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每朵云都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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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淮南放弃了寻找大水法的想法,在湖边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拉着洛枳坐下来,想了想,将书包中所有的酒都掏出来立在地上,把扁平的空书包递给她:“垫着坐吧,就在这里一醉方休好了。”
  洛枳轻笑:“好。”
  他拿起一瓶红星二锅头,折腾了半天才发现打不开,苦笑了一下,拎起一听啤酒,“啪”地扯开拉环递给洛枳。
  他们碰杯,却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祝酒词,只是相视一笑。洛枳觉得冷,心里却是暖和的,好像住进了荒原的温柔乡。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你吗?”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涩涩的。洛枳直觉她将听到的也许是些他讲起来很艰难的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抬起头,给了他一个宽和的眼神。
  盛淮南感激地一笑。
  洛枳记得他第一次当面认出自己是那天在超市门口,他与许日清拉拉扯扯,她出手解围,犹如神兵天降。
  “其实这样说来,我真是庆幸自己对人过目不忘。”盛淮南道。
  高考后的暑假,文科班最后一次同学聚会,他去饭店接叶展颜。人已经走得稀稀拉拉,叶展颜还在窗边坐着,见到他来了,突然指着窗外一个正在过马路的白衬衣女孩,说:“喏,那个就是传说中的洛枳,你看怎么样?”
  传说中的,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叫“我看怎么样”?
  盛淮南闻到叶展颜身上的酒气,心想她果然糊涂了,匆匆朝她指的方向瞟了一眼。正好此时有人喊“洛枳”,那个女孩转过头。
  他耸耸肩说:“还行啊,问这个干吗?”
  叶展颜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和他之前熟悉的笑容完全不同,不知怎么,居然很悲哀。
  “很好是吧,我也觉得很好。”叶展颜说完,潸然泪下。
  他一头雾水,忘了纠正她,他只是说还行,隔这么远连鼻子眼睛都看不清,他能说什么?盛淮南赶紧掏出面巾纸帮她擦眼泪,她只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的确很好,的确很好……你看,你马上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离我那么远。”
  那副脆弱的样子让他觉得陌生而心疼。他从背后抱着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用下巴在她头顶蹭了一下,说:“傻瓜。”
  洛枳沉默不语,心中肃然,一阵冷风拂过她的脸,好像命运那只看不见的手,冰凉却怜惜。
  盛淮南当时并不知道那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叶展颜。之后的一个月,他们只能通过短信和电话联系。妈妈彻底控制了他的闲暇时间,先是把他打发到香港去五日游,又命令他陪表弟去马尔代夫玩了一个多星期,紧接着爸爸在上海的朋友发出邀请让他去给自己家的孩子辅导高三数学,他的爸爸妈妈更是一口答应。他无奈,但同时也觉得离家前还是顺着父母的心意比较好。然而一转眼就到了要去北京报到的时候,家里人去机场送他,叶展颜自然不方便出现——很荒谬也很无奈,他居然再没见过她。
  大一上学期寒假回家之前,他们就分手了,此后再无联络。
  那天,超市门口,盛淮南叫出洛枳的名字给自己解围的时候,想起的就是莫名落泪的叶展颜。
  洛枳哭笑不得。
  他最后一次见到叶展颜,冥冥中竟然好像是专门为了引荐洛枳。而和洛枳的第一次见面,他却满脑子都是叶展颜。
  她心里有她的不为人知,他脑子里也有他的心酸曲折。
  “你第一次和我喝咖啡,就看出来我……我对你……有意思了吧?”
  洛枳还是说不出“喜欢你”三个字,只能结巴两下,用不伦不类的“有意思”含糊过去。
  盛淮南的啤酒停在嘴边:“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假话。”
  “我哪儿有那么自作多情。”
  洛枳放声大笑。
  平心而论,和洛枳在咖啡厅的第一次聊天让盛淮南很愉快。在他看来,洛枳没有流露出那种让他厌烦的、故意用清高来遮掩的热切。相反,她很自然,毫无痕迹。
  “你都是装的吗?”
  “嗯,大部分,”洛枳越发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似乎这段时间的磨砺教会了她真正的坦然和自信,“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假装。”
  “了不起,”他赞赏地笑笑,眼神牵连着遥远的夜空,淡淡地问,“你说,这种心态算不算自恋?”
  洛枳摇头:“可是你并没有猜错。”
  盛淮南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啤酒,晕晕乎乎地又拿起一罐。
  当年他用短信表白,然后到文科班门口找叶展颜。她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接受你的表白?”他笑,说:“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欢我啊。”
  我一看就知道你喜欢我。这句话,他以前对着各种找借口搭讪的女生皱着眉头腹诽了许多次。虽然他的感情经历是空白,然而就像他不需要偷过东西就能分辨出来火车站里哪些是扒手一样,有些事情看一眼就够了。
  可是面对叶展颜说出这句话时,他居然有一点点不自信和恐慌。对方一下子红了脸,说:“你……别那么自恋。”
  那时候,她们班级的同学趴在门口八卦兮兮地张望着他们俩,间或起哄,盛淮南破天荒没有一点儿厌烦。他从来都讨厌自己的事情被别人插手,那天围观的人群,因为他心情好,都被当成是幸福的见证者了。
  “是啊,我几乎没有猜错过。”他呵呵笑起来,说的是几乎,心里想的是全部。
  洛枳也灌下了最后一口啤酒,呛了一下,啤酒沿着嘴角流下来一点点,她还没抬起手,盛淮南已经用手背帮她抹了下去。他好像有点儿醉,脸很红,眼神飘忽,动作没轻没重的。
  洛枳的脸腾地烧起来,不自觉地朝旁边挪了挪。
  盛淮南不让她问叶展颜的事,他自己却不断地说。她知道,他一定是因为叶展颜而不痛快,却一丝忌妒的感觉都没有。
  “喂,我问你……”洛枳说话间抬起眼睛,突然看到晴朗的夜空里,月亮边缠着一抹洁白的云彩,很高、很远,薄如面纱。月色隐藏在云的背后,周身发出琉璃般的华彩。
  日晕天将雨,月晕午时风。
  那么一瞬间,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她怔怔地看着天上这片孤零零的云,仿佛一头扎进了如烟的往事。
  就这样吧,她答应了不问,就再也不问。
  他们沉默地喝着酒,渐渐也就暖和起来了,直到盛淮南有些迷迷糊糊地垂下头,晃了晃,就往她肩头一靠。
  洛枳心中温柔地叹息。
  这点儿酒量怎么靠得住啊!
  她早就听说过,他酒量极差,那些关于高考后同学聚会的各种小道消息,只要与他有关,她都听说过,所以才会在他要买烈性酒的时候心中哂笑。虽然他说害怕自己与她听说的不一样,然而这件事情,她总归没有听错。
  这样想着,她还是解下自己的围巾,往他的头上缠了几圈,像不擅包扎的护士,将他通红的耳朵保护起来。
  “你不知道,我收到那个丁什么的女孩子的短信时,心里有多生气。”
  他含含糊糊的语气,像个孩子。
  “彼此彼此,你也让我很生气。”她边说边喝,想起那件雨衣,不觉有点儿咬牙切齿。
  “可是,”他眼神涣散地抬起头看她,“那天晚上我跟踪你,你在路灯下,特别坦然地说,我的确喜欢你。我发现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对我……有意思,”他也避开了每每让她勃然大怒的“喜欢”和“暗恋”这种字眼,抬起手轻轻地、反复地敲了敲胸口,“这里,这里就像一瓢温水直接浇了下来。”
  洛枳哭笑不得,想起他对语文课的厌恶,心知这种形容真的是难为了他。然而每一个字都敲着她的鼓膜,手指微微地发抖。
  “我当时觉得,叶展颜虽然爱耍脾气,但她一定不会说谎害人。”
  洛枳静静地听着。
  “但是我舍不得你。”他钝钝地说。
  其实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个曾经眼神明亮地看着他微笑的女孩子消失不见,擦肩而过的时候像对待陌生人一样疏离冷淡。
  哪怕她恶毒狡诈、深藏不露,哪怕她手段卑劣,只要她爱他。
  洛枳心里有一块冰哗啦一下瓦解,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错在哪里。原来她独自一人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沉默暗恋中耽搁了太久,对每种难过和伪装驾轻就熟,却从未懂得,在两个人的感情世界中,一锤定音的,不是心有灵犀的睿智,不是旗鼓相当的欣赏,更不是死心塌地的仰望。
  是心疼,是怜惜。
  是两难境地里,那一点点无可奈何的舍不得。
  正如她曾经掷地有声地讽刺他:“死无对证的事情,怎么与亲疏无关。”
  “还真是不分好歹呢,自恋狂。”她心中温热,声音却很冷淡。
  “才不是,”他挣扎着起来,大着舌头纠正,“我理智上绝对是非分明。”
  感情上却不知好歹。
  她含着眼泪的笑声被风裹挟带走。
  盛淮南靠着她慢慢地睡着了。他们到底没有找到那些“不重要”的断壁残垣,洛枳也并不觉得可惜。左肩沉沉的,摇摇欲坠,她犹豫几许,终于还是轻轻地抬起左手,揽住他的肩。
  怎么好像颠倒过来了。她心中发笑。
  时间像夜风一样呼啸而去,她搂着他,看着湖面尽头那一抹云,心中安然。
  他们聊了什么,还有多少疙瘩没解开,她已经不在意了。
  灵魂回到了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肩膀酸痛的洛枳听到盛淮南咳嗽了两声,努力坐直了身子,迷蒙地望着前方:“几点了?”
  洛枳揉了揉肩膀,艰难地站起身子,拎起屁股底下的书包,拍了拍交给他:“不知道,我们回去吧。”
  她死活不肯走正门,也不愿意去挨园子里保安的训,宁肯再翻一次墙。盛淮南睡醒后,清醒了不少,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愧疚地帮她敲了敲。
  他们原路返回,依旧是盛淮南推着她的屁股把她送上了围墙。
  她安稳地坐在上面,像个骄傲的女皇,任凭风吹乱她的头发,也不去管,反而高昂着头眺望东方的鱼肚白。盛淮南很快也翻了上来,紧挨着她的边坐好,两个人谁也没讲话,四条腿在高空晃来晃去,像喝醉了的船夫在摇桨。
  他的左手小指碰到她的手背。洛枳的心跳忽然快得过分。
  下一秒钟,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倾覆了她。牙齿撞在牙齿上的时候,她笑场了,目光越过他微红的脸庞和气急败坏的眉头。
  第一缕阳光从她背后伸出手,温暖了少年的脸庞。洛枳从他镶着毛茸茸金边的头顶望过去,西边的天空明亮得一片空白。她已经找不到那蒙着云彩面纱的月亮了。
  每朵云都下落不明。
  每轮月亮都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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