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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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昭辞哼了一声,答:“当然。每天我的老总们、同事们,就在地道之上,走来走去。我有时候就呆到洞里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只要我愿意,可以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樊佳感觉到喉咙微微发干,但她依然镇定地望着他,挤出句话来:“你这些年真的……很有坚持,比较独特,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昭辞望着她,忽然笑了:“从刚才开始,一个劲儿拍我马屁干什么?想我放了你,自己去坐牢?”
  樊佳心里抖了一下,心想这家伙其实警醒得很。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是兔子跑到老虎头上去撩须了呢?但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心中也升起股不愿就此认输的气,脱口而出:“我愿意理解你,是因为即便在那样的环境里,即便经常目睹犯罪,你也没有真正害过人性命。祝芯雅背叛你,你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真相,并没有做任何报复举动。分金宝那帮人的变态行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而且对我,你第一想法是救人,而不是杀人。陈昭辞,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虽然活得辛苦,可依然努力在寻找人生的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樊佳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之后,眼眶里泛起了泪。两人一上一下,一明一暗,隔着几米的距离,陈昭辞怔忪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却低头,惨淡笑了:“我……是没有亲手杀过人。可是,我照新闻的样子,处理过刘伊莎的尸体。那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骨头在我手下,断成一截一截的。拿起来摇,还能听到里头的碎响……你说错了,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么多年,尽管没有参与其中,可我看着那些自己曾经恨的人,欺负了一个又一个女孩,我却无法克制自己,停不下来……樊玲玲,你是光明正大的人民警察。可我在阴沟里。这一辈子,我都在阴沟里!”
  这一刹那,樊佳差点都被他说服了,甚至心生放弃的念头。这样剖白心思的陈昭辞,令她感到一丝恐惧,可也有一丝莫名的苦涩。有个声音在心中对她说:生而为人,不该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樊佳结结巴巴地说。
  陈昭辞抬头看她,眼中还有几分凌乱:“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樊佳的脸已涨红了,眼眶阵阵发烫,说:“陈昭辞你知道吗,我上警校时学过,其实我们每个人,世界上每一个人,天生就会对暴力和犯罪,更加……更加注意。这是……这大概是我们人性中天生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换另一个人,从小没了妈妈,没了家。很努力地生活后,女朋友却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会有做坏事的冲动。换另一个人,对自己的同类,一个人的尸体做坏事,他也会无法自持。别人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可是你迄今为止,确实没有害人性命。因为你心里……心里还存着希望,想要从阴沟里出来,想要站在阳光之下,想要摆脱那一切,对不对?”
  第113章
  陈昭辞望着她,眼泪流下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抿得很紧。
  樊佳牢牢盯着他,也擦了下眼泪,说:“现在你就有机会,摆脱过去的一切,结束那样的人生——你向我自首。没错,我就是要你去坐牢。你只是从犯,而且有自首情节,会从轻。只会判几年。哪怕判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出来了你才三十几岁,还很年轻。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赎罪’。你是做错了一些事,那就去赎罪好了。
  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躲在阴暗里了。你一身干干净净,重新开始。重新找一份工作,譬如图书管理员,譬如开个书店,你爱读书,可以施展你的博学。你可以重新去认识女孩,组建家庭,再生个宝宝。那是你一直渴望的,你可以得到。
  可如果你继续闷头朝前走,继续过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抓到你。我是我们团队中最差的一个,他们都比我厉害多了。那时候,也许你就回不了头了。因为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的!
  选择权,在你手里。我的命,你的命,都在你手里。可是陈昭辞,我相信你。等你带我出去,我也会带你走出阴沟的。我发誓,昭辞,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我向你发誓!”
  陈昭辞原本倔强得如同一道弯弓般的身体,慢慢软塌下来。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
  一条绳索,从洞口抖落下来。
  还有一把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樊佳爬出来时,气喘吁吁。一旁的陈昭辞也好不到哪儿去,放开绳索,手撑地面,低着头。这男子原本阴沉的、温柔的、暴戾的气息,统统不见了。浑身上下,只有整个人崩溃过后的颓唐。
  樊佳的心怦怦跳,看一眼周围,这是个窄逼、简陋的屋子,除了桌椅和张小床,别无他物。窗外黑蒙蒙的,看不清是哪儿。
  樊佳轻声问:“有手机吗?”
  陈昭辞还低着头:“丢了。”
  也是,倘若他还带着手机,早被尤明许他们连窝端了。
  樊佳的嗓音依旧柔和:“那我们……走吗?”
  他没吭声,站起来,背影像一座阴郁的山丘。樊佳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拉开门,一股凉风窜进来,外头黑乎乎的一片,隐约可见建筑景物。直到这一刻,樊佳的心才好像摇了很久的可乐瓶,终于打开盖子,气泡“嘭”的冒出来。她知道自己赢了。
  两人走到屋外。周遭都是平房,路旁还有空着的摊位。远处还有高低林立的建筑。樊佳没想到陈昭辞居然把自己关在人口这么密集的位置。只是此刻,天还是漆黑的,狭长的小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樊佳爬上洞口前,口袋里就装着段绳子,她掏出来,问:“我能不能……”
  陈昭辞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光泽,盯着她的绳子看了几秒钟,说:“你说过的话,会算数?我现在向你自首,就会从轻判。我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樊佳用力点头。刘伊莎是过失致死的,陈昭辞并没有参与凌辱,处理尸体也是被上司所迫逼不得已。
  “那等我坐牢了,你会回来看我吗?”他又问。
  樊佳答:“会,我保证。”
  他这才抬起眼皮看她:“我希望再见到你。”
  樊佳笑了,只是笑,夜风轻轻吹拂着她的头发,并不说话。
  陈昭辞把双手伸到她面前。
  樊佳很快在他的双手腕上打好死结,静默了一瞬,拉下他的衣袖,挡住绳结。他不吭声,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这是哪里?”樊佳问。
  陈昭辞说了个位置,樊佳吃了一惊,这里居然还在那片贫民区,陈昭辞把她藏在了众人眼皮子底下。但樊佳对于怀城到底不熟,努力辨着方向。这时陈昭辞开口:“大概走20分钟,有个派出所。”
  樊佳感激地看他一眼,陈昭辞不吭声,在前面领路。
  天空还是如浓墨般散不开,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隔了一米左右走着。樊佳也怕他心态再波动,时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冷不冷,大概几点钟了,贫民区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理分布。她生性本就开朗,如今陈昭辞已在她掌控之下,心情轻松,偶尔还冲他笑了。陈昭辞虽笑不出来,但心结似乎有些纾解,眉眼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樊佳想想也觉得挺奇妙的,自己居然跟一个心理变态的罪犯达成了和解。这种感觉不赖,就好像原本千疮百孔的一块石头,可你居然把它修补得终于有了一丝圆润温和的轮廓。她想,等待会儿回去了,一定要和尤姐、梦山大猪头他们,好好说说这一路的经历。尽管杀死赵菲儿的那名真凶还没抓到,但刘伊莎之死算是被查得一清二楚了,总也算有所斩获。
  尽管子夜寒冷,寂静漆黑,只有她和一名有罪之人结伴而行。可她的心中暖洋洋的,充满了阴霾散尽后的希望。
  这时两人拐入一条更窄的小街,路面脏得很,到处都是泥水,还有鱼腥臭肉烂掉的菜叶味儿。街的两旁稀稀拉拉放着些空摊位,不远处是一家农贸市场入口。路的尽头笼罩在阴暗里。
  陈昭辞停住脚步。
  樊佳心头一跳:“怎么了?”
  他答:“我想一下,是走哪条路。”
  樊佳盯着他,语气柔和:“别急,慢慢来。应该就快到了吧?”
  他答:“嗯,就快到了。”看她一眼,到底露出一点苍白却柔和的笑,带她继续走。
  樊佳见他带自己拐入一条更宽敞的行车道,还有路灯,心神一稳。
  两人走了一会儿,他说:“天好像快要亮了。”
  樊佳看了眼天色,微笑:“是啊。”
  陈昭辞说:“你希望天亮吗?天亮了,我就要去坐牢了。”
  樊佳于是明白了,也许是恐惧,挣扎,和彷徨,令陈昭辞感到慌乱了。她不答反问:“你呢?希望天亮吗?”尽管被困数日,身体状况极差。但他如果这时反悔要跑,樊佳决意拼了命也会把他抓回去。
  陈昭辞答:“我不知道。”
  樊佳轻声说:“总会天亮的。早一点过完黑夜,就会早一点天亮。”说完伸手,握住了他的。陈昭辞感觉到她的手,比自己还冰冷很多,却也柔软很多。他任由她握着,怜悯也好,鼓励也好。当他心中闪过一丝念头:她是否只是在耍心机时,却看到了她清亮坚定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双刑警的眼睛。
  “快走吧。”他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樊佳心想自己应该是成功稳住他了,随着他加快步子,走过这一条长长的无人的街道。
  然后她听到了身后猛然逼近的脚步声,以及一阵劲风声。哪怕反应能力因为体能下降了很多,刑警的本能还是令她一把伸手,将陈昭辞推开。
  樊佳只觉得脑袋重重一痛,和陈昭辞同时摔倒在地。她想要爬起来,却没能够。模模糊糊间,只看到地上映着一道高大无比的黑影,就在自己身后。
  很奇怪的,她在这时,看到了倒在不远处的陈昭辞的眼睛。他也看着她,眼中泛起了泪。然后一把染血的铁锤从后面抡过来,撞在了他的头上。
  第四卷 梦还乡
  第114章
  几辆警车,屋前屋后将平房团团围住。尤明许刚推开车门,许梦山已冲了出去。尤明许看着搭档这副模样,心中更沉。
  房子里空无一人,唯有地上掉了把匕首和一段绳索。尤明许仔细看了看,没有明显打斗痕迹,她一抬头,刚好看到许梦山纵身跳进屋角那个防空洞。她冲过去,趴在洞口,急问:“怎么样?”
  许梦山举着手电,迅速环顾一周,最后盯着地上散落的绳索和其他痕迹,很明显这里有人被拘禁过。他咬了下牙,答道:“没人。”
  “阿许。”殷逢喊道。尤明许回头,见他从床上拿起了个背包,直接一倒,衣服、钱、钱包散落出来。尤明许一个箭步冲过去,拿起钱包一翻,看到证件和银行卡,抬头两人对视。
  “没走远!”她说。
  殷逢点头。
  尤明许冲出房间,对其他警察喊道:“马上搜索周围!”殷逢帮着许梦山从洞里爬出来,许梦山一到地面就冲了出去。殷逢下意识也跟着跑,跑着跑着,看着前头的警察们不要命的狂奔身影,他的阿许在最前面,心口就有点疼。
  半个小时后,警方在距离小屋1公里外的街道上,发现可疑血迹。血已干涸,至少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了。当地刑警队长韩烽立即命人调集该可疑地点附近的监控。又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在距离该地点较远的街角,找到一个可以正常使用的摄像头,并且调来监控。只是画面较为模糊和遥远。
  ——
  怀城警局会议室内。
  老谭、尤明许、韩烽、许梦山等本案骨干警察,包括殷逢,都在看一段只有20多秒的视频。
  画质比较差,还有雪花和闪线。时间显示是在今日凌晨4点02分,空荡荡的长街上,走来一男一女。他们背对着镜头,但女的穿的正是樊佳失踪时的衣物。
  “是樊佳!”尤明许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朝夕相处的同事,一眼就能认出来。唯有许梦山,脸明明暗暗映着幻灯片的光,盯着画面,静默不语。
  “男的是陈昭辞。”韩烽说,“看着身形,没跑的。”
  就在这时。
  一个极为高大健壮的黑影,突然从画面下方冲出来,手握一把铁锤,朝樊佳砸去。
  哪怕是这帮刑警,也惊呼出声。
  樊佳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那人穿着件黑色连帽衫,自始至终也看不到脸。他一锤又朝地上的陈昭辞挥去,陈昭辞趴在地上不动了。那人一个弯腰,把樊佳扛在肩上,转身走出了画面。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负责查监控的警察说:“这是大概半个小时后的画面。”
  天还没亮,原地只剩下陈昭辞一人。他身体动了动,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他衣袖下的两只手,是被绳索绑住的。陈昭辞的头也流血了,四顾张望了一会儿,像是想寻找什么。最后他也跑出了画面。
  ——
  殷逢走出洗手间,就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栏杆旁。暮色已经降临,起了风。她摸出根烟含着,点了下火机,没着。她脸上没任何表情,又点一下,又点一下。明明有风,却不知道挡一下,像是和火机较上了劲。最后她火了,把烟和火机一起砸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连日奔跑,她的马尾早散了一半,也不去管,手插进长发里,低头趴在阳台上。
  殷逢还没见过她这么焦虑的样子。
  樊佳遭到袭击下落不明,警方已在附近展开地毯式搜索,但是一无所获。那样拥挤、人流量巨大的老城区,藏一个人实在太容易。带回来的目击者或者嫌疑人,一个个连番审查。这是审查的空档,殷逢就撞见了尤明许这一面。
  殷逢走到她身旁,双臂习惯性在栏杆上拉了拉,如同少年。还没开口,就听到尤明许说:“走吧,我不想说话。”
  即使是擅长心理学、惯于撒娇耍赖的殷逢,此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末了,他说了句最俗气的话:“你要是觉得难受,就哭出来。”
  尤明许“嗤”地一笑:“哭?人没找着我在这里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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