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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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嚎啕了足足四个小时,小男孩哭到面容接近透明,甚至断了气般的喘息,还不肯妥协。终于,董卿钗让何穆阳给儿子打来电话。
  何绍礼已经知道始末,他一把紧紧搂起何智尧的小身体,低声哄着他:“好,我们马上回家。别哭了,胖子乖,宝宝别哭,爸爸来了——”
  而何智尧就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搂住何绍礼脖子。
  看这对父子这般如同遭受生离死别的凄凉场景,何穆阳和董卿钗不约而同有些尴尬。他们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子自然视若明珠,但何智尧此刻这般在爷爷奶奶家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纵然对着的是亲儿子,也实在是让人难以解释。
  江子燕此刻更是如同院子里的石雕般,看着父子相拥。就在何绍礼要走的时候,她在旁边出声“等一等”,拦住去路,要把何智尧从怀里接过去。
  何智尧自然死活不肯,依旧勾着何绍礼的脖子,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她只能揉了揉儿子的头发,轻声说:“尧宝,怎么哭啦?”
  何绍礼皱眉,有些怪她不识场合,有什么事都等接了儿子后回去再说,但江子燕却突然伸手,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她继续用那种稳定的口吻,对何智尧说:“爸爸和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你要在爷爷奶奶家住四天,陪陪奶奶,对不对?你也答应过我了,对不对?现在怎么回事呀,哭成这个样子?”
  董卿钗立刻要开口解释,被丈夫无声地一拉。
  何绍礼正抱着何智尧,加上小男孩的身高,他视野已经比普通人高很多。但江子燕微微抬着眼,依旧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态度,黑发像乌云一般带着胶片感。在她柔和但严肃目光中,何智尧眨了眨眼,感觉到十拿九稳的事情又出现变故,他不由重新开始抽鼻子,埋在何绍礼的肩膀上小声地嘟囔。
  “尧宝,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她耐心说,继续轻柔地摸着儿子的头发,“如果不回答问题,你今晚就走不了哦。”
  这是江子燕的典型风格,只要她下了决心想要问的话,简直是任何人的嘴都要撬开。
  何智尧在爸爸怀里,躲也躲不开她瘦长的手,终于彻底受不了了。
  “no!”小男孩愤怒地大喊,一次比一次大声,“no!nooo!noooooooo!i wanna go home to daddy! you are a poopy guy!i hate you !i hate you so much !”
  小区里很静,一时之间只剩下他的鬼哭狼嚎。
  何绍礼皱起眉:“何智尧你为什么说话这么凶?”
  江子燕面色不动,一直按着何绍礼手背,他不由望着她,明白此刻她想做什么,面露不忍。然而江子燕此刻用指尖轻轻捏着他,松松紧紧的,眼睛里更难得的露出恳求意思。
  何绍礼心下极为犹豫,最后他叹了口气,选择站在她这里,缓慢把儿子放下来,略为艰难地才出口:“胖子啊,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好好回话,否则,否则今晚……不能跟我回去。”
  何智尧不知道最大的□□已经投诚女色,也许母子血缘,他内心对江子燕有种天然服从感。此刻无非是仗着在何绍礼怀里,才敢挣扎撒娇,不料听到爸爸的话,大吃一惊,手并脚地挣扎要跳回爸爸怀抱。
  幼儿哪有成年人力气大,何绍礼就跟拎着待宰的小猪仔似的,轻松握着儿子手脚把他从自己身上拔下来。何智尧逆反心上来,也不知道什么在作祟,突然转手狠狠地拍向半蹲着江子燕的头部,正好就打在曾经缝针的部分。
  江子燕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大脑已经跟下冰霜似得白扎扎了一片,差点发软坐倒在地上。
  “何智尧!”何绍礼声音那一声喝,音不高,但势若断戈,他怒道,“你是不是想找打!”
  何智尧到底个头小,他仰着头,只能看到江子燕身体一摇,旁边的何绍礼迅速伸臂搂住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被爸爸吼了声,气势不再那么汹汹了,但依旧跺着小脚,拍着小巴掌,倔强脸庞瞪着江子燕。
  “no!no!no!come home!now!”他重新申明,拒不合作的态度。
  江子燕怔怔望着儿子,一时忘了推开何绍礼。
  这孩子的目光,太过于熟悉又无法分辨,她曾经在镜子里看到相同的目光,那是有点痛苦和无奈的孤独神色。但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呢?
  “何智尧,说对不起。”何绍礼面色铁青,点名道姓的叫儿子,显然真动了肝火。
  没人理他。
  何智尧依旧梗着脖子,死盯着江子燕,泪水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江子燕没等脑中嗡鸣声褪去,蹲下身平视孩子,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平稳口气说:“为什么说 no ?尧宝为什么不愿意住在爷爷奶奶家呀?是因为害怕吗?”
  何智尧瞪着她,依旧一字一顿,尖声说:“no!no!no!”
  她也不生气,只说:你也许舍不得离开爸爸。但爷爷奶奶那么疼你,就凭着这一点,你也不应该害怕在爷爷奶奶家里住着呀。
  董卿钗方才几次要开口说话,都被丈夫强握着手臂拉着当看客。随着孙子的再次啼哭和江子燕的话,眼圈也渐渐红了,她甩脱了何穆阳,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温声说:“尧尧不想住在这里就算啦,子燕你带他赶紧回家睡觉,绍礼明天也要上班。”
  然而两个主角依旧没有看她。
  江子燕抚摸孩子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她再轻声说:“好啦好啦,尧宝刚才只抱爸爸,也不理我,是不是跟我生气啦?”
  何智尧并没有听到她讲什么,他的情绪已经非常模糊,没有再拒绝母亲的拥抱,不情不愿地被搂住。不过,依旧很坚决地声明“no,no,no!”
  江子燕养何智尧的时间不算短,太清楚这孩子什么脾气。何智尧是很有些娇气的,如今闹了一晚上,恐怕早就哭得口干舌燥。她从口袋里掏出很小的一瓶养乐多,刚插上吸管,何智尧嘴上还在抽搭,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凑过去。他边哭边喝,断断续续的,声音就像小羊样咩咩的,带点撒娇的语气。
  何绍礼在旁边低头看了何智尧一眼,气都懒得生,只觉得手心再次发痒,平生首次有点想打这个爱哭包儿子后脑勺一巴掌的冲动。太丢人了,请问骨气何在呢?
  她动作更温柔,嘴上缓缓说:“你今晚已经见到爸爸啦,也见到我啦,还想回家吗?”
  何智尧下意识地还想点头,想扁嘴哭,但也许刚润完嗓子,他没立刻行动。
  何小朋友在爷爷奶奶面前已经哭过闹过一次,刚刚虽然像被激怒的小猫一样爆发,但破坏力有限,此刻只剩下抽抽嗒嗒。而在爷爷奶奶的沉默观望里,在江子燕一直柔和坚决态度里,在旁边虽然没开口但明显不打算管的何绍礼目光中,他开始隐约感到点不对头。
  何智尧不怕江子燕,比起她,他却有点……不太敢面对何绍礼。
  年轻爸爸平时能忍受儿子蛮横沉默,也能对儿子的娇气笨拙一笑置之,事事挡在他之前。但是,何绍礼唯独不喜欢儿子流眼泪,或者他不知道怎么应对,每次只能很简单地说“不准哭”,然后冷处理。何智尧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后,哭一会都见好就收,他并不希望爸爸不开心。
  眼前的江子燕依旧很耐心地问:“哭完了吗?如果害怕,尧宝就再哭会,哭出来就不会害怕了。”
  何智尧紧紧地缠着她脖子,可怜巴巴的。
  但装可爱这招,对江子燕有时候有用,有时候又完全没有。何小朋友如今已经不太确定,今晚能不能被顺利带回家,而他向来迷糊的大脑,平生终于首次思考一个非常艰辛复杂的问题:这事该怎么收场?
  江子燕看出他的动摇,她淡淡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啦,尧宝你在爷爷奶奶家住四天,四天而已,就让我们看看你有多勇敢——”
  “我要回家!我一点也不勇敢!”小男孩忽地尖叫,他早忘了装假洋鬼子了,但同样没敢看爸爸。
  她笑了:“不勇敢的时候就哭呗。每次害怕的时候,哭一会就好了。”
  何绍礼脸色更坏了,何智尧也对她的歪理提出反驳:“可!我是男子汉!我,我不哭!”
  江子燕笑意加深,她故意说:“什么话!男子汉也会哭呀,我告诉你,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汉也会哭,爸爸也会哭,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哭的,男子汉敢哭就敢当,哭完后擦擦眼泪,我们不就没事啦。”她抱着何智尧,抚摸着儿子稚嫩的后背直到他平息,轻声说,“你看你刚刚哭完后,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是不是也不害怕了?尧宝是男子汉啊,也没变成小女孩呀。你喜不喜欢小女孩呀?”
  何智尧不知道怎么接话,呆呆地靠在江子燕身上。她持续着拍打着他后背,非常耐心。他被那股暖意包围着,心里的愤恨和无助仿佛被这股暖流融化掉了,很舒服。过了会,小朋友觉得这很有道理,好像自己确实是不那么害怕了。嗯,最初为什么哭来着?他记得自己狠狠打了江子燕一拳,立刻装模作样抬起手,想去揉江子燕的后脑勺,把她的长发弄得很乱。
  江子燕淳淳善诱:“好啦,我很爱你的,你爸爸很爱你,爷爷奶奶也很爱你的。你就住在爷爷这里,什么也不要担心好不好?我又没有不要你!”
  何绍礼在旁边适时哼了一声,何小朋友听见后,也抬头用大眼白扫了下爸爸。
  何智尧今天的大脑,简直是吃了仙丹开了大窍,他被引导着,也想到比起讪讪地回到家承受爸爸的余留怒气,还是躲在慈祥的爷爷奶奶家更安全。
  正好,江子燕继续低声说:“尧宝,现在让奶奶陪着你睡觉好不好?明天爸爸妈妈来看你,等再过四天,我就来接你回家好吗?明天,我也会来看你好吗?”
  何智尧表情依旧有点不情愿。江子燕说完后就看着董卿钗,董卿钗会意,走过来拉何智尧的手,小男孩晕晕乎乎的,下意识又想缩在她怀里。
  江子燕再重重吻了他小胖脸两下,在他耳边小声说:“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来找你。妈妈很爱你的,妈妈也绝对不会不要你。你现在去睡觉,等过几天我来接你好吗?”
  何绍礼也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安慰说:“不开心就再给爸爸打电话吧,我还会来接你。”
  何智尧到底是很善良的小朋友,或者说,每个小朋友都不希望父母失望,他打心眼里不想再违背任何人,于是一步一回头,身体乖乖地跟着奶奶走了,只是进门前,何智尧突然朝着江子燕喊了句什么。
  何穆阳没听清,低声问何绍礼,而何绍礼摸了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鼻子有些堵又有好笑,因为何智尧刚才朝着他们喊的是:“憋把我忘在这里啊!”
  这胖子到底是跟谁学的东北话?
  ☆、第 27 章
  这场小小镇压终于平息。
  江子燕依旧半跪在地上,长发垂地,带着些楚楚和软弱, 早就没了刚才欲擒故纵的从容。
  何绍礼想到在路上,江子燕这么轻声告诉他, 要准许孩子哭, 要准许孩子体会不快乐, 要让孩子体验自己复杂情绪。身为家长不要评价孩子情绪好坏,因为情绪的流动,通常就是自我的启蒙。而发现自我, 是成长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当时没有来得及问,这都是她从哪里了解的观点,或这是她自己头脑里的想法。
  江子燕并非典型的慈母,但是她……很好。以前的江子燕心思缜密,却不是有耐性的人, 如今她为了何智尧在努力改变。江子燕非常爱何智尧, 这种爱作不了伪,可是她这么爱儿子, 又永远坚定地先做自己,这表现在她绝不会给小朋友那种有牺牲感的母爱, 就像她的人和她的爱都从不失真。
  感慨和怜惜交织着,又带着点说不清的得意,何绍礼走过去把她扶起来。
  何穆阳一直在旁边作壁上观,他更沉得住气,冷冷衡量江子燕所有作法。不得不说,他对江子燕的处理大为赞赏,甚至第一次认真审视起这个便宜儿媳。
  其实,何穆阳早就以为何绍礼把孙子宠得太过了,但妻子和女儿都不提,何智尧作为唯一能触犯到儿子的逆鳞,他又是不好开口。江子燕绵里藏针又极有原则的处事方法,正好中和了何绍礼无意识的宠溺。他居然首次发现,这个从回国后就不吭不响的儿媳,确实是极有主见的人。
  何穆阳再想到失忆儿媳被孙子打得那一下头,于是说:“今晚,你和绍礼就住在我这里?”
  他这句话,在几个小时前曾经告诉过何智尧,结果被孙子强烈拒绝。眼前换成孩子他妈,儿媳同样很坚决地说:“谢谢爸爸,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两人往车的方向走。何绍礼的手依旧放在她腰间,江子燕又是走了会,终于觉得有异。她刚要挣扎出来,他的手臂已经上抬,鬓角处停顿了下,随即□□她柔顺的长发里,轻柔又仔细抚摸了她刚才被何智尧击打的相近位置。
  他低声问:“胖子打到你哪里了?”
  江子燕身心俱疲,反应更慢一点。她微微偏开头,不自在地说:“他没打疼我。”一边说一边快走几步,想拉开车门抢先进去。
  但何绍礼没有解锁。他停在车头:“幸好,他上次撞你的地方没有留疤。”
  江子燕怔了好一会,随后只觉得握着车把的手到脸都烧起来。何智尧确实在很早之前,玩闹中狠狠撞过她后腰一次,但多早的事了,何绍礼又是怎么联想到这里的?
  她眯着眼睛盯着他,何绍礼便摸了摸鼻子,解释说:“我搀着你的时候,顺便摸了一下。”
  江子燕脸更热了。哪有这种耍完流氓,还如此理直气壮的人?当时只顾抱着何智尧,毫无察觉自己被人占了便宜,此刻也只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恼羞地问了句:“……还不走吗?”
  已经深更半夜,明日两人都要上班。何绍礼大概之前补完觉,仿佛不着急回家似的,他目光下移,望着江子燕短裤下的小腿,忽地又问:“你腿上的疤……”
  江子燕不明所以地低头,耳根处又开始嫣红,脸色也略微难看。
  她有着一身极冷皙的皮肤,却也容易干燥和过敏,轻轻一挠就产生痕迹。但在江子燕的小腿背面,一直有五六道深且极长的伤疤,凹凸起伏,几乎入骨,在白布般的皮肤上异常可怖。女人都是爱美的,只是,当一个人连番经历死亡,失忆和生产的三大难关,江子燕对如今自己四肢健全就已经如此感激,不会刻意在乎这些小细节。
  “这些疤在我醒来后就有,可惜我不记得以前怎么回事。”她尽量坦诚地说,又再咬牙说,“再不走,天要亮了。”
  这口气已经有点不耐烦。
  江子燕今晚劝服何智尧的举动并非心血来潮,几乎计划了每个反应和每个后果,耗尽所有力气和耐心。现在何智尧成功拿下,何绍礼的行为却又太奇怪,她到底是女人,即使两人曾经……他也不能这么随意的又摸又瞧,还直直地盯着别人腿看呀。
  何绍礼摸了摸鼻子,看着江子燕在黑夜里微红双目,终于说:“对不起,走吧。”
  偏偏江子燕想到他方才打量自己的目光,赌气问:“哦,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你不要告诉我,我腿上这伤是你造成的?”
  等了半天,何绍礼也没搭腔。江子燕看过去,何绍礼只是侧头对她轻笑了一下,他岁数很轻,但身上总会有种“好好好,你随便闹”的感觉。
  半夜回家,她在盥洗室角落发现,很早前遗落的芍药花已经从里到尾的枯萎了,花瓣边缘像白猫胡须一样蜷曲着。江子燕把它用报纸包起来,放在客厅杂物筐旁边,想清早把它丢弃,但第二天她多睡了会,何绍礼估计看到,上班直接帮她带走扔掉了。
  何智尧终于在爷爷奶奶家顺利地住下,之后没有再嚷嚷着要回来,也没有闹出幺蛾子。
  许是放松了心情,江子燕睡了两天好觉,半夜不再整身的出汗。其实失忆后,极难得做梦,大脑如像报废的灰白色小卫星,只懂在黝黑夜空里无声旋转。
  但就在那天夜晚里,也许是被何智尧打的那一下,木钝大脑仿佛被打开了罅隙。她开始做梦,杂乱无序的,人马星降下的露水,冰冷的、不明不确的东西,伸手碰碰就化了。
  眼前的中年女人言笑和蔼,面目惊人得熟悉,坐在一张圆桌对面,柔声地招呼自己:“来吃饭了,江燕。”
  即使在梦里,江子燕也知道她在叫自己,她内心怀疑着,依言坐下。
  这里好像是餐馆大堂,环顾四周,七八张整整齐齐的空桌子和空椅子,但只有眼前的桌面摆满着饭菜。她看了眼黑溜溜的盘子,油腻至极,肮脏不净,没有食欲。
  中年女人开口问:“你和绍礼什么时候结婚啊?”江子燕顺口回答:“不清楚。”对方再问:“尧宝最近怎么样?”她又说:“非常好。”那女人蹙眉说:“听说他不肯说话,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需不需要送到医院里检查有没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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