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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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也许艰难,也许困苦,但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至少还活着。”
  逛了一整天,晚上又去医院值夜班。刚换上白大褂,我还没来得及坐下歇歇,就有人来拍值班室的门。我打开门,一见门前面色暗黄、泪痕斑斑的女人,心里不禁长叹一声。
  她的老公是我们医院的病人,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肺和食道,现在已经出现消化道出血,回天乏术。主任昨天通知过病人家属准备后事,说他可能熬不过昨晚。
  “薄医生,你救救他。”女人扯着我的袖子,哭着求我,“你再想想办法,不能救他的命,让他多活两天也好。”
  “你放心,我会尽力的。”我走进病房,病人已经说不出话,一见到我就拼命地嘶喊,似乎想告诉我他还舍不得两岁的女儿,不甘心就这么走。
  见他的亲朋好友把整个房间堵得水泄不通,我压低声音和病人家属说:“让他们先去走廊吧,病人需要安静。”
  人陆陆续续离开,我让护士再给他注射一些止疼药。我不确定病人的听力如何,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这是美国最新的抗癌药,很有效。”
  他安静下来,哀求地看着我。
  “再坚持一下,明天给你安排了二次手术,我们请了国内最权威的专家……”
  他点头,用干枯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知道我救不了他,唯一能帮他的就是陪着他,给他一点希望,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一个安静的黑夜。一小时后,病人呼气渐渐困难,只能竭尽全力吸氧。
  我笑着安慰他:“别紧张。我爸爸三年前也得了癌症,淋巴瘤……他曾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看不见我嫁人……现在,他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等着抱白白胖胖的外孙……癌症不是不治之症,你千万别放弃。”
  他努力地呼吸,心跳却越来越微弱,我对护士大喊:“强心针!”
  “薄医生?”
  “去拿。”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徒劳,我还是想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为他们多争取一秒……
  他扣紧我的手腕,眼睛绝望地睁大,我拿下他脸上的氧气罩:“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点点头,看着他快要哭休克的妻子,说了两个字,是他女儿的名字,非常清晰。
  他走了,他的妻子再也哭不出来,坐在地上喃喃念着:“我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听过无数次,答案只有一个:“为了父母,为了孩子,还得活着,好好活。”
  活着,也许艰难,也许困苦,但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至少还活着。
  情绪低落到极点,我疲惫地走出病房,刚好听见两个小护士在八卦。
  “你说哪个帅哥?我怎么没见到?”
  “就是站在走廊上的那个,特别帅,特别酷,比印秘书酷多了……”另一个小护士春心荡漾,“那个眼神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她们已经麻木,大概过段日子我也会麻木,所以我不想责怪她们什么。
  “是吗?我光在里面忙了。”小护士语气幽怨。
  另一个送药的回来了,一听到这个话题,马上加入:“你们说的是七号病房外的男人吧?太有型了。他是不是病人的同事?”
  “不是,他来找……”
  她的话说了一半,一看见满脸寒意的我立刻噤声:“薄医生。”
  “嗯。”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还没交班吗?”
  “一会儿交。”
  小护士犹疑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一夜未睡,头昏脑涨,也无心跟她们闲聊,匆匆换了衣服走出医院大门。
  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我很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三年了,从我离开大阪,我再也哭不出来了。我坐进车里,摇下玻璃窗,努力地吸气,让充足的氧气舒缓内心的窒息感。本想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下,谁知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梦里,有个人牢牢扣住我的手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一声声细碎的呼唤:“丫头……丫头……”
  我难过得手都在发抖,想挣脱,又动不了。委屈和郁闷堆积到了极限,就势宣泄而出。我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所有的郁闷都被释放出来。醒来后,我伸手摸摸湿润的眼睛,冰凉的订婚戒指差点划伤眼睛。
  我又摸摸手腕上病人留下的勒痕,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两周前,有位病人家属情绪失控,把我推倒,手表刚好撞在铁架上,表壳撞碎了。我拿去修表店,店里的人说机芯也撞坏了,他们没有配件,让我找海鸥厂商的售后。我又拿去专柜,店员一见十分惊讶,一再表明没卖过这款表。我告诉她,这块表对我很重要,只要能修好,多少钱都无所谓。
  她打电话问了厂家,厂家的人让拿回去验验,她让我半个月后过来取。一想起那块表,我片刻都等不了,立即开车驶向商场。
  走进商场,我直奔海鸥表的柜台,问售货员:“我上次拿来修的表,修好了吗?”
  “请问您说的是哪一块?”
  “白色的表盘,表扣上刻着一个‘宸’字。半个月前拿来的,你说送去厂家验验真假。”
  店员顿悟:“请等一下。”
  没多久,经理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出来了。
  “修好了吗?”我忙问。
  “对不起!”经理把表退回来给我,“我们厂家没有配件。”
  我不解:“这款表不是海鸥的吗?”
  “是。厂家的人说这款表是他们老总指定让做的,客户十分挑剔,时间又很急,所以,这款表除了外壳和上面的商标是海鸥的,其他部件全是从瑞士名表上拆下来后组装的。”
  难怪那外壳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原来只有外壳和商标是海鸥的。
  “很抱歉,”经理满脸歉意,“不是我们不负责修,这款表我们只做过一对,实在没有配件给您更换。”
  “我明白。”我又问,“如果我愿意出钱呢?”
  “机芯是Jaeger精密度最高的一款,价格非常昂贵。如果这块表对您意义重大,不如留作纪念。”
  我苦笑。为什么他留给我的从没有表里如一的东西,就连这款手表,也是一块披着海鸥外衣的Jaeger,实在太可笑了。
  出了商场,我走到垃圾桶前,最后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破碎的手表,便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一声沉重的撞击之后,这块我三年来从不舍得摘下的表终于没有了。
  他说:“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许多许多叫‘冰’的女孩,我的‘丫头’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现在,这块独一无二的手表,这个独一无二的人,再也没有了。我与他,从此再无任何联系。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我下意识地扶住旁边一辆白色的车。站稳后,缓了口气,我才发现刚巧是昨天那辆白色的越野,白色的车牌,和婚纱店门口那辆一模一样。
  蓦然想起那道酷似叶正宸的背影,我下意识地看向车内。可惜,车上没有人。
  命运从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捉弄我的机会,就连我躲在最安稳的港湾里,它也要用暴风把这港湾击垮。
  在我们的房子马上装修好的时候,印钟添因为贪污巨款被上面特派的专案组带走——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便得到了这个消息。我完全不信,做任何事都谨小慎微的印钟添绝不可能贪污巨款,更何况,他若是有巨款,何须我们两家一起凑足买房子的钱。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容我不信。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可没有人知道印钟添为何突然被秘密提审,提审的结果如何。
  连续三天,我爸爸忘了吃药,天天坐在电话旁边,不是给他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就是等着接电话。妈妈悄悄哭过很多次,虽然没当着我的面,但我看见了她眼底的湿润。
  印钟添的父母就更不用说了,短短三天便变得苍老萎靡,一见到我就老泪纵横地一遍遍告诉我:“钟添是被冤枉的,钟添不会贪污。你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就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我接到一个检察院的朋友的电话,他说刚刚打听到消息,印钟添好像要被判刑,难有转圜的余地。
  还没等我挂电话,妈妈急得用颤抖的双手扯着我的袖子:“你朋友怎么说?钟添没事吧?”
  我看看她,又看看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爸爸,他正屏住呼吸等着我的答案。
  我笑着说:“没事,没事。案子快要查清了,钟添很快就会没事。”
  爸爸的眉头终于松了,忙说:“快给你印伯伯打个电话……哦,还是我来打吧,你快点进去睡会儿。”
  “嗯。”回到房间,我锁上房门,才敢卸下脸上的强颜欢笑。这欢笑又能强撑多久呢?纸包不住火的。
  已经三天了,我在焦虑中度过了三个不眠的夜晚,仍然没有印钟添的任何消息,不知道他接受怎样严酷的审问,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为别人承担下了所有的罪名。
  检察院,法院,市政府……上上下下有点关系的人我全都找遍了,统统千篇一律的回答:“放弃吧。这个案子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死刑!”
  死……那个前不久刚执着一枚钻戒说要陪伴我一生一世的男人,就要被剥夺去生存的权利,我怎么可能放弃?
  “不!我不会放弃。我相信他是无辜的,我一定要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对律师事务所的陈律师说。
  “你能交出全部的赃款吗?如果能交出来,有机会改判无期。”
  赃款?那可是上亿啊!我捏着银行卡的手心浸满了汗。这张卡里存着我们这几年的全部积蓄,二百万,加上我正挂在中介出售的房子和家当,也不过三百多万。
  我有些急了:“他根本没有贪污那些笔钱,我怎么拿?他根本没有罪,为什么要判他死刑?”
  “你真的确定他一分钱都没拿吗?你确定他没有半点罪责吗?”
  “我相信他。”
  陈律师无奈地沉吟良久。“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要不你去北京上诉吧?”
  仔细思考了一番他的提议,我点点头。几日后,到了北京,几经辗转,仍求助无门。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我意外地和一个不肯透露真实姓名的中间人联系上。我们约在一个僻静的茶楼见面,只见他大概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便装,言谈举止不凡,身上也有种居高临下的霸气。
  “你就是薄冰?”他问。
  “嗯。”我点点头,把手中的资料双手递给他。
  他一边喝茶,一边看完我的材料之后,不时陷入沉重的思考。
  “这个案子还有希望吗?”
  他抬眼,一双精明的眼从银框的眼镜背后细细地端详着我。“有点难办,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但……”
  这一个“但”字,是我连续一个多月里听到的最美妙的词。“但?您的意思是?”
  “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如果能往深了追查,也许……”他顿了顿,意有所指。
  我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案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印钟添一个小秘书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欺上瞒下,贪污巨额的款项。可所有的罪证指向他,案子已经基本定了性。谁能有这么大的能力,翻云覆雨。
  我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剩下残留的火星。
  “我想……有个人能帮你。”
  “谁能帮我?”我迫不及待问。
  他郑重其事告诉我:“我帮你联系一下,你等我消息。”
  两天后,有人将一张国际饭店的房卡辗转交到我手上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是房卡。我只是想要伸冤,想救我正被隔离审查的未婚夫,如此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何要选在酒店这么隐晦且暧昧的场所?
  难道?
  一丝本能的戒备在心中浮起,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但一想到音信全无的印钟添不知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还有中间人郑重无比的提醒:“此事成与不成,只看他肯不肯帮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再想想自己这不值一提的姿色,我立刻放下所有的疑虑,匆匆换上一套宝蓝色的套装,略施淡妆遮掩住面色的憔悴,赶去约定的国际饭店。
  踩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走到2319号房间门前,我深吸口气,略略平复一下紧张的情绪,又再次整理了一遍文件夹里的资料,确定该带的都带齐了,才刷了一下房卡,输入密码。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响起,房门自动打开,我尽量放轻脚步走进去。
  时值午后,套房内的光线却极暗,只因所有的窗帘都紧合着,不透一丝光。原本奢华的欧式古董柜、古家具以及墙上那幅古典油画都被阴影笼罩着,凝聚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搜寻的目光掠过暗色的陈设,投向窗边,只见一道英挺的背影被笼罩在暗淡的阴影里。那人笔直地站着,那是军人惯用的站姿,带着傲然的挺拔。
  “您好。”我试探着开口。
  男人的背影轻颤了一下,之后,他慢慢转过身。当那张冷峻的面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所及之处时,我猛地后退,直到背紧紧地抵在门板上,我仍无力站稳。
  叶,正,宸!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会是叶正宸?这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男人,偏偏出现在我最孤立无助的时候,是幸运,还是劫数?
  不,不可能是幸运,他从来没给我带来过好运,他带给我的全都是劫,一个又一个劫。
  叶正宸慢慢走向我,像一匹蓄势的野狼慢慢走向它的猎物。他每走一步,我的呼吸就会急促一些。在距离我一步之遥处,他站定,轻唤:“丫头……”
  又是这一声梦魇里最常听见的呼唤,我捂住耳朵,转身想要逃走。他先我一步按住房门:“我们谈谈吧。”
  “我没话跟你说。”
  “我有。我想告诉你:我现在自由了,我们可以——”
  “我要结婚了。”急促出口的五个字,阻断了他所有想说的话。
  “叶正宸,”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尽管我的心绪已经乱得天翻地覆,“不管你想说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了。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
  说完,我用力推开他,走到门前。此刻,我只想快点逃走,生怕慢了一步就来不及了。门锁在手心旋转的一瞬,他平淡的询问声传来:“你不想救你的未婚夫了?”
  我像被点穴一般定在原地。不论我多么想逃离,只要提起印钟添,我就再也无法向前一步。
  “你能救他吗?”明知一切索求都需要付出代价,我还是期待着他的答案,就像溺水的人捡到一根稻草,明知无用,还是不舍得放弃最后的希望。
  他没有回答,从桌上拿起一个遥控器,对着墙壁上悬挂的液晶屏幕按了一下开关,又按了播放键,电视上立刻出现了印钟添的脸。他坐在狭窄阴暗的密闭空间里,双手在破旧的木桌上紧紧交握,眼睛里血红一片,尽显疲惫与憔悴。
  “我想喝水……”嘶哑的声音从他皴裂的双唇发出,充满哀求。
  一个严肃的声音告诉他:“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电视画面被定格,屏幕上只留下印钟添最后的姿态:他的双手埋入头发中,那种惶恐矛盾的神情像是在乞求我救他。
  那个不久前执着一枚钻戒说要陪伴我一生一世的男人,才几日不见,竟变得如此憔悴不堪。我不自觉地咬住自己屈着的无名指,咬到渗出血丝。据说无名指有一根神经通往心脏,碰到了就会很疼,可我完全没有感觉到疼,我只是看着印钟添空洞的眼睛,就像看着我病入膏肓的病人。
  叶正宸握住我的手腕,看看我手指上红色的齿痕,又看看那颗闪耀的钻戒,冷冷地牵动嘴角:“现在有话跟我说了吗?”
  “他是被人陷害的,他只是个小秘书,是刘副市长——”
  “是不是被人陷害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专案组要看证据。”
  “我有证据。”我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材料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接过,看都没看就直接丢在旁边的柜子上。显然,他对所谓的证据毫无兴趣。
  我戒备地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他笑了,但我感受不到一点笑意,只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滚烫如岩浆的占有欲。我顿时明白了他想要什么,将手指上的钻戒送到他眼前,郑重地提醒他:“叶正宸,我要结婚了。”
  “不是还没结吗?”他嘴角噙着笑,凑到我的耳边,字字句句夹杂着滚烫的气息,“丫头,我很想你。”
  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想要闪躲,却被他一手揽住腰,继续在我耳边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三年了,他一点都没变,想要就一定要,而此刻的我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利,“你真的能救他?”
  “除了我,没人能救他。”
  再看一眼定格的画面,我想起律师说过:一旦定案,印钟添不是死刑也是无期。与生命比起来,耻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伸手解开领口的扣子,用自以为冷静却明显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只有这一次。”
  他捉住我的手,阻止我的动作:“我是要你回到我身边。”
  “不可能。”
  “如果我一定要呢?”
  “你休想!让我跟你在一起,我宁愿和钟添一起死了。”我毫不让步,因为我太了解叶正宸,一旦我让步,一定会被他逼到无路可退。
  我转身就走,态度坚决。在我拉开门,一条腿正准备迈出时,我听见他说:“等一下。”
  他终于还是让步了。
  我的手禁不住一颤,门把手从我的手中脱离,紫檀色的门在眼前一点点合上。我顿觉眼前这间奢华的总统套房就像一个金丝牢笼,把我和一头野兽关在了同一处,而我能做的只有退后一步,让金丝牢笼的门自动锁紧,免得泄露了即将开始的丑陋。
  在叶正宸的注视下,我一颗颗地解开衣扣……
  电视机上的画面定格,我未婚夫颓然的表情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然而那副颓然的表情依然那么清晰。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也不敢想以后印钟添得知今天发生的事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会感激我今天为他做的,还是会怨恨我的背叛?
  我想,换了是我,极有可能选择后者。毕竟,对一个男人来说,自己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上床,是莫大的耻辱。
  然而,我已经顾不上以后,这是我眼前唯一的路。
  叶正宸握住我的手,阻止了我脱下身上最后的遮拦。我讶然地睁开眼,四目相对,我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渴望与克制。我能读懂他的渴望,可我读不懂他的克制,或者说,我不愿意去读懂,害怕自己又掉入他精心设下的陷阱。
  “丫头……”又是这声最熟悉的呼唤,叶正宸将我纳入他温暖的胸膛,一个浅吻印在我的额心,依旧是我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柔软,还有熟悉的对白,“想我了吗?”
  “想。”怎么会不想?每天要想他无数遍,一想起他,五脏六腑没一个地方不疼。
  “恨我吗?”
  “恨。”我当然恨他,不然怎么会每想他一遍,都要在心里骂上一千遍“混蛋”。
  “能原谅我吗?”他捧起我的脸,让我不得不面对那张近乎完美的画皮。谁又知道,在这个许多女人迷恋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个卑劣的灵魂。
  “能,”我抬头,轻轻一笑,“到你死的时候。”
  他笑了,眼中那千山暮雪般的阴寒竟然消融了。恍惚中,我又看见了初见时的他,那个总笑得让人捉摸不透的叶正宸。
  “好吧,那我可以在活着时为所欲为了。”
  “你——”还没来得及反驳,他的双唇狠狠地压了上来,吸血一般啃噬我的唇瓣。我痛呼,声音却被他吞没,徒留破碎的轻哼。他的唇有种吞噬一切的火热,让我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被点燃,这时我才猛然醒悟,今日,他想要的并非一场权色交易,他想要确定我对他的爱还剩下多少。
  “不……不要。”我拼命挣扎,怕自己一旦放弃挣扎,就会在他的火热里融化。
  “现在说不要,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他横抱起我,丢在床上,然后一颗颗解开自己的衣扣。衬衫半敞,刚硬的轮廓呈现在我眼前,我看见他的胸口上有一个伤口,以伤口的形状和缝合的情况看,像是手术留下的,从疤痕的颜色判断,时间超过一个月。来不及多想,他已捉住我推拒的双手,按过头顶,俯身压下来。
  “你脱了衣服,还是这么诱人。”
  “你脱了衣服,还是这么禽兽!”
  他扬扬眉,轻吻我的唇角:“你一点都没变。”
  然而他变了,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
  床下,衣物七零八落。床上,肢体纠缠,分不清是撕扯,是挣扎,还是渴望……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落下。伤痛,并非源自被他欺凌,而是我憎恨自己又怀念起那一季坠落的樱花,又渴望与他继续纠缠下去,不管经历多少欺骗,多少背叛,都没关系,只要不再分离。
  “喜欢吗?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姿势?”他握紧我的手指问。
  我咬牙切齿地反驳:“这分明是你喜欢的姿势。”
  “原来你还记得。”
  “你!”
  他细密的吮吻连绵不绝,我再也无话可说,也说不出话。
  激情叠叠荡荡,欲断难断。我在他身下,终于融成一汪温泉,忘情地与他相拥。早知经历那么多矛盾煎熬,到头来还是会越过这条底线与他在床上痴缠,当初何苦要逼自己放手,也逼着他放手?
  记不清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了。他把我搂进怀里,眷恋地亲吻着我的肩膀,抚摸着我的头发,深嗅着我的味道。
  身体被汗液浸透,滚烫的肌肤腻在一起,很难受,可我没力气挣脱。我太累了,真想在这个久违的怀抱里再睡上一次,梦里一定不会有心痛的感觉,可闭上眼睛,我却想到了印钟添,想到了喻茵,想起了很多过往。
  悔恨席卷而来,我无言地退出他的怀抱,一件件拾起我的衣服,穿在身上,梳理好自己的头发,拍拍惨白的脸颊。整个过程中我都不敢看他,可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正欲离开,他握住我的手腕,力道重得让我无法摆脱。
  我依然不愿直视他,望着门的方向问:“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离开他。”
  啪!一个耳光扇在他的左脸上,这就是我的回答。
  他微微侧过脸,忽然笑了:“你的未婚夫如果知道你用什么方法救了他,不知道作何感想?”
  我倾身靠近他,鼻尖轻触着他的耳廓,也微笑着对他说:“让你的亲朋好友知道你逼我做了什么,不知作何感想?”
  他牵动嘴角,一副嘲弄的神情,不知是在嘲弄我,还是在嘲弄他自己。
  “叶正宸,别再逼我,玉石俱焚的结果,你我都不想看到!”
  他握着我的手渐渐放松,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当门在我背后合上之时,我听见他说了一句话,很轻,却重重地砸在我心头:“丫头,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该拿你怎么办?
  耳边久久萦绕着他沉沉的声音,我一路恍惚地回到暂住的小旅馆。我在浴室里洗了不知多少遍,但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洗不掉,他的味道冲不去,还有他的最后一句话,在耳边一遍遍重复。
  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脑子里仍然全是我们往昔相处的场景,每一个细节,甚至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清清楚楚。
  不知洗了多久,我的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我以为有了印钟添的消息,急忙抓过手机细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息:“好饿,想再吃一碗你煮的面。”
  我看着信息,看了很久。
  暖风从半启的窗口掠入,仿佛吹来了樱花的淡香,我看着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依稀看见那年窗外盛放的樱花,在他的窗外,也在我的窗外。
  犹豫良久,我放下手机,一小时后又拿起来,慢慢打了句话:“回去找你老婆煮。”
  手指放在发送键上,却没有按下去,最后我把编辑好的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删了,披上一件衣服,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前方不远处的街边有一株老榆树,叶子枯黄,月光在上面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树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深沉的黑色配上强悍的线条,有种所向披靡的霸气。我无法从墨绿色的车窗玻璃窥见车内是否有人,但车子一直没有熄火,淡淡的青烟从排气管中飘出,消失在黑夜里。
  冷风吹在未干的头发上,带来丝丝凉意,颈子、肩膀及胸口那些灼烧似的微痛也像是被冷敷过一般,不那么难受了。我仰起头,想起小时候,我家院子外也有一株这样的老榆树,一到盛夏就枝繁叶茂。印钟添常常坐在树下看书,斑驳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宁静而悠远。
  年少时的天空总是阳光明媚,如今却只有一望无际的雾霾。
  在这充斥阴霾的三年里,每一次我筋疲力尽时,都是印钟添在我的身边陪伴我。
  爸爸生命垂危时,我六神无主,跪在寺庙祈福,求神佛能保佑他平安。印钟添陪着我跪下,他说:“小冰,如果求神拜佛有用,我天天陪你来求。”
  我思念叶正宸入骨的时候,整夜整夜失眠,坐在医院门外的长椅上发呆,陪在我身边度过漫漫长夜的也是印钟添。
  我心如死灰地坐在老榆树下,冻得嘴唇发紫,为我披上温暖外衣的,还是印钟添。他让我相信这世上除了叶正宸,还有人能给我温暖,给我未来,给我幸福。
  而今,印钟添身陷牢狱,即使最终水落石出,他被判无罪,恐怕也难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对一心要在官场上混出点名堂的印钟添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而我,他用心呵护疼爱的女人,却在这个时候背叛了他。
  想到这里,我的悔恨又一次像巨浪席卷而来。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吻痕,多少水都冲不掉我身上的印记,多少悔恨也无法改变已经犯下的错误。
  从此后,我要怎么去面对印钟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和他继续筹备婚礼,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我真的能做到吗?我能彻彻底底忘记叶正宸,全心全意去爱印钟添吗?
  我该如何抉择?
  我没有答案。
  天亮了,榆树下的那辆车还没离开,淡淡的青烟从排气管散出,消失。我关上窗,掩上窗帘,给爸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告诉他们:“你们别轻信外面的谣言,他们都是乱说的。我北京的朋友帮忙问了,专案组重点放在上头的人身上,钟添只不过是协助调查。”
  他们放了心。
  收了线,我又不由自主地翻出叶正宸的短信息:“好饿,想再吃一碗你煮的面。”
  迟疑良久,我回了条短信:“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短信刚发出去,我马上收到回复:“我答应你的事,从来不会忘。”
  他答应我的事,从不会忘吗?那么他说的那一句“等我”,他应该记得,他这时候出现,是否代表他自由了?
  我低头,看着手指上晶莹剔透的钻石,不管他为什么出现,都已经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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