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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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说,这会儿就没那么冷了呢。”
  张子尧应了声,又道:“我给您再添些火。
  言罢,扫了眼火盆中即将燃烧殆尽的炭,并不去理会春凤犹豫不决想要提醒他并没有多余的炭的可怜眼神,他只是径直走到木屋内那张桌案边,从侧方取来一张宣纸,轻轻抖开,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普通的紫毫,轻点墨汁,深吸一口气,随即笔尖于画纸上稳稳落下!
  一勾,一描,圆润的线条在纸张上铺展开来,墨迹浓淡有致,线是线,点是点,不一会儿,一个盛满了炭火的精致火盆眼见着要完成于纸张之上……
  张子尧微微眯起眼,目光变得越发专注,当他手中毫笔一转,正准备为那盆仿佛已于纸上燃烧起来的炭盆点上最后一墨——
  啪。
  一声竹脆轻响打断了他的动作。
  饱饱吸了墨汁的毫笔不知为何突然从中一断为二。前端掉落于宣纸之上,猝不及防将那即将完成的画作染上了一道突兀又触目惊心的墨痕……
  少年呆愣,捏着半支残笔,独自立于桌案后。
  在他的身后,正替妇人盖被的小丫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中一抖,轻薄的被掉在了妇人的面颊上,遮去了她一半的病容。
  “……夫人?夫人!!”
  ……
  张家,大书房内。
  围绕着那一杆刚从祠堂里取出的“点龙笔”兴奋了一晚上的张家兄弟一夜未睡,却是因为幻想到了今后自己的大好前程满面红光,眼瞧着天蒙蒙亮,屋外鸟鸣声起,两兄弟正商量着要不要出门找个好地方好好地吃个早餐再回来睡个美美的回笼觉。突然之间,只听见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哐”一声硬生生地将大书房的门重重吹开!
  “谁啊!”
  屋内两兄弟吓了一跳,交换了个紧张的眼神,连同趴卧在他们身后的那只刚由“点龙笔”绘成,从纸上跃出的水墨白虎也警惕地抬起了头,虎须动了动,双耳竖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片刻后,一个消瘦的身影缓缓自外而内出现在张家兄弟眼中,狂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有些凌乱,一头散下来未束起的长发迎风乱舞。两兄弟中,还是张子萧先认出了来人,他微微瞪大眼,似有些惊讶:“张子尧?”
  “张子尧?”
  张子毅先是迟钝地愣了愣,赶紧揉了揉眼看面前那人,确实是张子尧没错,只不过与他印象中那个唯唯诺诺、做什么都傻乎乎地笑着的兄长不同,今日的张子尧面色冰冷,双目微微泛红,眉眼之间充斥着浓郁的肃杀之气,当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之后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上,张子毅心中“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你你你……大清早的不去读你的书,跑到大书房来作什么妖!”张子毅鼓足勇气吼了出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眼瞧着张子尧越走越近,不知道为何心中突然有了惧怕,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靠近了身后的墨虎仿佛寻求安慰,高声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别过来了!”
  良久,他听见张子尧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还给我。”
  张子毅:“?”
  “还给我!”
  少年的手死死地握成拳,说话的声音仿佛愤恨从牙缝中挤出。张子萧定眼一看,这才发现此时少年并不是赤手空拳,在他的手指缝隙里,有浓郁的墨汁一滴滴地往下滴落……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当少年足够靠近,他又看得更清楚了些:张子尧的手中,拽着半只断开的紫毫笔。
  被眼前怪异的一幕搅得心中不安,张子萧蹙眉,不同于张子毅将恐惧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他一个错步挡在了张子毅和张子尧之间:“张子尧,你说什么?什么东西还给你?”
  张子尧脚下一停,他微微扬起尖细的下巴,与这个时候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弟弟对视上,他的眼角微微泛红,眼珠像是被墨汁浸染的黑眸之中却是没有一丝的光芒,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是盯着张子萧平静道:“‘点龙笔’,还给我。”
  张子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似乎察觉到了张子尧的不对劲,动了动唇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个时候,在他身后早有个沉不住气的有了动静,一把将张子萧手中的“点龙笔”抢走牢牢护在怀里,张子毅用尖锐的声音高呼了一声“墨虎”,紧接着还没等张子萧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震天的兽吼,下一秒,那由墨笔绘出的巨兽已经擦着他的肩头一扑而出,重重将站在他面前的张子尧扑倒在地!
  少年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只听见“嘶啦”一声,墨虎锋利的爪子在他的肩头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浸染而出,将他身上的衣袍染红,少年被巨虎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子毅见他毫无招架之力,恐惧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发出嚣张的大笑,冲着张子尧的方向狠狠地挥舞着拳头大叫:“咬他!撕碎他!上啊!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点龙笔’说好了给我们又要拿回去,哪有这样说话不守信用的道理!”
  “张子毅!你是不是疯了!”
  张子萧见张子尧流血不断,却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瞧着他面色越来越难看,唯恐酿成大祸,他一个健步上前,正准备将那只他亲手绘出的墨虎收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同——
  张子尧一只手撑在墨虎的下颚,死死地扣住猛兽的巨口不让他伤及自己的要害,另外一只手……却在地面上飞快地挥舞!
  一条条由暗红血液充当墨水的痕迹在地面上逐渐成型!
  修长的羽翅,头部小巧如鹤,单足,仿佛凌空飞舞!
  “一开天地,二生阴阳,三合四象,五灵集蕴,如梦亦如影……”
  仿佛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子萧瞳孔微微缩聚,猛地后退一步,推了一把还沉浸在欣喜中的张子毅大吼一声“快逃”,然而为时已晚,只听见被墨虎压在地上的少年一声闷哼,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那体态壮硕的巨虎从自己的身上掀翻,同时握着断笔的右手将断笔扔掉,沾满了鲜血的手掌往那绘好的图腾上狠狠一拍——
  “应作绘梦师,唤玄黄,开!”
  刹那间,明明是晴朗天气,屋外却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大作,天边的云火红如烈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鸟类鸣叫,灼热的火焰沿着图腾四散开来,大火瞬间吞噬了大半个书房,将那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书架瞬间吞噬了一半!
  于火焰之中,一只火红的巨鸟扑打着羽翅腾空飞舞,俯冲扑向墨虎,只是一瞬间,便将那只巨虎冲得烟消云散,黑色的墨点散落一地犹如墨虎的鲜血,同时,张子萧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人重创般狠狠后退一步,一口鲜血喷出!
  《西山经》有记,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文,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熊熊烈焰之中,张子萧最后的记忆便是浑身是血的少年那双倒影着火焰的黑色眼瞳,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复仇恶鬼。
  第五章
  一场大火,震惊了整个余县。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所有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无非就是月前张家某天清晨无辜起的熊熊烈焰。
  听说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久久不熄,将张家的书房典藏烧得干干净净彻底化作灰烬。
  听说有人在那天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只单足、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巨鸟冲天而出,最终消失在火红的云端之中。
  听说张家最小的少爷张子毅在大火中受了惊,从此卧床不起,二少爷张子萧不知道为何受了伤,也不再出现于人们的视线当中。
  听说,张家差点一夜之间落败。
  后来还是张家那个往日里最不起眼的大少爷,在最关键的时候站了出来主持大局,安排家中伙计清点损失,重新置办损毁的家具,并开始招工准备重新修葺已经被焚毁的书房。
  每一天,人们都可以看见身着白袍,腰间系着一条旧旧的蓝色腰带的少年在张家门前进进出出,少年身形瘦弱,面色苍白,脸上倒是总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容,对谁说话都是温吞文雅的模样,他随身就带着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叫春凤的小丫头。
  人家都说,张家的大少爷不起眼,打扮朴实无华,倒一点不像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模样,唯独腰间挂着的那杆极为精致的鎏金镂花豪笔,看似有几分尊贵。
  这一日,刚从祠堂里拜祭祖先出来,张子尧便撞上了在外头等待多时的账房先生,新请来的年轻人早些年读过些书,会打算盘,重要的是对张子尧的话言听计从,为人老实手脚也干净,这会儿跟张子尧仔细请教了书房修葺的一些费用问题后,不多废话,转身便去干活儿了。
  张子尧绕着张家溜达了一圈,见大家都各司其职,忙碌得很的模样,唯独他自己闲着没事,干脆打发了春凤去玩,自己则躲进了书房里,于空荡荡的书房中坐下,看着桌上一堆从大书房里抢救出来的残本,抽出两本弹弹灰,翻开看了两眼,又兴致缺缺地将它们塞了回去。
  一本看似古老的卷轴从那堆书的最上方掉落,束带松脱,卷轴散开,掀起灰尘无数。
  “咳咳!”
  张子尧嫌弃地挥了挥手,挥散那些灰尘,片刻后动作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放下了手,又重新在书桌后坐定,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手上的绷带,掌心被之前的断笔扎破的伤口太深,至今尚未愈合,稍微有拉扯便会有鲜血溢出。少年因掌心的微痛蹙眉,一只手高举,用牙咬着绷带,另外一只手则去书架上摸索止血伤药……
  指尖碰到冰凉的药瓶,药瓶一滑,滚向远处,少年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只手有伤撑在桌子上,另外一只手伸去抓药瓶,不幸的是那药瓶越滚越远,最后“啪”地一下从书架上滚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张子尧看着散落一地的黄色药粉,发起了呆。
  片刻尴尬的死寂,正当少年庆幸此时书房没有他人看见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嗤笑。
  张子尧背后一僵,赶紧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少年微微瞪大眼:不是吧?大白天的见鬼了?
  “往哪看呢?小蠢货,”懒洋洋的男性嗓音响起,“低头。”
  “……”
  张子尧下意识地低下头,于是便看见,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撑着的古籍卷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抬起来,紧接着就看见神奇的一幕:本该是死物的竹简之上,用极为细腻的手法画着一座山,一棵松以及云雾几片,松树的枝头上坐着一名身材修长高大的英俊男人,他身着描金黑袍,有一双血色瞳眸,如雪长发松松束起。此时,男人正坐在松树枝头拢着手,一脸嘲弄地看着画外的少年。
  作为一幅画像,它有什么资格嘲弄大活人?
  不对。
  “哇!画像说话了!!”
  第六章
  张子尧大喝一声,连退三步。
  画中男人蹙眉,像是不堪忍受那一惊一乍的惊呼:“叫什么叫,你这傻乎乎的村里少年模样也敢自称张家后人?画像说话很奇怪?你不也曾亲自画出只小鸡把自个儿家烧没了一半?装什么装。”
  张子尧被对方一系列提问问得哑口无言。
  最后,举着自己还在哗啦啦往外滴血的手,眨眨眼,不耻下问:“你谁啊?”
  被提问的男人冷笑一声。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懒洋洋的坐姿稍稍挺直了一些,看上去生来就极为刻薄的薄唇勾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个讨揍的嚣张笑容。
  “本君烛九阴,也就是你烛龙大爷,小蠢货,人虽蠢,血的味道却意外不错,手掌送来,且让本君再来一口!”
  画卷里的人,说话了。
  还神经兮兮地管他要血喝。
  “……我肯定是最近太累了,都产生幻觉了。”张子尧嘟囔着,双眼放空将那摊开的画卷拿起来,抖了抖,一边碎碎念道,“晚点儿还是寻个时间,到药铺里抓些个安神药吃吃才好……”
  “安神药就不必了,抓点核桃补补脑倒是有必要,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咦,别抖画卷,人都叫你抖晕了。”
  嘲讽外加不满的声音从少年手中欲卷起的卷轴中传来,他收拾画卷的动作一僵,沉默片刻,还真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将那画卷重新在桌子上放下,摊了开来。张子尧拢着袖子弯下腰,微微眯起眼,挺翘的鼻尖凑近了卷轴里那满脸不满低头整理自己衣衫的高大男子:“你是活的?”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条件反射地反问:“你是傻的?”
  “……”张子尧一把拎起画卷,干脆说道,“果然还是收起来罢。”
  “哎哎哎,我说你个小蠢货,人小脾气倒是挺大,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卷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卷起来之外的画卷空白处,像是画卷里的人伸出手拼命阻止又要被束之高阁的命运,见状,张子尧这才大发慈悲似的再次停下了动作,重新摊开画卷问画卷里那英俊男子:“你说你是烛九阴。”
  “正是。”
  “《大荒经》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这个烛九阴?”
  “无误。”
  “再问你一次,你是烛九阴?确定?”
  “问了七八遍也不嫌烦,你这小蠢货……哎哎,说得好好的干什么又要收卷轴!放肆!刁民!给本君把这卷轴放下!”
  张子尧一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拎着那卷轴一侧抖了抖,见画卷中男子被自己抖得跌跌撞撞,只能拼命扶着那棵松树保持平衡,嘴巴里不停在骂“刁民”“小蠢货”之类不干不净的词,张子尧眉头挑得更高了些:“哪来的小妖怪,居然敢冒充上古神君,烛九阴在神话故事里再怎么不受待见,那可也是龙,真龙!”
  “什么神话故事里不受待见,那都是穷酸书生在嫉妒!真龙怎么了,本君神貌不够俊美?配不上真龙这身份不成?”
  “真龙在画卷里做什么?”
  “……”
  张子尧的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意外地让画卷里那骂骂咧咧的人安静了下来,只见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个“我是有故事的人”的表情,随后大袖一振,下一刻便姿势优雅地跃至松枝坐稳,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冷冷道:“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张子尧:“……”
  距离张子尧上一次发誓谁再问他这句话他就灭了那人一家老小的誓言现在还在胸口热乎着。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不怕死地撞上门来。
  然而尚未等张子尧发飙,画卷里的人倒是不急不慢地自顾自将话说了下去:“当年你祖先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却不点睛,当时本君同友人南海龙王敖钦恰巧路过,见人人围观称赞其画龙画得极传神,一时好奇,便也驻足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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