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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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域或许是头一回见,不过据闻西域明王殿的黄沙中,栽植了成千上万株浮屠树,济慈寺里也有一株。”薛琼楼接过话,瞥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和尚:“我没有去过济慈寺,不过想来天下佛门,以浮屠为尊,香台上皆供奉此花,我说的没错吧,佛子?”
  明空坦然笑道:“檀越知道的很多。”
  樊妙仪附和:“公子说的没错,这株浮屠树正是五十年家父重金请出明王殿,移植到鄙府来的。”
  薛琼楼视线移过去,微笑道:“能让我们过去看看吗?”
  樊妙仪没有多问:“自然可以。”
  嫩黄的花朵有半只手掌大,素白的花蕊掩藏其中,拿指尖轻轻拨弄,还能看到流连春花的小虫从里面飞出来,一溜儿化作眼角一抹黑点消失。
  “咦,刚刚是有钟音吗?”绫烟烟掩了掩耳朵:“还是我耳朵出了问题。”
  夏轩附和:“我也听到了,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撞钟。”
  “这是佛门梵音。”明空和尚闭眼聆听,双手虔诚合十,“浮屠花动,便有梵音响彻。”
  白梨也笼住耳朵,声音在脑中回响,悠远又厚重。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夕阳半张巨大彤红的脸沉没在地平线之后,万里无云。
  一片平沙万里的荒漠,一座古意沧桑的孤亭,一位披着暗红袈裟的赤足僧人,手中一根沉甸甸的圆木,撞响一座风沙侵残的巨钟。
  影子和钟声,都在夕阳中被拉得无限长,一直拉到地平线尽头。
  梵音传递给人的,便是这样一幅满载厚重史诗感的画面,钟声消散在耳畔之际,有个人从傍花依柳的游廊旁缓缓靠近。
  那人约莫凡人而立之年的外貌,满头乌发拿木冠一丝不苟地束起,面庞硬挺瘦削,剑眉入鬓,称得上俊朗,但眼窝凹陷,眼下挂着两团乌黑,面相无端多了几分阴蛰。
  等他整个人都从茂盛草木后露出来时,众人不由吃了一惊——他坐的是一张轮椅,垂在轮椅下的两条腿,畸形扭曲。
  这人大概便是她在纸船上提及的,腿脚受伤卧病在床的夫君叶逍。
  男人隔着一片垂满紫藤萝瀑布的游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繁茂的花串,对众人的到来视而不见。
  樊妙仪面色微微一变,众人自然知道要回避人家夫妻间的事,立刻或抬头望天、或谈笑风生,转移视线话题。
  樊清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自这个男人出现后,面上笑意便消退得一干二净,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
  樊妙仪快步上前,弯腰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男人敷衍地朝众人点了点头,又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走了。她松了口气,朝众人歉然道:“夫君自从患上腿疾后,时时会出来晒晒太阳,但他性子孤僻,不大喜欢热闹,还请几位莫要介意。”
  众人自然没有不悦。
  过了姹紫嫣红的抄手游廊,都是一片素青的矮墙,假山竹林错落有致,曲径通幽,两侧浓郁的绿荫掩着尽头一座飞檐反宇的三层楼阁。
  众人畅谈这会,白梨斜倚着美人靠翻看话本。薛琼楼坐在对面,手里颠着两三枚圆润如卵的石子,是不知何时从福地溪边捡来的,正无所事事地往池里打水漂。
  鹅卵石在湖面上接连跳了好几下,“咕咚”一声吞没,又凭空出现在他手里。
  少年坐在光影交错处,铺散在长椅上的袖摆如初冬新雪,湖水碧绿,对岸杨柳如烟,繁花似锦,色彩纷繁,他的存在便让这满眼目不暇接的花红柳绿多了一分写意的留白。
  接连打了数十个来回,他无聊地移过目光,盯着白梨手里的话本,“这好像是我借给你的?”
  白梨忙着看故事,头也没抬:“是啊。”
  “是在看第十三话吗?”
  他对自己很少主动搭话,除非是敷衍的应付她的纠缠。现在一反常态,便说明他肚子里的坏水又开始酝酿起来了。
  白梨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是啊。”
  “第十三话讲的是一个牧羊老人,某一日他发现自己羊圈中少了一只羊,第二日又少了一只,第三日也少了一只……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却又找不到缘由,直到某一日有人看到他邻居半夜时分鬼鬼祟祟出入羊圈,于是这人理所当然地被上告公堂,锒铛入狱。”薛琼楼缓缓道:“你觉得,他到底是不是无辜的?”
  他总喜欢这么拐弯抹角地探话,稍一放松警惕,就会掉进环伺已久的陷阱。
  “当然是无辜的。”白梨合上书,郑重其事地回答。
  薛琼楼一手搭在美人靠的边缘,有些懒散:“怎么说?”
  “很简单啊。”白梨压低声音:“因为羊圈里,有一只假羊。每天晚上咬死一只羊,拖出去偷偷吃了,那个邻居只是不小心进了一次羊圈,便被当做了嫌疑人。”
  “假羊?”薛琼楼看着她笑,“羊还能是假的吗?”
  她声音压得更低:“披着羊皮的狼,就是假的。”
  薛琼楼看她半晌,忽地倾身凑近,衣襟上还有昨晚残存的酒香,使得他青涩的眉眼,也染上一丝醇厚,“你觉得如果你是这里面的羊,会被吃吗?”
  他瓷白的脸几乎已经近在咫尺,噙着笑意的目光挑衅又玩味。
  白梨不退也不让:“你应该问我,怎么才能不被吃。”
  薛琼楼微微一笑:“行啊,那我重新问一遍——如果你是这里面的羊,怎么才能不被吃?”
  “谁说我一定要做羊,我做那个牧羊人啊。”她清了清嗓子,一手叉腰,胸有成竹地一挥手,好似真是话本里那个宣布主权的主人翁:“如果那只假羊乖一些,保准以后不吃羊,我就不会把他扫地出门。”
  手挥过带起一阵轻风,垂在脸侧的冠带被吹得轻轻晃动一下,薛琼楼眼神微微一晃,打量着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已经和初次见面时天差地别。那个在他面前被吓哭的小姑娘,竟成了只胆大包天的肥羊,三番五次地来试探他的底线。
  三番五次地掉进陷阱,又三番五次地爬起来,明明对他戒备森严,却又若即若离地凑上来,仿佛……和他一样,也是别有所谋。
  “白梨,”他眼底漆黑宛若海面漩涡,“你知不知道,逆流而上只会头破血流,急流勇退才是明智之举。”
  她不以为意:“我说好了要和姜道友他们一起北上蒹葭渡,怎么能半途而废?”
  薛琼楼看了眼正和樊氏姐弟相谈甚欢的姜别寒,慢慢往后靠去,笼在白梨头顶的身影也缓缓褪去,阳光像水一般泼到脸上,有些灼眼。
  机锋还未荡然出声就已消散。
  两人都有些沉默。
  白梨下巴搁在书脊上,默不作声。
  两次都是男女主来救的她,从现在开始她要抱紧男女主大腿,白切黑装得彬彬有礼友善谦虚,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妄然下手。
  薛琼楼垂眼盯着水面,粼粼波光在眼底成了点点碎银,仿佛双目含星,半晌才出声:“你知道那邻居为何半夜去他家的羊圈吗?”
  她拿袖子挡着阳光,露出的一截手腕几乎透明,面露疑惑。
  薛琼楼揶揄一笑:“牧羊人的邻居偷香窃玉,而牧羊人的妻子红杏出墙,两人花前月下……哦,不对,应当是羊前月下。”
  白梨猝不及防,恼怒地控诉:“你怎么能剧透!”
  他无辜道:“这不叫剧透。”
  装得越无辜越是有意为之!白梨气呼呼地去翻结局,就见结局写着——那邻居是牧羊人失散多年的儿子。
  和他说的没有半点关系。
  白梨傻眼。
  “我说了吧。”薛琼楼得逞地笑:“这不叫剧透。”
  白梨恨不得把书倒扣在他头上。
  还能这样钓鱼剧透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学男主钓鱼剧透,通常情况下会被暴揍
  明天上夹子,为了保持千字收益会把更新挪到晚上十一点,以后还是老时间晚上六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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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风陵园(三)
  海棠花绿肥红瘦, 一条款款经过的人影倒映在晶莹剔透的露珠中,浅紫色的轻罗裙摆擦过枝叶,露水簌簌抖落, 洇湿一地深色水痕。
  樊妙仪立在廊下, 遥遥望着那道低矮的人影,面色悲戚。
  “叶郎。”
  轮椅吱呀停住,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没有回头:“夫人何事?”
  “你还在怪我吗?”她掩袖低声啜泣,“让你的腿变成这个样子,是我不对,可是我这几年一直在奔波, 寻找能给你治伤的药, 我……”
  “这些我都知道。”也许是见她哭了起来, 叶逍语气放缓, “我的腿是治不好的, 你以后不用白费力气了。”
  樊妙仪眼泪如珠串滚到腮边,她用袖子掩了掩, 还想说什么,便见拐角处的洋洋日光里,忽地探出一张明媚的笑靥,衬得墙角一枝红杏娇艳明朗。那女子一张鹅蛋脸,双眉如柳,眼角一枚妩媚泪痣, 美艳不可方物。
  “阿妙回来了?”
  女人款款走来,与叶逍擦肩而过时, 端庄有礼地朝他一点头,罗衫袖中露出一段白腻如脂的手臂,在轮椅上扶了一把, 旖旎无比。
  樊妙仪脸色顿时奇差,一滴眼泪在她眼眶摇摇欲坠,她眼睛眨了眨,不露声色地将泪珠擦去,扯出一个笑:“小娘不是在陪爹爹吗,怎么有功夫出来闲逛?”
  “他总有歇下的时候啊。”女人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臂,对她表情里明明白白写着的厌恶视而不见,掩嘴吃吃笑开:“身为家主夫人,有贵客莅临,我怎么能缺席?带我去看看他们,好吗?”
  —
  琉璃瓦像片片鱼鳞,一溜儿水灵灵的光。
  风陵园坐落在山头上,秋日太晒,众人转移阵地到了凉亭,四周有透明的纱帐,形成了个阴凉的小空间。
  自离开掩月坊起,鲜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了。
  姜别寒和那个佛号明空的和尚相谈甚欢,据他所言,经过白鹭洲做客风陵园只是偶然,此次北上也并非像姜别寒一众要去往琅环秘境,而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大师兄。
  这位师兄和他一样都是“空”字辈的徒弟,佛号了空,十八年前离开师门游历西域,至今杳无音讯。
  师门以为他路遇不测,想方设法取得联系仍旧毫无结果,便派明空亲自来到西域,着手调查,却发现那儿的佛门弟子都不知道大师兄这号人物。
  这或许意味着他的大师兄还没踏出中域中洲,便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行踪皆无。但师门不愿放弃这个天资出众的徒弟,从没停止寻找,自小被大师兄照料长大的明空也找了十八年,同样毫无线索。
  此回他一路北上,恰好与众人同乘一条飞舟,又恰好在福地对那对姐弟施以援手,受邀下榻风陵园,盛情难却,这才答应给他们讲习佛法。
  几人又谈及各洲见闻,姜别寒听得全神贯注,绫烟烟在一旁时不时搭几句腔,夏轩则乐衷于插科打诨,凉亭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薛琼楼坐在一旁,不声不响。
  秋日的阳光带着一层古旧的黄,从轻纱帷幔后透进来,一地枯黄的光影,白衣胜雪的少年坐在这片垂垂老矣的光影中,有些出神地望着对面,像老相片中泛白的人,逐渐被时光遗忘。
  白梨注意到,当几人谈论起中域那些光怪陆离的见闻时,他眼中也会迸发出一丝饶有兴致的光彩,黑润如水的眼眸不掺杂一丝阴暗沉郁,单纯地只是在无声认同或是否认。
  这家伙平日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现在怎么一声不吭,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了?
  白梨把石凳挪过去,戳戳他胳膊,“你一个人坐在这不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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