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汤(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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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碗汤(五)
  大皇子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难以想象他才三岁大。只是看到他, 殷素女就忍不住想起皇帝和自己缱绻的那些深情话语, 转瞬间便给了别人, 殷贵妃若真像传说中那样宠冠六宫, 缘何会让其他人生出皇子来呢。
  奈何世人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内里究竟如何他们才不在意。
  眼前这孩子, 是那个人在说爱着她的时候,和另外一个女子翻云覆雨得来的,他长得多么健康可爱, 和皇帝又那么像。殷素女明明心生欢喜,却又不免感到晦涩难辨。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却突然传来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皇儿跟爱妃都来御花园玩耍了?”
  殷素女低下头没说话, 心底却在想,皇帝基本上不会在上午的时候到御花园来, 今天这一来, 是有心还是无意?也或者说……他是怕她伤害到他跟周皇后的孩子?
  这倒说得过去了, 毕竟和其他两个孩子不同, 周皇后怀大皇子的时间和自己基本一致, 自己没能保住的七个月大胎儿,周皇后却平平安安生了下来。这其中固然有皇帝的示意, 但从命运的角度来说,又如何能不令人唏嘘呢。
  这就是命运啊, 永远不被控制, 也不在意你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它降临,你便要承受。
  大皇子兴许是有日子没瞧见皇帝了,如今一见便非常欣喜,小脸红扑扑的:“父皇,儿臣在和贵妃玩!”
  “贵妃?”闻言,皇帝似笑非笑地看向殷素女。“你应该叫她母妃才是。”
  听到这两个字殷素女有点反胃,她才不想被一个不是自己肚子里孩子叫娘。“不必了,随便大皇子叫什么吧。”
  皇帝瞧出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便到她身边坐下,握住了她一只手。殷素女试着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也不好在大皇子面前不给皇帝面子。皇帝成功握住她的手,眼角眉梢也透出欣喜的意味,只是隐藏的好,殷素女注意力又不在他身上,是以没有看到。
  大皇子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还是贵妃说话比较算数,就跑到殷素女身边,好奇地问她:“贵妃从哪里来?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你?”
  皇帝听到这个问题,不免有些僵硬,殷素女却不在意,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低头告诉大皇子:“因为你父皇特别坏,不喜欢你跟我玩,怕你跟我玩之后就不跟他玩了。”
  大皇子一听,露出了然的表情,“父皇羞羞脸。”
  说真的,殷素女这样的回答,是在皇帝意料之外的。他没想到殷素女会对大皇子如此温柔,可转念一想,若非自己把她逼到极致,她本来便是温柔和善之人。便伸手揉了揉大皇子的脑袋道:“是父皇的不是,以后你想和贵妃玩,就和贵妃玩吧。”
  相比较欣喜的小家伙,殷素女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微微拧起眉头,觉得皇帝是不是有毛病,他就不怕她把他跟周皇后的儿子掐死?
  但对着这么个小不点,殷素女拒绝的话也没好意思出口,还对大皇子笑了一笑,等到周围没人了,就剩她跟皇帝两个了,她才抬眼问道:“圣上这是什么意思,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这罪名臣妾可担待不起。”
  皇帝定央央的看了她好一会儿,问她说:“素素,你这是在吃醋吗?”
  殷素女轻笑,半晌摇头叹息:“圣上这话问得可真是有意思,既希望臣妾宽宏大度,又希望臣妾去嫉妒。”生前她选择了第二种,于是换来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而现在,她哪一种都不想选,她坚信上天会为自己降临应该得到的命运。
  皇帝问完也觉得自己颇为可笑,问这些实在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他跟殷素女之间,已经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了。
  只是他若不主动找殷素女说话,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理会他的,因此皇帝看向被摆在桌上的琵琶,问道:“怎地到御花园也要把琵琶带来?”
  目光太炽热复杂,但这把琵琶他明明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从带她出冷宫到现在,皇帝面对琵琶的态度着实耐人寻味。殷素女听说过“重生”这个词,相比较她这种历经磨难煎熬才能重活一次的厉鬼而言,有些人天生受到上苍眷顾,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可以重来一次,上苍何曾公平过?
  但不公平,本身就是施加在世人身上的命运。
  “我太喜欢它了。”殷素女挣开皇帝的手,将琵琶抱到了怀里,她眼神缱绻温柔,洁白的指腹在琴身上一寸一寸划过。皇帝看在眼里,竟像是自己被她抚摸一般全身火热。当殷素女的指头在琴身上缓缓打转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所以要日日夜夜带着它,去哪里都带着,不管活着,还是死了。”
  皇帝凝视殷素女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来,比方说深情,爱恋,怀念……但最终他什么也没看出来。也许是殷素女不想被他看,也许,是不再有了。
  殷素女又开始弹起琵琶来。她的指头在琴弦上轻轻拨动,那雪白的琴弦便发出动人的琴音,听在皇帝耳里,既熟悉,又陌生。
  期间他试图想要去摸摸这把琵琶,但最终控制住了自己,因为他看到了殷素女的眼神,平静的,等待着接受什么。
  也许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
  谁能保证上苍只眷顾自己呢?
  即使他是皇帝,也没有这样的自信。
  皇帝就这样默默地听完了整整一首曲子,这是殷素女在冷宫弹的那一首,她自幼研习琵琶,一双巧手诉尽悲欢离合,从前对她虚以委蛇的时候,皇帝听过许许多多的曲子,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可殷素女此刻弹的这一首,他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于是他问了:“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殷素女说:“本来没有,后来有了。”
  “此谓何名?”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一字一句的说:“白,骨,声。”
  皇帝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圣上应该很想知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吧。”殷素女拨动琴弦,看向天边。阳光正好,姹紫嫣红开遍,绿意盎然,可她一点也不快活。“因为这是死人才能发出的悲伤与叹息,活人就算有了谱子,也弹不出来。”
  这是属于死人的曲子。
  皇帝的眼神已经十分明显了,但殷素女什么也没说,她更没去看,因为她什么都明白了,只是她并不想跟皇帝将一切都说开——该阴暗的就让它阴暗下去,骤然放到太阳底下,一切黑暗无所遁形,那么只会更难堪。
  等到她抬起头,皇帝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殷素女无法从他的外表看出他此刻的心理活动,便对皇帝说:“臣妾乏了,圣上,请容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站起身说:“朕跟你一起回去。”
  其实她就是不想跟他一起回去呀,这种事情彼此应该都是心照不宣的吧,只不过皇帝就算能想到她的重生,也永远想不到她为了重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皇帝自然也想到了,其实当他去冷宫接殷素女,但她却并没有表现出欣喜的时候,他隐隐就有了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因为重活一次的关系,他很惜命,也因此并没有在聚翠宫留宿,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杀殷素女。明明杀了她自己就没有生命危险了不是么?
  也许他是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温柔善良的殷素女,让她可以做出杀人破心,剥皮取骨这种残酷的事来。
  不,也许他是知道的。
  爱。
  与嫉妒。
  因为爱才嫉妒,因为不被爱,嫉妒逐渐变成了恨。
  但自己就没有错吗?
  因为自己是皇帝,是九五之尊,那么欺骗一个弱女子的爱情与信任,最后又背弃她,让她一个人在凄清的冷宫中等了一十三年,自己就没有错吗?
  寻常男子负心薄幸尚且要为人不齿,缘何因为自己是皇帝便可以幸免呢。
  皇帝心中只有江山,当时国师势力猖獗,先皇沉溺声色犬马不问朝政,可以说他登基的时候,是整个王朝最危险也最容易崩塌的一年。
  但是——无论如何,即使他有无数个理由,殷素女都是无辜的。
  她只是爱他,信任他,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也因此皇帝无法下手去杀她,其中固然有愧疚在,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情愫影响。
  皇帝总是忍不住去想,她下手杀他时,为何要哭?
  一边哭一边将手伸入他胸膛,捧出一颗鲜红的心,他甚至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痛苦的灵魂。是他把她染上黑色,让她带着浓浓的恨与自我厌弃,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
  那把琵琶,有一半,是他的骨头。
  而另一半,是殷素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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