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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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多趁机告辞,李维也没多留他们,仍旧是周全地将他们送出饭店。到了外面,他才说:“今天真是对不起了,刘正扬那个人……唉,实在是……”
  墨北说:“没关系。”
  李维还要说什么,谭悦玲从里面出来,说:“李维,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一会儿愿意继续玩的就请他们去舞厅,要不就这么散了气氛怪不好的。”
  李维点点头:“行。”
  谭悦玲说:“那我去跟他们说。”
  看着谭悦玲轻快地走回去,王盛揶揄:“这就成贤内助啦?”
  李维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几个人正要走,李维又叫住墨北,有些迟疑地说:“刘正扬想一出是一出,连他爸也未必能镇得住他,不过,听说帮他处理生意上的事的是他表哥董垣。好像董垣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分。”
  墨北若有所思地道了声谢。
  走了一段路,墨北突然问夏多:“李维知道龚小柏是我小姨父?”
  夏多一怔,看了看三剑客。王盛耸耸肩:“他跟我打听过墨北家里的事,我告诉他的。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墨北有些好笑,李维放弃对墨洁的那点念头,到底是因为有更合心意的谭悦玲,还是因为担心龚大混子找他的麻烦,这可真是不好说。不过方才李维的提醒也算是通过他来向龚小柏示好吧?
  王盛说:“今天墨北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哪。你刚才就不怕刘正扬真把你眼睛挖出来?”
  墨北说:“他又不是疯子。”
  王盛说:“他就是疯子。”
  墨北说:“他有自控力。”
  王盛说:“你怎么知道?”
  墨北说:“看他的眼神。”
  王盛说:“可我看他的眼神就是疯的。”
  墨北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观察过真正的疯子眼神是什么样。”
  王盛沉默了。万小酌很不合时宜地咯咯笑了起来,活像只老母鸡。王盛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你要下蛋啊?”
  万小酌说:“刚才我怎么觉得刘正扬好像有点怕墨北了呢?你说多好玩,他怕一小孩儿。”
  王盛说:“唉,小逗眼儿啊,你现在长大了,眼睛也没小时候逗的那么厉害了,可怎么又近视了呢?听哥一句劝,眼神不好赶紧配眼镜,别耽误了。”
  夏多沉默地听着王盛和万小酌打嘴仗,握着墨北的那只手掌心都是冷汗。墨北觉得不舒服,但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挣开。乔赟也沉默着,眼睛盯在夏多和墨北牵在一起的手上。
  刘正扬不是疯子,或者说他把疯与不疯之间的界限控制得细微而巧妙,这样的人,尤其又有他这样的身家背景,其实比一个普通的疯子更危险。在对视的那几十秒里,伴随着左眼被压迫的痛楚,墨北有种快要看到他心里去的感觉,就差那么一点,便能穿透重重伪装抵达他内心最卑微无助的角落。
  后来跟龚小柏说起的时候,龚小柏先把墨北骂了一顿:“你傻啊?他摁你眼睛你还不躲?真要把你眼睛摁爆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跟这种王八蛋较什么劲?你就一小孩儿。小孩儿!你躲一下不丢人!谁他妈用得着你在这时候撑面子啊?”骂完了,才琢磨:“那王八蛋该不会是特意找你去的吧?难道他本来的打算是要把你拐走,好让我着急?嘶,他插的是什么型号的电池才激发出这种脑回路啊?”
  墨北提醒他:“你得看好我小姨。”
  龚小柏脸色一沉,很多时候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江湖混子们的层面——讲究江湖规矩,不动对方的家人。可是刘正扬不是混子,或者可以这么说,随着时代的发展,过去的伦理和规矩都在崩坏,包括这些江湖规矩,过去都是约定俗成的事,现在刚冒出来的混子们已经毫不在乎了。
  刘正扬连龚小柏的外甥是谁都知道,显然是对他身边的人做过了一番调查。过去龚小柏家里只有兄弟俩,别人就算是想打什么主意也难以下手,可现在不一样了,龚小柏有了妻子,妻子的娘家人就是他的亲人。可以说龚小柏现在处处是破绽,如果刘正扬对孙家的人下手,那还真是掐住了龚小柏的要害。
  可是龚小柏不可能在每个孙家人的身边都派人保护,即使他有那么多的人手,也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该让刘正扬也体会一下被捅刀的滋味了。”龚小柏恶狠狠地说。
  前世墨北出来“混”的时候,柴狗子这个名字和龚小柏一样已经成为了云边的过去。不过和龚小柏不同的是,柴狗子没有死,他被判了死缓,两年后改成了无期。有一回龚小楠说要去探监,墨北以为他是要去看自己坐牢的兄弟,可龚小楠说是要去看一个仇人过得好不好。墨北也跟着去看新鲜,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柴狗子。
  以往别人说起柴狗子的时候,不论是褒是贬,都会赞一句“那是个铁汉子”。可是墨北看到的柴狗子,才三十多岁,可光头上新长出来的发茬都是白色的,虚胖,脸上挂着谦卑虚怯的微笑,好像随时准备讨好别人。那双混浊的眼睛在看到龚小楠的一刹那,突然亮了一下,像是从污泥里抽出寒光湛湛的神兵,那种仇恨和杀意让墨北打了个寒颤。
  可是也仅仅是那一瞬间,柴狗子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甚至泛起将死一样的灰暗。
  龚小楠打量了他一番,好像不是很满意,他跟柴狗子一句交谈都没有,两个人就是那么互相看着。过了几个月,墨北听说柴狗子想越狱,被武警当场击毙。
  柴狗子入狱的原因是他强-奸了一名未成年少女,被少女的家人发现后,恼羞成怒的柴狗子杀了她全家五口。那个少女是柴狗子的堂侄女。
  在见到柴狗子之前,墨北一直认为那就是个没人性的王八蛋,没被直接判死刑肯定是有黑幕。可是在看到柴狗子盯着龚小楠的那眼神之后,墨北突然有点动摇了,他想问龚小楠有没有在那个案子里动过手脚,但又想龚小楠总不可能按着柴狗子去强奸他堂侄女,更不可能抓着他手去杀人,于是又犹犹豫豫地把这个疑问给按下去了。
  结果直到最后,墨北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一个真相是被悄悄掩埋起来的。很多年后想起来,他猜测柴狗子跟龚小楠的仇到底是什么,是龚小柏的死,还是疯狗的死?
  可惜当年他都没有问过。
  今生第一次见到柴狗子时,墨北没认出来,套用评书里的话,这男人健壮得称得上是“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否则他都有把天拽下来把地提起来的力气。这跟记忆里那个怯弱衰老的男人完全就是两个人。
  龚小柏坐在马路牙子上,而柴狗子像村汉一样蹲下来,搓着手,说话的口气淡淡的:“你不给我活路走,就别怪我送你上黄泉路。”
  龚小柏不屑地哼了一声:“柴狗子,你自己非要往混水里跳,水没了脖子才想起来往外爬,晚了。”
  柴狗子说:“那谁不想挣钱呢?”
  龚小柏说:“有命挣没命花,有什么用?”
  前几天柴狗子的地盘上接连发生械斗,他的手下有不少都受了重伤,袭击的人很专业,车接车送来去匆匆。往往是柴狗子的人听说某种有兄弟被打了,一窝蜂地抄着家伙赶过去,结果只来得及闻汽车尾气。
  龚小柏对道上的人用的还是道上的方法,而对付刘正扬却要委婉得多。一方面他花钱让人去刘仁波那里说情,另一方面则针对刘正扬在省内的生意使坏。他没有刘正扬官场上的背景,无法从上面下手,但从下面却是有无数阴险狠毒的招数可用,有些手段甚至是直接copy了刘正扬对付他的方法,让刘正扬又疼又恶心。
  本来墨北以为火柴在那次求和之后会倒戈相向,与龚小柏站到统一阵线上来,可没想到火柴却低调地缩了。龚小柏评价说那个横扫策马街的火柴再也不会从传说中走出来了。
  柴狗子掏出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两口,说:“刘公子想当杜月笙,想让你当他的开山大弟子。这么好的事你干嘛不答应,跟着刘公子你还怕没饭吃吗?”
  龚小柏的脸绿了:“让我龚小柏给他磕头上茶叫师傅?柴狗子,你个怂逼没骨头,老子的脊梁可是铁打的!”
  柴狗子看着龚小柏的眼神是非常真诚的不解:“要是有人欺负我,我也不干,打死都要挺着。可刘公子又不是害你,有这层关系在,你干什么不方便?”
  龚小柏无奈:“你觉得是好事,你去给他当门生啊。”
  柴狗子很郁闷:“操,他嫌我长得太粗,嫌火柴长得太丑,说他自个儿风流鼻涕淌的,弟子也得拿出去不丢面儿。他奶奶的,我妈就把我生得这么男人,不会欣赏!”
  龚小柏站起身:“回去给刘正扬捎个话,实在闲得难受就上东京祸害小日本去,别他妈瞎耽误老子功夫。”
  柴狗子也跟着站起来:“那咋的?你还接茬祸害我啊?”
  龚小柏眯起眼睛一笑:“咱哥俩儿好说好商量,你离那个神经病远点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柴狗子咧咧嘴,指指一直默不作声待在一旁的墨北说:“你外甥啊?长挺俊。以后出来玩的时候加点小心,别摔个狗吃屎把脸卡坏了就怪可惜的。”
  龚小柏淡淡地说:“柴狗子你是越来越没品了,连吓唬小孩儿都学会了。不过你也就这水平了,看我外甥都不怕你。”
  柴狗子嘿嘿一笑,突然哇的一下冲着墨北做了个狰狞的表情,大脑袋冷不丁地伸到墨北面前,差点撞上他鼻子。墨北嘴角抽了抽:“小姨父,你真不能跟那个刘正扬在一块儿,你瞧瞧,跟他在一块的人都被传染得变蠢了。”
  龚小柏哈哈大笑。
  ☆、51new
  刘家书房的整体装修都偏向于稳重深沉,当深褐色的实木家俱充斥于整个房间时,就连白色的墙面都显得格外压抑起来。开放式书架上陈列着一排又一排的大部头,刘正扬很怀疑这些书到底有没有被人翻看过,他认为上面没有积灰绝对是因为保姆的清洁工作做得好。墙角的一盆凤尾蕉大约是气候不适宜,略有些发黄的叶片看起来无精打采,就像刘正扬一样。
  “把背挺直了,别跟没骨头似的。”宽大的书桌后传来刘仁波严厉的声音。
  刘正扬下意识地站得笔直,视线习惯性地避开父亲的眼睛落在他的嘴唇和鼻子之间。
  刘仁波眉头紧锁,不满地盯着儿子。父子俩长得很像,看到儿子的时候,刘仁波常常能想起自己的年轻岁月,但让他不满的是,儿子跟自己年轻时候相像的仅仅是长相,而非气质。刘仁波二十五岁的时候刚刚离开部队,从给领导当秘书干起,每天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接收所有能接触到的新的知识,学着揣摩人心,学着运用各种阳谋阴谋。他过得充实。
  然而在刘正扬身上,刘仁波看到的却是空虚。
  “你怎么老是这个样子,没一点长进?”话出一口,刘仁波看到刘正扬脸上一片柔顺的木然,都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落到他心里去了,还是被左耳进右耳出了。
  刘仁波又说:“你都二十五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成家立业了,将心比心,我真是不愿意再批评你,想给你留点面子。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儿?成天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
  刘正扬轻声说:“爸,我跟董垣做的公司这两年业绩不错,净利润已经达到……”
  刘仁波的手在面前一摆,就像挥开一只讨厌的苍蝇,打断儿子的话,“你那个公司就是个玩意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小垣在外头是怎么办事的,呵,打着常务副省长家公子的名义,谁敢不给你们几分面子?别怪爸爸说话不好听,你自己想想,要是你不是这个身份,你四六不懂的一小孩,做生意能这么顺利?”
  刘正扬舔了舔嘴唇,轻声说:“罗驿说过,这种背景也是一种资源,既然我有这种资源,那放弃不用才是傻瓜。但是这种背景也仅仅是给我减少一点阻力,甚至有些时候它还会带来另一种障碍,这些都是我要去克服的。”
  刘仁波说:“那你克服成功了吗?我说你没有。你要真克服了,云边又是怎么回事?嗯?别跟我说那是为了你们公司的生意,你的业务是外贸出口,跟什么饭店服装建筑有关系吗?要我说,你就是心血来潮!对不对?对不对?!”
  刘正扬几次张开嘴却都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他迎着父亲的视线看了一眼,眼神里透着委屈。但这委屈的神色却让刘仁波觉得恼火,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露出这种娘们儿似的神情?
  “你小时候我要是多点时间教育你就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唉。我也不求别的,你别给我惹事就行。你也没有从政的头脑,做生意就做生意吧,好歹小垣还能勒着你的马嚼头,我还能放心点儿。云边这事你别再折腾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添乱。”刘仁波越说越是灰心。
  刘正扬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爸,我有我的打算。您听完再做评价好吗?其实我最近想把业务拓展一下,再成立个公司做房地产生意,我觉得现在人民生活越来越富裕了,特别是城市里边,买房的人越来越多了,那盖房子就得有地啊……”
  刘仁波说:“说云边的事。”
  刘正扬噎了一下,又在心里排列组合了一下自己的语言,才说:“我是这么想的,云边的建筑行业正在发展中,有利可图。云边的建筑行业里龚小柏现在是翘楚,他进入这行时间很短,却能发展得这么快,除了他用的那些混混的手段,不能不承认他是很有经商才能的。那我就想,要是能把龚小柏笼络过来,我的公司就不至于无人可用啊。爸,您也知道,人才难得。”
  刘仁波冷笑一声:“笼络人才就说笼络人才,搞什么杜月笙收门徒的话头?”
  刘正扬的视线落在桌面上一个细小的划痕上,低声说:“龚小柏不是一般人,想收服他就得用些非常手段,让他越摸不透越好。”
  刘仁波又是一声冷笑:“你还真就说对了一句话,龚小柏不是一般人。我告诉你,赶紧把对他的那套心思收起来,别看你俩同岁,可你现在还真不是这种人的对手。你瞧瞧他是怎么收拾火柴跟柴狗子的,你再瞧瞧他是怎么搞定那些工商卫生局法院的人的。现在,连北京都有人来跟我打招呼了。你说说,一个云边的混混,他的能量有多大?你收服他?哼,再修炼几年吧。”
  刘正扬不服气:“可是,再给我点时间……”
  刘仁波恼火,大声说:“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现在是什么时期?六4的余波还没完!你以为离北京远就没事了?你以为撤了一批人抓了一批人就完了?我告诉你,没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弄这个买卖我就不说什么了,反正是挂在小垣的名下,可你要对付龚小柏,你怎么对付?跟柴狗子这种黑社会搞在一起?”
  刘正扬纠正:“爸,中国没有黑社会,宪法说了的。”
  刘仁波气得一拍桌子:“还敢顶嘴!你是想把我也给折腾下来是吧?刘正扬,我警告你,立刻!马上!给我收手!今年,不,明年,这两三年里,你都给我消停的待着!”
  刘正扬急道:“爸!我……”
  刘仁波怒道:“听话!”
  刘正扬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梗着一块粗砺的石子,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只有沉默。
  在刘家父子对话的时候,墨北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卫屿轩的床上看书,卫屿轩则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着。回头看一眼墨北,卫屿轩叮嘱:“还是坐起来看吧,当心变近视。”
  墨北说:“今世进士尽是近视,来,对个下联。”
  卫屿轩:“……你心情不错啊?”
  墨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书坐起来,顺手捞过枕头抱在怀里,说:“老滕一出手,我小姨父的麻烦就解决了一半,我的心情当然好啦。”
  卫屿轩也笑了笑,继续低头书写这个月杂志的刊首语。
  墨北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和老滕总是这么两地分居,能行吗?”
  卫屿轩随口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墨北说:“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两大杀手,异地恋很容易分手的。”
  卫屿轩停下笔想了想,说:“也不见得,你看很多恋人或是夫妻,他们能每天都在一起,可是感情反而因为生活的琐碎被消磨光了,最初两个人相爱时的那种浪漫都没有了。也许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讨论某首诗歌的意境,一起去看电影,一起手牵着手散步,可是时间久了,只有张口柴米油盐,闭口家长里短。”
  墨北问:“所以你是相信要把爱情保鲜,就得保持一定的距离?”
  卫屿轩说:“说实话,这不是我选择的,是自然而然进行到这里的。包括爱上他,也不是我的选择,如果我能选,我可能会离他远远的。可是有一天睁开眼睛,发现我已经爱上他了,没办法了。我在云边,他在北京,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你说我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我也说不好。我现在跟他离得这么远,那就只能去想不在一起的好处,如果我真跟他能每天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那我要赞美的就是朝夕相处的美好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墨北说:“突然觉得最近对你的关心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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