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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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将到来的春节,也许是女房东这个屋子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她再确认一遍:“你们真的全都不回家?”
  富二代说:“去年我不就是被人赶走的么?”
  小白说:“我爸说八月才见了面,没必要回家团圆。”
  作家脸一红,说:“我还没对象。”
  女房东很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过年了。
  不止是她,她能感觉到,高中生虽然没说什么,却也因为大家都在而感到很开心,拖地的时候,高兴得耳朵都是红红的,谁叫他递个抹布,他都欸一声,作家笨手笨脚把脏水踢翻了,他也没锤人。
  毕竟是孩子呀。
  女房东又有点儿伤心了,人家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因为缺少另一种性别教育,容易有性格缺陷,他们家小语倒好,从小连单亲都算不上,离开福利院,又一直跟着她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姐姐,女房东生怕他养成什么不好的性格。
  那些男生之间的爱好、男人之间的对话,她私下看了很多书,可总是学不好。
  加上高中生处在青春期,许多难言之隐,她也不能帮忙。
  现在好了,他们经常交流一些男性健康话题,高中生至少不会因为生理问题而感到手足无措。
  ——要是少带他打点游戏就更好了。
  过年前,女房东和高中生照例去看了吴姐,吴姐瞧见这回来了这么多人,以为女房东这是要砸场子来了。
  定睛一看,只有一个小白没见过,吴姐才笑了,眼睛尖角妩媚的扬起:“瞧见你这日子过得越来越热闹,我心里是真为你高兴。”
  吴姐是做生意的好手,隔壁老张的铺子果然已经被她盘下来了。“江湖再见”在全江尧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
  她仍然和她的前夫老何在一起,戴着那枚她曾经丢掉过的婚戒,后来复婚又买了同款。
  今年吴姐穿了一件高领的大衣,牌子货,遮得也严实,女房东不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伤痕,倒是富二代状似无心地说了句:“我这都第二年来了,怎么还不让我见见姐夫呢?”
  吴姐笑吟吟地说:“小夏这都第多少年来了,我怎么也没见着妹夫呢?”
  富二代被反将一军,对吴姐十分佩服,颇有所指地道:“姐,你什么时候不想在江尧这种小地方做了,跟我说一声。”
  吴姐笑着瞧他一眼,又瞧女房东,也不贸然应声,话语一转:“小吕也是,怎么要三十岁了,还没带女朋友来?”
  作家无辜躺枪,吃饭的时候化悲愤为力量,加上原本就能吃的小白小语富二代,上菜速度令服务员瞠目结舌,厨房像是闹了蝗灾,酒足饭饱之后,吴姐一路拽着富二代,非要他付钱。
  春节已经不再是快乐的节日,高中生深感这一点。
  女房东提着一大盒饼干,催促道:“去呀,要是没把这个送到晓苔手上,你今晚就住桥底下吧。”
  高中生说:“别送她奶油饼干了,她该减减了。”
  女房东抬手就要打他。
  一旁的作家灵光乍现:“对了,大过年的,给黎一玫也送点!”
  高中生听着这个名字就烦,瞪他一眼,拿了饼干就去找万晓苔了。
  晚上,万晓苔跟女房东发了一晚上的微信,类似“啊啊啊啊啊我死了”。
  作家跟莫轻虹也发了一晚上微信,敦促他一定要多多教育脾气乖戾的外甥女。
  富二代也很不快乐,敬老院的大爷非要他去唱戏,他把《锁麟囊》从头到尾唱完了,大爷们激动不已,预约要他明年再来唱《春闺梦》。
  唯一快乐的是小白,他帮助居委会给民众做了很多事情,居委会终于同意拿他的摄影作品代表马戏区去市里参加展览。
  马戏区居民看过作品以后纷纷抗议。
  腊八一过,大家都安心准备过年,鸡飞狗跳的日子终于过去。
  女房东考虑买一副新对联。
  “买对联?买什么对联?”富二代闻言抬头道:“浪费那冤枉钱干嘛?出去买副没字儿的红联,咱们自己写不就完了。”
  作家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了。”
  小白也说:“买笔墨纸砚的钱,折下来也不少了。”
  富二代嗤道:“你们懂什么呀?人家写的能保佑咱们家吗?对联是干嘛的?不就是各家各户讨个祝愿吗?心诚则灵,明不明白?”
  女房东一琢磨,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她一拍手,决定道:“那就写吧!作家不是大才子嘛,你想一出好一点的,让咱们小语写!到时候贴出去,给街坊四邻好好欣赏欣赏!”
  高中生想想自己鸡毛狗刨的字,心头一抽。
  他连忙祸水东引:“我不会毛笔字,还是文学家来写吧。”
  作家思索半天,红着脸忸怩道:“让我拟联可以,但是……我都好几年没写书法了,技法生疏,估计……”
  “嗨,”富二代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装作非常小事一桩的样子道:“多大点儿事,我写。”
  女房东果然吃了一惊:“你还会写书法?”
  富二代欲扬先抑,便道:“不会,就随便写写。”
  他太知道自己的水平了。
  小时候挨的手板,都是为了这种时刻。
  等他憋着毕生功底写完作家拟的狗屁不通的两联字,果然,如愿以偿地享受到了全家人惊艳的赞叹声。
  “哇。”
  女房东都看呆了,傻乎乎地羡慕道:“随便写写就这么好看,好厉害呀。”
  小白艺术造诣一般,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只道:“够整齐的。”
  富二代不乐意了:“那叫工整——蚕头燕尾,银钩铁画知道吗?”
  作家识字,看了几遍,发自内心地竖起大拇指,艳羡道:“傅哥,你可真够深藏不露的,什么时候教教我?”
  只有高中生小声道:“显摆得慌。”
  富二代听到了,要拿笔敲高中生的头:“你不显摆,你倒是写两个来看看。我说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搁我们家,年年为了抢到写联的机会争得头破血流,我叔家也是,姨家也是,谁能在春节给一大家子写上联,显了脸,第二天准去雍和宫上头香,那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甄嬛回宫了呢。到你这,给你写,还跟陷害你似的。”
  他难得说自己家的事,大家像在听评书,都听得入了神。
  作家拽拽他,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再讲讲,再讲讲你们家的豪门恩怨。”
  豪门深似海,恩怨重如山。
  无非是宴宾客,起阋墙。
  富二代蘸墨写横批,心不在焉地轻蔑道:“有什么好讲的,横竖是那些跳梁小丑的无用功。自己写的也争,人家写的也争,我外公要是写了一副字,一个个好像抢到了明儿一早就能去东宫当太子似的。就他们那样也有脸争,自己也不想想,我外公这么些年一共就写了两副春联,一副给我妈结婚做嫁妆,一副给我出生做贺礼。”
  “跟我争宠,”他写完横批落了笔,挑一下眉,整个人变得神采飞扬,道:“他们也配。”
  ……
  这该死的豪门独生子剧本,底层人民听得心如刀割。
  话音刚落,外面就来了一个找傅哥的人,给炫耀的小少爷送东西,十分应景。
  来人抱着一只大大的真空包装食品,有点兴奋地道:“傅哥,我给你送牛肉来啦。”
  “刚好,”富二代没把烨子当外人,道:“肉放下,别进来,帮我们家把春联儿贴了。”
  烨子:?
  肉是很好的爱尔兰牛肉,江尧市面很难见到,不然他也不会兴兴头头地跑过来送富二代,像富二代、张扬张宋这样的人,烨子知道,缺的只是可遇不可求。
  不是饭点,烨子也没想来蹭饭,两个人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开了两瓶女房东的高颜值网红水蜜桃鸡尾酒。
  烨子嫌娘兮兮的,富二代说娘一会儿就习惯了。
  烨子犹犹豫豫地说:“傅哥,我真没想到,你真能在这住两年,今年春天过去,你就在这个小屋子里呆了七百多天了。”
  富二代说:“老子也没想到。”
  “哎,”烨子有点伤怀地叹了口气:“咱们当年的日子多好啊。”
  这话有点问题,富二代看了兄弟一眼。
  烨子不同于富二代,他原生家里顶多算个中层小康,连老唐那样的new money都算不上,和富二代认识都是在老唐的婚礼上,他是老唐的伴郎之一。
  当年,富二代还在醉生梦死挥金如土,是挺好,可他还在一穷二白地拿命换钱,几年里笋子似的,头破血流才闯出一片林子来。
  他放下水蜜桃,问烨子道:“怎么了?”
  “没事,”烨子向来不爱说苦,他摇摇头:“就是感伤一下。”
  “我老婆不是二胎了么,”烨子露出一点笑:“是个女儿,我挺高兴的。”
  “不是九月份生的么,”富二代皱眉:“你现在感伤,反射弧长了点吧?”
  难道……富二代反应过来:“你做鉴定了?”
  烨子一愣,恼怒地道:“傅哥,你说什么呢!我跟我媳妇情比金坚,我做什么鉴定!?”
  “那你感伤个屁。”
  “哎,”烨子挠挠头:“生意有点问题,前一阵雪灾也受了点影响,两支股票也跌停了,我就想着,我女儿以后要是过不上好日子,那我岂不是让她白白受了灾难。”
  “你心态是不是有问题?”富二代摸摸他的脑门:“两支股票跌了你就发这种神经病,那张宋他外贸因为萨.德中止怎么没去跳鸭绿江?”
  烨子想说,他哪里能和张总那样的人比风险承担力。
  他要是张宋,别说外贸中止,企业破产他也不会忧愁。
  ——或者像张扬和富二代,连企业都不用管,就能高枕无忧,一高兴,住在小破屋,一样当只凤凰。
  他咽下来意,垂着眼睛,没吭声。
  “傅哥,”他尽量说得委婉:“你有什么做生意的诀窍吗?我要是想和张总一样成功,我该怎么办?”
  富二代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少看点村上春树。”
  烨子:……
  富二代提了牛肉,好大一块儿,沉甸甸的,站起来踩着台阶,要往屋里走。
  “傅哥……”烨子也跟着站起来,鼓起一万分勇气,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话说到这份上,富二代再想装傻也装不下去了。
  他抱着牛肉转过来,比烨子站得高一点,看着烨子仰望的眼睛。
  他慢慢地说:“你兄弟回不回北京,和你女儿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一丁点关系也没有,明白吗,烨子?”
  他希望烨子能明白,或者说,他以为烨子能明白。
  烨子看着富二代的脸,久久没有回答。
  “进来吃饭吧,”富二代朝门里扬扬下巴:“我现在就把这肉烧了。”
  “……”回过神来的烨子忙道:“不了,不了……我,我回去还得加班呢,年前,事情还是挺多的。”
  “嗯,”富二代没多做挽留,好歹留了句烨子听得懂的人话:“反正老唐和张总你都联系得到,你现在儿女双全,多宠宠老婆,人活着没什么大事儿。”
  “……,”烨子眼神失落,搓了搓手,临了仍然扬起一点笑容,对他说:“新年快乐啊,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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