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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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问谁有哪个胆子,敢跑去太后面前,问她是否说了让墨王殿下来悼念孝仪贵妃的话?
  年轻将军躬着腰,低垂的眼睛转了转,知道对面船上的墨王殿下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上岛了。
  对方来意不明,而己方心怀忌惮,在此情况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起更大怀疑,年轻将军只能够赔着笑,亲自引领勾陈号前往锁梅岛泊船。
  “王爷王妃,小心脚下。”下了船,年轻将军在前边带路。
  因八月并非梅花盛开的节气,清隽的石子小路,便掩映在两旁纷繁相错的绿叶间。
  孝仪贵妃逝世后,先帝思念成疾,曾多次前往锁梅岛小住,前前后后共亲手种下数百颗梅树。江梅、绿萼、玉蝶、洒金、宫粉、照水、朱砂、骨红垂枝等等不一而足,无论是常见的梅花品种,还是珍惜难得的,都可在锁梅岛上寻到踪迹。
  许长安目光从那些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以某种特殊规律遍布的梅树上扫过,偶尔可以在盎然绿意间见到一两位提着木桶的年轻士兵,给梅树灌溉茶叶水。
  “那几株梅树最近掉叶子了,茶叶水能预防虫害。”见许长安视线一直盯着那边,年轻将军主动解释道。
  许长安知道年轻将军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点破,而是顺着对方意思随口敷衍道:“原来这样,倒是我见识短浅了。”
  话刚出口,许长安手指便遭了顿狠掐。
  面对怒目而视的许长安,薛云深颇为无辜道:“你哪里见识短浅?”
  眼见互相瞪着的墨王与墨王妃越凑越近,年轻将军只得很不识相地咳嗽两声:“殿下,前面就是贵妃庙了。”
  不像其他妃陵,孝仪贵妃的陵墓上头,有座先帝遣人盖好的小庙,庙里供奉着孝仪贵妃的雕像。
  许长安接过年轻将军递来的檀香,与薛云深并排站好,鞠了三个躬。然后许长安往左侧踏了小步,刚准备转过去将檀香插入香炉,就让年轻将军拦住了。
  “下官来吧。”
  许长安也不强求,顺势将手中的檀香递与了年轻将军。他想起一路走来没怎么见到屋舍,不由出声问道:“平日里将军与麾下的士兵都是住在哪里?”
  年轻将军以为两人上个香就完了,万万没想到墨王妃会有此一问,一不小心脚下便踩错了青石砖,发出细小的空洞声。
  “回王妃,”年轻将军不错眼地盯着许长安的表情,“因先帝有旨意不得随便挪动锁梅岛上的梅树位置,所以下官及士兵们都是回船上休息。”
  许长安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了这桩。
  两人做出十足十的悼唁模样,上过香,又绕锁梅岛走了半圈,这才告别年轻将军,回到了勾陈号。
  浆板划动海水的声音响起,勾陈号摆动庞大的身躯,缓缓驶离了锁梅岛。
  目送勾陈号远去的年轻将军,面沉如水地摆了摆手。
  他身后得到示意的年轻士兵,立马将手中的东西往天上一扔。
  浅灰色的信鸽,瞬间闪电般消失在薄雾中。
  两个时辰后,远在寒山寺的布衣僧人收到来自锁梅岛的急报。
  缚在信鸽腿上的小信筒被解开,里头倒出来张小纸条。紧接着骨节分明如玉的手指微动,展开了折得紧紧实实的纸条。
  看清纸条上的字迹,布衣僧人眉目微阖,合着山寺的悠远钟声,低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是夜,年轻将军接到回信。
  只见窄窄的纸条上正面写着:墨王与王妃亲上锁梅岛,恐其起疑。
  而反面则写着回复:务必在其进入临岐前,将二人截杀。
  第77章 愿以身化亿斩尽非我族类
  夜色笼罩海面,显出残缺的月亮高悬中天。一条船型狭长的满帆艨艟, 正以最快的速度, 往临岐界内驶去。
  船内烛光昏黄,暗淡光线映照出人人面色凝重。
  不大的卧房内,许长安同许道宣对坐着, 如意作为书童站在许道宣身后,薛云深则带着薄暮去进行应敌部署了。
  “公子, 您先吃点东西吧。”楚玉端着托盘进来了,“您就算吃不下, 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公子考虑。”
  楚玉说着,将热气腾腾的鸡丝粥送到了许长安手边。
  许长安知道楚玉说的在理,他轻声道了谢, 等到亲自动手端碗的时候,才察觉手腕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
  说实话, 许长安完全没想到, 一趟简单的锁梅岛之行, 竟然会发现这么多隐情, 而片刻前,与薛云深对话的场景, 还历历在目。
  “贵妃庙下,”许长安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凝视着薛云深的眼睛道:“是空的。”
  年轻将军踩错青石砖而发出的声音,许长安不可能听错。只有地底下是大面积的空心,才能发出那样的空洞声。
  顿了顿,许长安继续轻声道:“不仅如此,锁梅岛上的梅花树,更是以一种奇怪的顺序排列成了困龙阵。”
  “我幼时曾经在三叔的行军札记上见过,困龙阵配合障眼法,极其易守难攻。”
  “云深,锁梅岛如果的确只是一座妃陵,为什么要用到如此难布置的阵法?”许长安脸色有些发白,“而且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锁梅岛上的士兵,全部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没有一个年纪超过三十。”
  “连守陵将,都是二十三四的青年。”
  守陵人的生活非常艰苦,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犯了事的将军,是不可能被发配去守陵的。而大周朝律法明文规定,非兵力不足的特殊时期,严禁未成年人上战场。
  这也就意味着,所谓的守陵将,通常都是上了年纪,最少都是三十多的男人。
  薛云深没有说话,许长安内心同样一片乱麻。他想到万重山遇到的滕初姑娘,想到执灯,想到那些素未谋面但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数十年的蒲公英姑娘们,最终只是颤声道:“我兄长年长我二十岁,二十一年前他前往蓬颓漠开花成年,在路上遇到了滕初。”
  “不到两个月,滕初连同村内十八位未出阁的蒲公英姑娘一起,就被骗走。算算时间,当年被骗走的姑娘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到如今刚好二十岁。”
  许长安话里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薛云深哆嗦着嘴唇,终于想起当日查办右相时,那股挥之不去的诡异感是怎么回事了。
  “去年围剿右相府,除了最初遭到过负命顽抗,其后的事情简直顺利无比。”
  提起昔日所见,薛云深不由闭了闭眼睛:“对于整整八十一条罪状,右相全都供认不讳,再定罪之后,他甚至顺从地带路去了囚禁蒲公英的地方——那是座建在深山里的监狱,周围黑逡逡的,没有一丝风,也听不见半点声音。”
  “被常年关在黑暗中的蒲公英姑娘们,几乎全都双目失明了,她们目光呆滞,听到人声也没有多大反应,只有听到长剑出鞘时,才会浮出畏惧又憎恶的恐慌。”
  “被放出来的时候,蒲公英姑娘们簇拥在山洞口,没有一个有勇气率先踏出去。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变成了原形,慢慢地,所有衣衫褴褛的姑娘,悉数变成了蒲公英。”
  “她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一场大风刮过,于是顺势趁风而起,飞到阳光之下,飞到冰天雪地之中。”
  “长安,你要是见过那个场景,你此生怕是再也无法忘怀了。”薛云深苦笑了声,“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灾难,没想到之后见到那些被关起来的孩子们,才知道什么叫天理难容。”
  “数以百计的十五六岁少年,被关在一间不到卧房大的房间里,骨瘦如柴地相互挤压着,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等到他们什么时候饿的受不了开始吃同类了,那扇紧闭的铁门才会打开,才会有人出现,大义凛然地告诉他们,他们所遭遇的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父皇。”
  “不过有件事情你说对了,”薛云深回视许长安,“被救出来的少年里,几乎全是十八岁以下的,偶尔有几个十八岁以上的,不是天生残疾,就是后天被同伴吃掉了四肢。”
  这是因为十八岁对于植物人来说,是道分水岭。成年的相对比未成年的,拥有更强壮的体魄,和更厉害的能力。
  未成年的极其容易死亡,而成年人只要一息尚存,便能战斗到最后一刻。
  “我当时以为右相是罪魁祸首,”薛云深淡淡笑了下,“没想到他不过是被推出来替罪的弃子。”
  “幕后主使另有他人。”
  这个他人的面目,已经昭然若揭了。
  “即使有太后与孝仪贵妃的隔阂在,父皇依然待皇叔不薄。逢年过节,总是遣我们三兄弟,去寒山寺送东西。有时候是衣物,有时候是吃食。”
  “皇叔从来都是副无心朝事的模样,每每我们去了,总拉着我们弘扬佛法,二皇兄因此十分畏惧皇叔。说来好笑,他堂堂一个皇子,平生最惧怕的事情,竟然是皇叔留他在寒山寺小住……”
  薛云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今日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脱了他的认知。他记忆里佛法高深的皇叔,到头来,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我去吩咐船师,务必尽快赶到临岐。”薛云深道。
  只要进了许长安姐夫宁逸掌管下的临岐,便算是成功脱身了。
  ——这句话薛云深没说,许长安却已然懂了。
  以布衣僧人薛望多疑的性格,知道他们上了锁梅岛后,肯定会派人追杀。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船身重重一晃,毫无防备之下,许长安手里的瓷碗当场摔了个鸡零狗碎。
  “公子,公子您没烫着吧?”楚玉一个趔趄,险些撞到尖锐的桌角。他听见瓷碗落地的清脆响声,慌忙从后来奔过来,扶住了东倒西歪的许长安。
  “我没事。”许长安摆了摆手,紧接着发现一件事。
  船停了。
  与此同时,船师满头大汗得找到了薛云深:“殿下,四周密密麻麻都是海草,浆板在海草里头,根本划不动!”
  “四周?”薛云深踏出弩窗室,“有多少——”
  这个问题不用船师回答了,因为薛云深已经借着月光看清了。
  举目望去,微微起伏的海面上,全是绵延不尽的海草,看不到尽头。
  “你派一队水兵下去,将海草割开。留下两队人朝着割开的海草,奋力摇桨。剩下的三队,一队留在弩窗室里,两队跟着我上甲板。”
  说完,薛云深朝焦急不已的船师笑了笑,道:“敌人来了。”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一支带着火光疾速射来的火箭,正中了勾陈号上的生牛皮。
  大战开始了。
  薛云深点好人马,临上甲板前,还回到卧房,当着众人的面亲了亲许长安:“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会保护好你和孩子地,相信我。”
  这句寥寥不过数十字的话,薛云深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直到许长安的点头同意为止。
  “看好你家公子。”
  对楚玉丢下这句话,薛云深关上门,出去了。
  尽快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但实际上的情况,依旧出乎所料。
  身陷囹圄的勾陈号附近,全是火光重重。数不胜数的船舰,仿佛瞬间冒出来似的,将孤零零的勾陈号围在了中间。
  那位下午才见过的年轻将军,见到薛云深出来,还遥遥拱了拱手,道:“墨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承你吉言,本王好得很。”即使敌众我寡,薛云深依旧面色沉静,目光平稳。
  年轻将军咧嘴笑了下,似乎懒得再说话。他朝周围船只放了个爆声尖锐的烟花,以作讯号。
  颜色寡淡的烟花在漆黑的夜幕下炸开,进攻拉开了序曲。
  无数火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射在船身上,又让生牛皮滑了下去,偶有几支带着疲软的杀意射到甲板上,还未燃起火花,已先让勾陈号上的士兵踩灭了。
  薛云深看着对面迟迟不动的船舰,内心隐隐有股不安。
  这股不安,在他得到下水的士兵割开海草,清除一条坦途时,达到了顶峰。
  勾陈号费力地在海草上调转了方向,刚沿着没有海草的方向行驶了片刻,一只庞然大物就悄悄露出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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