这样。
  根须或深或浅,但全都坚韧而倔强地拥抱着大地,然后,藉着大地的承托,藉着大地给予的无穷力量,把自身生命中有限而又近乎于无限的生命光华,洒向四周,举向蓝天。
  大地的恩赐,大地的力量,在生命的每一根脉管中奔流。
  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奔流于每一根脉管,渗透于每一个丝络,洋溢在生命的任何一个部分。生命一刻不息,这种奔流就无一刻休止。
  方天忽然想起了一个字,“炎”。
  就是炎。
  其实,与其说是想起,不如说是领悟,又或者说,在一场延绵千年万年的大梦中一觉醒来,然后,忽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炎”。
  生命之炎。
  所有的生命,其实都是一个“炎”,藉着承托,把自己的光华,向四方遍洒,向虚空遍洒。
  而若生命是炎,那生命的承托呢?
  那自亘古以来始终默默地为这无尽生命之炎提供力量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方天倏然地,便又想起了一个字,“黄”。
  然后,脑海中的那两个字便瞬间自行组合到了一起。
  炎黄!
  不是炎黄城的炎黄,而是前世,华夏文明中的那个“炎黄”。
  念想至此,某种记忆,便瞬间跨越时空,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前世,并顺着时间的河流,无限地向上漫延,向着那遥远且传说的年代漫延而去……
  然后,一个又一个的影子,在方天的意识中,如同浮雕般地闪现。
  他们或衣衫褴褛,或举止蛮厉,或形容粗鄙,或面色憔悴。
  再其实,那就是一群野人。
  而这,就是前世的时候,方天对于传说中的那些华夏先民的印象,不分三皇与五帝……
  前世,很小的时候,方天就曾沐浴在华夏的神话传说中,并为故事中那些拥有神通伟力的人物所拜倒。——当然,那个时候也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拜倒,只是单纯地无限憧憬与向往,向往自己也能变成故事里的人物那样。
  后来,又接触了《西游记》。
  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组合,总之,那两者,以一种光影不分的模式,揉合到了一起。
  此后,提及上古人物,方天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便是四个字——
  神通广大!
  不论是开天的盘古,还是补天的女娲,又或者,只是定鼎天下的黄帝。
  这里面,黄帝算是最“不怎么样”的了,但就算这个最不怎么样的,身边也有着九天玄女啊!
  这样的印象不知持续了多少年,对那些上古人物的景仰,也不知持续了多少年。
  直到后来,当初的孩童与少年渐渐长大,渐渐从光怪陆离的神话与传说走进无有丝毫光怪与陆离可言的现实,随着见识增多,随着思维变广,那曾经的梦幻也在渐渐褪色,直到变成一片斑驳。
  什么神通广大,什么无限伟力,不过就是一群还未曾完全开化的野人罢了!
  当人类一步步走向文明,其实他们已经被永远地抛弃,那也代表着人类对远古蛮荒的告别。
  这也是前世时,方天对于所谓炎黄之祖的最终印象。
  但是这时,心神之中,许许多多的念想却在不停闪烁着。
  文明,什么是文明?
  有个人,钻木取火,将光明与火焰从天地手中接过来,让人类告别阴冷黑暗与茹毛饮血的日子。这,是文明吗?
  有个人,架树作屋,让人类告别以地为居曝露于野的日子。这,是文明吗?
  有个人,辨草识木,教人以耕,教人以炙,让人类告别原始的采集,让人类有望避免伤痛疾病的侵害。这,是文明吗?
  有个人,令人造字,导民以识,让人类一步步告别无知,告别愚昧。这,是文明吗?
  ……
  这些人,都是野人。
  而前世的时候,对这些人,他只会说,“我们要客观地看待这些人,一方面……另一方面……”
  说到底,不过就是平视、俯视以至于鄙视么?
  以一种隐隐的后来者居上的眼光,来看待那些还处在蛮荒中的先民。
  只是这时,意念之中,在此方面,那所有的认识,都倾刻间天翻地覆。
  ——纵然衣衫褴褛又如何?纵然举止蛮厉又如何?纵然形容粗鄙又如何?纵然面色憔悴又如何?
  他们,生在荆棘中,身边的前后左右以至于天上地下,全是荆棘。
  毒虫野兽是荆棘,草木瘴疬是荆棘,洪水灾涝是荆棘,炎炎赤日是荆棘,雨露雪霜是荆棘……四面八方的一切一切,都是荆棘……
  而他们,就用自己的双手,以最原始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斩劈着荆棘,一点一点地开辟着道路,一点一点地,在天地之间,为自己,为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争取着生存的权利。
  就那么一步一步,从无穷荆棘和风雨中走来,而他们中的某些人,某些可以代表着他们所有的人,也在无数先民的心中一路升华,最终,升华为那永远的图腾。
  然后,这图腾在几经变化中最终定格,定格为两个字——
  炎黄!
  再然后,许多年,许多年,无数的后来者,从他们开辟的道路中一路向上,一路走远,越走越远,走到那遥远的图腾看起来,也越来越渺小,越来越黯淡。
  终至渺小黯淡到,前世的方天,已是将之彻底地遗忘。
  图腾,图腾,那遥远且隔世的图腾,今日的你,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模样?
  是仍旧高高在上地悬立在天地之间,还是已然成为断碑残垣,湮没于荒烟蔓草?
  如果你仍然高高在上,我将抬起头来,心甘情愿地仰望。
  如果你已然断残,已然湮没,我将弯腰,我将曲膝,我将跪伏,我将匍匐在地,只为,依然可以用一种仰望的姿态,将你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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