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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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忘川漠然半晌,又道:“琳琅,此事不宜张扬。”
  琳琅说道:“琳琅晓得。”
  他淡然地望着桌上墨黑的汤药,黑黢黢的让人慌神,说道:“我总以为我和她母子生疏,大抵是她性子冷淡,而我性子冷淡也是随了她。如今这桩桩件件,似乎把我跟她之间拉扯得越来越遥远了。若真是生身之母,何至于要苦心孤诣清算她的儿子?她总归养了我这些年,情分是淡薄了些,但若无十分的必要,我并非希望她不得好死。”
  琳琅站起身想去给他沏壶热茶暖暖身子,但他默然不语,只是拉住琳琅的衣袖,低沉道:“琳琅,别走。陪陪我。”
  琳琅坐在纪忘川身边,缓缓问道:“夫君,今日下朝这么早?”
  对于朝堂局势,对于家府私务,他一言难尽,唯有喟叹道:“入冬之后,圣上越发懈怠,上朝也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朝堂终究是要动荡了。”
  琳琅投入他怀中,希图给他片刻的安慰,不至于那么痛心到撕裂,她懂他冻到彻骨的心扉,抚养成人二十余载,居然当面不识真面目。琳琅咬了咬嘴角,心碎不忍,可总归要提一提醒。“这……芙仪公主服用助孕汤良久,恐怕体内略含毒性,若是有孕,于胎儿不易,还得请大夫调理为好。”
  琳琅这番大气更叫他感动,之前不与她和盘托出,是怕她与芙仪争执,若是破口说出秘密,引起杀身大祸,如今看她这般沉得住气,冷静睿智,令他刮目相看。他索性把实情说破,也好让琳琅放心,他的夫君从开始到现在至将来,从心到身体都完整属于她一人。
  他环抱这琳琅,柔柔说道:“芙仪不会有孕。”琳琅扬起眸,疑惑望他,他继续道,“我与她从未圆房,何来成孕之说。”
  琳琅瞪大眼睛,问道:“你可是讹我么?”
  纪忘川道:“天地为证,岂能骗你!”
  琳琅掬着纪忘川的脸,眸中波光潋滟,她惊喜,而后又是心疼,他一个人承受了太多的委屈,芙仪这么颐指气使的个性,岂能被他置若罔闻,投闲置散随意糊弄。纪忘川拂过琳琅的脸,枉凝眉头,说道:“旁的事不必多虑,好好将养着身子,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琳琅懂事的点点头,眼下她帮不上忙,让他在自己身上省心,恐怕是她唯一能替他做的。从纪忘川的言谈之间,萌生了对当今圣上的反意,与邵元冲结盟做反之事应该不日而成。“夫君别担心我,我晓得照看自己让你省心。”
  “那就好。”纪忘川抚着琳琅的背脊,心里兵荒马乱的,还好有琳琅是他唯一安定的寄托。“我这阵子有些忙,怕照看不上你。芙仪那头,我看近来消停了些,她再是招惹你,你也莫去理会她。只要她还想当这个神策大将军夫人,她就不敢不顾我的面子。”
  他掷地有声的一言一语,叩在琳琅心间化成润物细无声的清流。他曾看过夜市集会上的撒耍,走钢索的人不依凭任何外物,凭着心与身的统一走在高悬的钢索上,钢索下围观人群要么呐喊,要么起哄,冷暖只有走在钢索上的人自己知晓。他又何尝不是那个走在钢索上的人,总有一天钢索会断,他只是要与时间竞速,在钢索断裂之前,率先达到另一端。
  同琳琅交代了几句,他便走出神策大将军府,两三个起落后,人已经翻出几条长街外。长安城无厌藩篱的墙壁上整日都燃着巨烛,没有开一扇窗,十二时辰都在无尽的黑暗中,在这里时间的流逝是磨人的,有一种压逼人的紧迫感。
  纪忘川坐在圈椅中,嘴唇抿成凉薄的弧度,在无厌藩篱中犹如最阴毒无情的判官,执笔掌控生死,而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他用一勾苍凉的笔墨,在卷宗首页写下了“纪青岚”三个字。
  项斯垂立在纪忘川跟前,死寂的宁静让他脊背发寒,纪忘川从未如此冷漠,他的一笔一划写得异常用力,仿佛这一生都不会再写下这三个字。他看到“纪青岚”三字,心中震惊,可主上不发话,他自然不敢多嘴发问。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一叶目(一)
  他抬起头,眼眸暗淡无光,手中卷宗凌厉一扔,项斯稳稳接在手中。“我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来历,年纪,子嗣,凡是你能查到的我都要知道。”
  项斯不明所以,为难道:“主上?这……”
  纪忘川说道:“去办。”
  项斯躬身领命,转身要走,当即被纪忘川喝停。“此事绝不能张扬,若是传出去,你知道后果。”
  主上从未如此审慎过,调查纪青岚,无疑把他自己的身世推倒重来,身世成谜,是否会惹起轩然大波?
  纪忘川问道:“苏什米塔可有消息?”
  项斯回道:“苏什米塔带着锦素离开了长安城,属下已经派人尾随,相信她应该是与组织中其他人汇合。只要她能集齐十八伽蓝,我们便能坐收渔人之利,一举歼灭,藏宝图便是主上囊中之物。”
  纪忘川笃笃地敲了敲案台,剑眉紧锁,项斯一叶障目,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你可记得陆白羽手中的那一片人皮,至今下落不明。即便得到了那十七张,缺了一片,终究是不完整。”
  项斯头皮发麻,陆白羽一事,确实是他失责,烧了陆白羽住的院子却一无所获,原以为陆白羽忽然得到宝贝必定极为珍重,院子走水他必定把珍重之物带出来,没想到他涉身火海只为了取琳琅绣给他的一只荷包,项斯这把火也许不小心把人皮付之一炬也犹未可知。想起陆白羽项斯隐隐不安,纪忘川低头看卷宗,看项斯一身缂丝牡丹服杵在跟前,抬头看他,问道:“还有何事?”
  吃不准主上想不想知道陆白羽的境况,项斯吞了口唾沫,说道:“十一月十六陆白羽便在兜率寺落发出家了。”
  “出家?”纪忘川冷冷一笑,“他倒是落得清静。陆府上必定鸡犬不宁。”
  项斯把打探到的消息,就跟推牌九似的,往纪忘川面前牌面全摊开了。“的确为了这个事儿,陆府大奶奶闹着上吊好几回了,二奶奶和三奶奶表面上规劝,暗地里都盼着她真的抹脖子上吊算了。陆彦生气得昏厥几日,眼下陆府上由二少爷陆从白主事。”
  纪忘川说道:“十一月十六?”
  项斯问道:“您要不要去看看?”
  他嗤之以鼻说道:“费那闲工夫?”
  项斯作势拍了下自己这张嘴,主上面前切忌陆白羽,当初跟主上争夫人的事近在眼前,还对夫人欲行苟且,主上恨不得亲手扒了他的皮,剁了他的骨头,他过怎么样的生活,主上又怎么会有丝毫挂心!
  开了纪青岚的卷宗,就好像否定了他的前半生,以纪忘川的姓名戎马生涯,苦心孤诣,也许到头来一切都是空虚泡影。他到底是谁,一个怎样见不得人的身份?
  他头疼欲裂,那是一个禁区,一旦怀疑过去,便全盘否定了他沾满鲜血的半生。他也许只是个很普通的弃儿,被纪青岚路过好心收养。可如果那么普通,为何纪青岚总会在无意中对他流露出愤恨的目光。有些事,过去总不曾怀疑,所以不觉得异样,可如今细细品味起来,哪些不经意之间的表情往往泄露了内心的秘密。纪青岚是恨他的,可是恨他为何要养大他?唯一的解释是,留着他有用。他终究是想不透,养大他留着他有什么用。
  在无厌樊篱没有通风口的地方办公久了,暗暗觉得心口疼,以前便是呆上七八十天也不会有恙,如今只是小坐了两个时辰就不妥。也许心态变了,过去只要奉皇命捉拿官员,调查审讯,严刑峻法,不动心不用情,所有的动作都是刻板的,只要在犯人的身体上割出血痕,套出线索,甚至不需要盖棺定论,这里只有死人才能出去。
  他不是个充满野心的人,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之事可免则免,只是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走向乱臣贼子的边缘,他无力抗争,最后只能随波逐流。跨出无厌樊篱暗黑牢门,朗朗乾坤悬于头顶,让他结结实实的透了口气。如今骑虎难下的格局,与邵元冲达成共识,只等一个扭转时局的契机,所谓的契机,在他心里早有了打算,苏什米塔苦心寻找的尉迟云珩便是这一场反叛回城的切入点。届时,他占有绝对统治权的神策十二营围困宫城,以尉迟云珩皇室血脉正统继承帝位,来揭发崇圣帝毒杀崇高祖篡位夺权,一举推翻崇圣帝的统治,至于最后临门一脚要不要助邵元冲登上帝位,得看他乐不乐意。
  没想到他在这头盘算崇圣帝的江山,芙仪公主在将军府上盘算起他的琳琅。芙仪去了一趟成国公府上,果真押对了宝,打探出了不少隐情。王世敬的嘴巴都快弯到眼角了,可算是把琳琅给找到了。当日吃到嘴上的鸭子给飞了,让他整整憋屈了一个月,往常丢了个姑娘,最是长情的伤心了三天,这琳琅是天皇老子给的面子,让他惦记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捶胸顿足地懊恼,把府上的家丁狠狠揍了十八回,都不够给他解气的。每次一想起他跟陆云淓的新婚之夜弄丢了琳琅,他就看陆云淓不顺眼,要不是看在陆云淓背后有个富可敌国的陆府,他早就要弃之如敝屣。
  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叔侄俩一合计,琳琅是纪忘川的心头宝,硬着抢反而触犯了纪忘川的逆鳞,芙仪与他本就情分浅薄,硬生生分开了他们,反而会让两个人越发情比金坚,只有温水煮青蛙,慢慢疏远他们之间的感情。
  王世敬按耐住澎湃的心潮,听到琳琅在神策大将军府上的拾翠微,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到琳琅眼前。人是找到了,可这第一口水却被纪忘川给喝上了,难免心里吃痛,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就被纪忘川给玷污了。这么一想,又恨了纪忘川一成。无奈他是当朝驸马爷,芙仪公主痴心托付的郎君,再是嫉恨,也不能把他弄死,只能离间他和琳琅的感情,把人弄回成国公府上才最要紧。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一叶目(二)
  芙仪听王世敬说完了前因后果,她往常不够机敏,但跟王世敬比起来还算沉得住气。她让叔叔暂且忍耐,唯有离间他们的感情才能万无一失,否则神策大将军手握重兵,要捏死王世敬,恐怕崇圣帝和芙仪并不会替他伸张正义。
  王世敬看芙仪的眼神发光,这外甥女素来蛮狠,以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转了风向,她倒也懂得脑筋转弯。芙仪只说了句,“那离间他们的第一步,恐怕得从陆府上下手。”
  王世敬拍脑门子,笑道:“公主冰雪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太平日子过久了,他们一定是忘了陆府上丢了个嫡女。”
  琳琅正在屋里歇午觉,紫铜熏炉中悠悠扬扬的苏合香弥漫,难得一个清静的午后。静如掀开软帘,再往卧房里走,绕过凌波仙子插屏走到琳琅架子床边,琳琅很易惊醒,听到动静赶紧睁开眼瞧。
  静如小跑脸上出了汗,在苏合香中一蒸腾,仿佛冒了一脸的白雾。琳琅坐起身,静如不是毛躁的个性,想必是出了急事。“出什么事了,瞧你急的,好好说。”
  静如咽了口气,问道:“琳琅,你娘家可姓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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