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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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爱, 那么柚柚也许并不会想要得到。
  但是被拥抱与喜爱的时候,她确实从中感到了快乐,而这份快乐是她从没得到过的,因此抓在手里就不想失去, 还想要更多, 除了自己之外, 不希望任何人分享。
  即便爸爸说最爱她, 他也仍然会爱别人。
  要怎么样才能让他只爱她一个呢?柚柚想不明白。
  生活在苦痛中的人, 有的只需要一点点爱意便如获至宝,而柚柚,她需要无穷无尽的爱才能填满空虚的灵魂。
  “怎能啦, 不相信爸爸最爱你呀?”宋季同拍着女儿的小肩膀, 柔声跟她说话, “从柚柚刚出生, 爸爸就想着,一定要疼我的小宝贝,你不知道你刚出生的时候多小一点点,可是爸爸还没抱够你呢,就把你弄丢了。”
  柚柚出生后,虞皖因为生产元气大伤,几度在鬼门关徘徊,龙凤胎身体健康, 宋季同被妻子急得焦头烂额, 等妻子的情况终于稳定,柚柚已经被人换走, 刚好转的虞皖更是大病一场, 之后一直缠绵病榻, 直到死前都还记挂着柚柚,她无法遵照医生的嘱托静下心来养病,只要一想到杳无音讯的女儿,她便泪流不止,而害怕被宋季同看到担心,常常偷偷哭泣,身体只坏不好。
  “虽然柚柚十五年都不在爸爸身边,可爸爸从来没有哪一天停止过思念柚柚。”宋季同搂着怀里的小姑娘,轻轻抚摸她细软的头发,“每天都要想,今天柚柚是不是长高了呢?有没有好好吃饭?柚柚到了上学的年纪,一定会很聪明吧?老师同学们都会很喜欢你……”
  柚柚闷闷地说:“我没有上过学。”
  钱春红才不会舍得让她去上学,就算是义务教育,去上学也要花太多时间,家里的活没人干。
  宋季同眼眶微微红了:“是啊,爸爸的宝贝柚柚没有上过学。”
  “但是爸爸每天对你的爱都会加深一点,就算柚柚不在爸爸身边,这份爱也不会改变,而在见到你之后,爸爸就更爱你啦。”
  柚柚还是没什么兴致,她枕着宋季同的胸膛,眉眼间有着说不出的落寞孤独,只是眼睫垂下,并没有被宋季同发现,她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的,只要不触及她的禁区,柚柚就是天底下最可爱最乖的小女孩。
  她不会发脾气不会闹性子,连愤怒与孤独都一个人藏起来。
  到了目的地,宋季同领着她下车,柚柚对吃饭兴致缺缺,钱春红打小就骂她赔钱货,米饭都舍不得给多吃一口,何况是肉?久而久之,也养成了柚柚不吃肉的习惯,即便钱春红已经不在她身边,肉还是会给柚柚造成一种错觉:吃了会挨骂,甚至会挨打。虽然她清楚对方不可能再伤害她,但肉已经成为了暴力的象征,她宁可远离也不愿吃。
  家里人却还以为是她不爱吃,一个劲儿地变着花样做,但柚柚是绝对不会吃的。
  这家素斋装修的很复古,雕花屏风,木质地板,连里面的服务员都穿着古装,大厅里还有假山流水,感觉非常雅致,菜名也很诗意,柚柚对此毫无概念,宋季同便点了这里的招牌菜,又点了几道比较适合小孩子吃的,反正在他心里柚柚就是小孩子。
  可惜的是素斋做得再色香味俱全,柚柚吃得仍然不多,唯一多下了筷子的只有一道拔丝红薯,吃到不饿她就停了,看着宋季同吃。
  宋季同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她才又勉强嚼了几口饭,随后推开碗,兴致缺缺。
  他搞不懂女儿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连话都不想说,明明昨天还是开开心心,今天突然就怎么都哄不好,回到公司,也不玩了,直接躺床上午睡,睡醒了也不肯出来找他,电话也不打,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发呆,宋季同有点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可是试了几次体温都正常,似乎就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他哄着柚柚问她为什么不开心,柚柚却不回答他。
  乖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只是不搭理人,让做什么都照做,接哥哥弟弟的时候也不像昨天那样雀跃,只有宋清鹤掏钱给她买草莓甜筒的时候,柚柚才难得笑了一下。
  趁着哄了柚柚睡觉,宋家父子三人再度聚集书房开会,宋季同把自己一整天的所作所为都列了一张表,从早上起床见到柚柚打招呼,到晚上回家,一桩桩一件件都没落下,他自认无论是语言上还是情绪上都十分谨慎妥善,怎么还是把女儿弄不高兴了呢?
  宋清鹤也想不明白,他今天也没有什么太大情绪波动,只在中午的时候感到很失落,他很确定那并不是属于自己的情绪,而是柚柚的,所以如果有问题,那也一定出在中午。
  父子三人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问柚柚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不会说,而且非常反感别人剖析她,所以只能自己琢磨。
  柚柚也睡不着,她假装睡着骗走了给自己讲故事的奶奶,然后就抱着被子坐起来,喊了一声系统。
  它没有回应。
  柚柚觉得自己常常高兴,也常常露出笑容,不应该是很幸福的吗?为什么系统还是不醒?她有很多话想问它,除了它,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问谁。
  问爸爸他们的话,会被讨厌的,只有和她绑定的系统,就算讨厌她也无法离开她,问了不好听的问题,也仍然会在一起。
  从上辈子开始,柚柚从没有跟系统分开过这么久,她把脑袋倚着墙面,华丽的城堡里住着一位孤独的、满身疮痍的小公主,她看起来很纯洁,又美丽,内心却无比黑暗,渴求着无法得到的爱。
  不知道过了多久,柚柚下了床,走到窗户边,放眼望去一片夜景,灯光点点,夜风习习,她却突然很想逃出去。
  会这样纠结、疑惑、不安、贪婪,都是柚柚所讨厌的情绪,她不喜欢这些感情,想要割除并摒弃,可是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不仅不能得到平静,反而只会越来越软弱,软弱到像条摇尾乞怜的流浪狗,别人施舍了一块骨头,就以为那是爱。
  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五分,柚柚心里被离开的想法填满。
  就像上辈子那样活着最好了,没有人接近她,她也不会什么都想要,一个人才是最自由的,不会变得软弱可怜,她本来就不该回来。
  柚柚悄悄换了鞋子,连睡衣都没有换,也什么都没拿,可能在她的脑海里,根本没有普通生活的概念,她连钱都不记得,除了睡裙跟鞋子,家人为她准备的东西她什么都没要。
  被录入了柚柚指纹虹膜的保全系统根本不会防备她,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人都睡下了,小姑娘顺着房间偷偷离开,无人察觉。
  直到熟睡的宋清鹤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像是被人用手扼住了咽喉,口鼻都是窒息的水沫,他才满身大汗地从噩梦惊醒,拉了床头灯,房间里的摆设一如既往,对面的展示柜上是他在诸多围棋大赛上拿下的金牌及证书,摆的满满当当,熟悉的环境,但却给了宋清鹤一种精疲力尽后的麻木感。
  这不是他的情绪,是柚柚的。
  宋清鹤掀开被子就往柚柚的房间去,他要亲自看她一眼才能安心。
  但柚柚的房门是虚掩的,这就很奇怪了,家里人给她讲完故事一定会把她的房门带上,怎么会打开?
  他捏着门把手轻轻一推,床上的被子是掀开的,窗户也是打开的,温度有点低,窗帘被风吹起,飞舞的厉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变,惟独本该在床上熟睡的小姑娘不见了。
  “爸!爸!快起来!柚柚不见了!”
  一开始宋清鹤还抱有希望,柚柚只是去了洗手间,可他敲了门没人回应,打开一看自然也空无一人,这才跑去敲宋季同的门,喊得很大声,很快就把全家人都叫了起来,一听说柚柚不见了,老太太们当场就晕了过去,家里一阵鸡飞狗跳,这么晚了,她能跑去哪里?
  “她肯定走不远,赶紧找!”宋季同脸色铁青,他恨自己没有意识到柚柚情绪不对,她中午的时候就病恹恹的兴致不高,又睡了一下午,他怎么没想到她会跑?
  宋家大宅瞬间灯火通明,小区有严格的身份检查,想进来虽然不容易,可是要出去却不会被阻拦,而且柚柚很聪明,身材娇小,这么晚了她如果想要溜出去,谁能留得住她?
  柚柚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
  她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没有,仓皇奔逃,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要有条路就行,等她终于逃到人多的地方时,破破烂烂的鞋子连鞋底都磨掉了,脚上全是水泡,狼狈的像是一条流浪狗。
  钱春红要把她卖给村里的老癞头当媳妇,拿了人家的钱,老癞头想要儿子,柚柚偷听到钱春红跟他说的话,她跟老癞头打包票,要是柚柚生不出儿子,就把钱退给她。
  没有人会帮她。
  就算是在县城读书,总是会给她一口食物的少年们,也只是想要摸摸她的身体,并不会冒着得罪钱春红一家的奉献帮她逃走。
  柚柚谁也不相信。
  她临走前,特意挑了一个农忙的晚上,她一个人干不完地里的活,即便钱春红跟朱富贵也要下地,累到极致,晚上睡得也很死,钱春红炒菜舍不得放油,她把油高高锁起来,柚柚知道钥匙藏在哪儿。
  她放了一把火,又点燃了村子里许多人家的草垛子,连带着场上打完的秸秆,这才逃走。
  她希望那场大火能把钱春红一家活生生烧死。
  但就算逃到了人多的地方,也仍然会被骗,柚柚吃足了苦头,她很快学会如何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被人欺负的时候不要反抗,默默忍受,总能找到机会,如果反抗只会遭到更可怕的对待,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对她有过一丝丝的温柔,她跌跌撞撞地艰难活着,凭借本能保护自己,没有人能相信,也没有人可以靠近,天真纯洁的外表虽然很容易被人觊觎,却也容易让人放下防备,直到遇见系统。
  虽然还是没有人保护她,可被骗的几率大大降低,躲在桥洞的时候,系统还会给她讲睡前故事。
  柚柚最喜欢《海的女儿》,她不渴望王子,也不渴望爱,她只渴望成为那滩在海浪上跳动的泡沫。
  系统说回到家人的身边就能被爱,被爱就会幸福,可柚柚没有感觉到被爱的幸福,她只感受到了因爱而生的贪婪,以及这份贪婪不能被满足的痛苦。
  这种痛苦,远胜于上辈子的风吹雨打、遍体鳞伤。
  她慢吞吞地走在路上,夜晚的街道没什么人,四周都是绿植,只有偶尔驶过的几辆车子亮着晃眼的远光灯,柚柚也不知该去哪里,随便乱走,有路就行,她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自然也不会有躲避摄像头的意识,最后她走累了,便随意找了个公园,里头没有人,路灯亮着,她找到一张长椅,坐在了上面。
  天上的月亮不说话,星星也不说话。
  柚柚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变成爸爸口中的小太阳,她是太阳上的黑子,只会腐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躺在长椅上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晨练的人叫声中醒过来。
  叫醒她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孩,穿着运动服,看起来跟星延哥哥差不多大,他早上出来晨跑,结果发现常来的这家体育公园居然有个女孩睡在长椅上,一开始还把他吓一跳,靠近一看,看到柚柚的脸,立刻惊艳到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她背后有翅膀,他一定以为是天使下凡了!
  连叫醒柚柚都没敢太大声,柚柚睁开眼睛,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一只手,虽然男孩只是用手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她还是很反感、很厌恶——明明在家里天天被爸爸哥哥摸头捏脸,柚柚躲掉那只手,男孩很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还好吧?需要我帮你联系你的家人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妹妹你多大了?”
  一米七几的大男孩,跟他一比,矮了快四十厘米还是一张娃娃脸的柚柚,确实看起来年纪不大。
  她不理他,站起来走了,男孩连忙跟了上来,不停地问这问那,柚柚便进了一个女厕所。
  男孩在外面等了很久,柚柚早从女厕后面的小门走人了。
  她也不知自己能往哪里去,说起来也很奇怪,明明离家出走还不到一天,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爸爸的脸,那些她不想保存的记忆,迅速变得模糊起来,跟上辈子一样,脑海里除了画画,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这样虽然不快乐,但也不会空虚。
  柚柚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走累了就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一坐,她长得太好看,总是有人盯着她瞧,那种目光不如朱富贵恶心,却也令柚柚不适。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啊?是不是迷路了?”
  柚柚坐在一棵大树下面,无聊地盯着爬树的蚂蚁,附近没什么人,也没人看她,她觉得这里很安静。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个中等个头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略微有点稀疏,穿着不怎么合体的西装,还夹了个公文包,戴着副眼镜。
  此时,他正对柚柚笑,“需要叔叔帮你报警吗?或者你说个家里地址,叔叔送你回家?”
  他说着,还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这种眼神柚柚曾经看了很多年,那是在朱富贵的眼睛里。
  她安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任由他宛如一只苍蝇般絮絮叨叨,问这问那,得不到柚柚的回应,他有点着急了,看了下左右没什么人,他直接抓起柚柚的手腕:“来,跟叔叔走,叔叔送你回家!”
  柚柚不愿意,但她没什么力气,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这种时候不要反抗,反抗会遭来暴力对待,中年男人也没想到会如此轻易地抓住她,而且这个小姑娘根本反抗都不反抗,叫也不叫一声,似乎不会说话,他内心狂喜,跟了柚柚一路,总算是找到了机会跟她开口,早知道她这么好骗,他何必等这么久!
  他家就在这附近,直接把人带回去,想干什么还不都得随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更加抓紧了柚柚的手腕,大步往前走,结果没走几步,突然有人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疼得他瞬间弯下腰倒地打滚,随即而来的是冰冷的、咬牙切齿的询问声:“你要带我的女儿去哪里?”
  男人吓了一跳,忍着疼抬起头,眼前阴影落下,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此刻对方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瞧着跟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很是神似,他当下就明白这是小姑娘的爸爸,明明怕被她的家人发现,他跟了一路,确定她是没有人看着才出手的!
  “我、我是以为她迷路了,好、好心帮她!对!我是要帮她的!我是带她、带她去找警察!”
  男人结结巴巴地解释,根据他的经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决不能承认自己别有所图,否则被扭去派出所,那不得坐牢啊!他可不想坐牢!
  宋季同冷冰冰地看着他,用力一脚踢向了对方的裤|裆,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哀嚎,声音还没发出来,就迅速被人堵住,变成了闷响。
  他的眼神无比恐惧,看着把自己围起来的黑色西装大汉,他、他就是看小姑娘一个人走在路上漫无目的,才一时动了色心,哪里知道她是有人看着的啊!而且她到底是什么人?他、他该不会招惹上不该惹的人了吧?!
  宋季同怒到极点反而冷淡下来:“既然管不住自己,那就别要这玩意儿了。”
  男人心头涌上慌张惶恐:“唔——唔唔——”
  奈何他再怎么挣扎,也挣扎不过几个原特种兵出身的保镖,直接被捂住嘴抬了起来,塞进了后备箱,这光天化日的,居然有人敢这么犯罪!他们难道不怕他报警吗?!
  被塞进后备箱的男人疯狂挣扎,眼泪鼻涕因为恐惧流了一脸,奈何没人怜悯他,那个可怜的公文包被从地上捡起来,里头他的私人信息全在里面,这不是巧了么。
  柚柚看着眼前这快速开始又快速结束的一幕,仰起头,看向朝自己走来的爸爸。
  他好像很生气很生气,每一步都很用力,脸上更是一点笑都没有。
  会骂她吗?
  也许会打她?
  毕竟她不听话了,还偷偷跑出来。
  柚柚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在宋季同伸出手时,她甚至微微把小脑袋仰起来,可宋季同根本没有打她,而是狠狠地把她抱进了怀里!
  柚柚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生气?”
  “谁说不生气?”宋季同嗓子沙哑,“爸爸都要被你这小混蛋给气疯了!”
  小笨蛋偷跑出来都不知道躲摄像头,虽然有些地方是死角,但她很快就会出现在其他摄像头里,宋季同立刻让人调了录像,她从那个监控坏掉的公园出来时就找到了,之后他先是给家里报了消息,随后便远远地跟着她,怕被她发现,也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那个中年猥琐男的出现是宋季同没想到的,他用力抱着柚柚,“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带着手表?下次离家出走的时候记得带上。”
  柚柚呆呆地让他抱着,爸爸的怀抱很不舒服,有很浓的汗臭味,西装跟衬衫皱巴的像梅干菜,被他抱进怀里的时候,她的脸蛋贴到他长出了胡茬子的脸,很扎人。
  她以为他不会找她的,因为她是很不讨人喜欢的小孩,自己走掉了,大家会开心才对。
  可他还是找来了。
  柚柚迷惘的想,这似乎还是第一次,真的有人在她被骗的时候出现,赶走了坏人,保护了她。
  她真的是他的宝贝吗?
  为什么会有人把她这样的人当成宝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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