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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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夜里八点时,周礼诺还没有回家,易学佳于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果然周曙光正在她家里坐着,她质问林碧光,是不是易学佳把周礼诺给藏起来了——
  “诺诺是不是跟你一块儿呢?”林碧光在电话里问,“赶紧回来,她妈妈要急死了。”
  ——“没有在一起啊。”易学佳撒了谎,“妈妈,我跟何子萱还有梁枫、柯鸩飞他们在一起唱歌,提前帮裕琛庆祝生日,明天早上回去哦。”
  “唱歌?诺诺没跟你一起?那你把地址告诉我。”林碧光不信。
  “她真的长本事了她,这翅膀硬了,敢离家出走了都!让我来说——”话筒里传来周曙光由远及近的尖叫。
  “别担心我就是了。”易学佳赶紧挂了电话。
  她转过身对周礼诺说:“你妈妈在我家。”
  “我听见了。”周礼诺痛苦地皱起眉头,周曙光的高分贝尖叫对她来说有穿脑的杀伤力。
  “不理她。”柯鸩飞坐在点歌台前,转过身来道,“诺诺,你唱一首?”
  周礼诺垂着头一语不发,何子萱把柯鸩飞挤开说:“她没那个心情,我唱。”
  “你都唱了一百首了。”柯鸩飞于是用身体挤回去,“包场啊你?这又不是你的演唱会,老子也要唱。”
  周礼诺和她妈妈吵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都是以她向妈妈低头为结束,但这一次,她不愿意退让。易学佳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来,众人聚到一起,在外闲逛到晚上,“该回家了吧?”这问题,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出来。
  “我不想回去。”好在周礼诺率先开口了,“你们回去吧。”说这话时,她伸手拉住了易学佳的手腕,显然这个“你们”不包括她。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柯鸩飞最先表态,“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想在外边耗多少天我都陪你耗。”说完,他看了一眼何子萱。
  面对柯鸩飞对周礼诺的殷勤,何子萱不屑地翻个白眼,看了看指甲说:“那你哪天要请我做美甲。”
  梁枫挠挠头说:“我给爸爸打个电话,反正他今晚上可能也是睡医院里,我应该没问题。”
  裕琛没有表态,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也没有离开。
  众人饭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六个人无论怎么三三两两地聚散行走,也还是把并不宽阔的街道给占满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都禁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易学佳很有一种行军般气势汹汹的激昂感觉,偶尔遇见几个眼神不善的青年,也碍于易学佳他们人多势众不敢靠近,她握紧周礼诺的手安抚她:“你别着急,我们在一起,想一想,总会有办法的。”
  易学佳长这么大,还没遇见过靠“人多力量大”不能解决的问题,她的世界非常简单,跑不进八百米的及格线就每天放课后多跑几圈,想要提高年纪排名就熬夜多刷题,想要的成套漫画书太贵了也可以和店主打个招呼先留一套然后自己慢慢存钱。实在遇见了难题,聪明的裕琛可以给大家补习;梁枫那么壮可以一个打十个;找零花钱多到花不完的柯鸩飞借个几百块钱应该不成问题;至于何子萱嘛她朋友多总也算是个优点;而周礼诺更是个神仙般的存在,对她来说,几乎没有选择题。
  易学佳总觉得,只要他们六个人抱团,就是超级英雄。
  夜风有些凉了,周礼诺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柯鸩飞于是提议去KTV过夜,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柯鸩飞便笑得一副很受宠若惊的样子,何子萱冲他做出恶心的样子吐了吐舌头。
  “《单身情歌》?老土。”何子萱看一眼柯鸩飞点的歌。
  “《我们的爱》?你唱得上去吗?”柯鸩飞嫌弃地冲她咂咂嘴。
  “裕琛,你唱一首嘛,你还一首都没唱呢。”何子萱转过身去冲裕琛说话,“就唱那个《爱如潮水》,你的声音比张信哲好听多了。”
  裕琛坐在沙发上,正专注于和周礼诺说话,似乎没有听见何子萱被背景音覆盖的招呼声。她撇撇嘴,柯鸩飞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被她在桌子下踹了一脚。
  “你们给梁枫点一首。”易学佳正忙于吃果盘,她嘴里塞得嘟嘟囔囔地隔着桌子问梁枫,“你唱什么?”
  “不用,我不会唱歌。”梁枫摆摆手,正在研究手里的果汁酒里含有多少酒精。
  裕琛和周礼诺就如何面对周曙光的专制行为已经辩论了快十轮,因为俩人站的角度完全不一样,而裕琛认为自己的处理方式更为成熟有效,他建议周礼诺以“沟通”为主,“只要面对的是能识字说话的人类,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如果你没办法说服对方,要么是因为沟通得不够充分,要么是你的理由不够充分。”
  基于对周曙光的了解,周礼诺认为裕琛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外人,她冷冷地嘲讽道:“你或许没见过所以就以为不存在,听不懂人话的人类,还真有不少。”
  “你何必对自己的妈妈有这么大的敌意?难道她的出发点不是为了你好?”裕琛投降般摊开双手,脸上是苦恼的笑容,示意自己没有要抬扛的意思,“她希望你去读电影学院,又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归根结底还是想你未来比一般人活得好,过得不辛苦。”
  周礼诺压着怒意,反问他:“好,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劝她?”
  “从实际利益来谈,如果阿姨觉得你考电影学院出来当明星可以挣很多钱,那你就拿出理据来告诉她,明星也分三六九等,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天后,大部分人只能成为金字塔的地基,也许大半辈子都住在地下室里。”裕琛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然后你再拿出你理想的行业数据来,比如你毕业后进入任何一家知名企业,哪怕其中员工有上千人,那你也不需要成为金字塔尖,只要做到行内精英,挣的钱也足够你成为人生赢家,千分之一的概率要远远大于成为一个万里挑一的明星。”
  “就你聪明。”周礼诺轻轻鼓掌,面露轻蔑道,“所以你觉得我想不到这些?这些话还没有被我说烂?你没有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根本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周曙光永远都不会错。”
  “你呢?”裕琛皮笑肉不笑地扯起一边嘴角,周礼诺不明所以地一怔,他嘲讽地反问,“难道你不是永远也不会错?”
  周礼诺的眉头立即犹如手铐般“咵嚓”上锁,不等她发言反击,突然一只拿着一根火柴的手出现在她与裕琛之间,于是周礼诺和裕琛一起看向易学佳。
  易学佳严肃地盯着手里的火柴说:“我试试看能不能打着。”
  坐在裕琛身后的梁枫也配合着易学佳的玩笑,拽了拽衣摆说:“我也觉着要着火了,是不是空调不够冷?”
  周礼诺于是暂时休战,却依旧紧迫地瞪着裕琛,四目相对又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之间,飘散着的是柯鸩飞唱得变了调的歌词——“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如果你想飞,伤痛我背……”——这诡异可笑的气氛叫裕琛绷起来的面孔忍不住垮下来,“噗嗤”一声笑了。
  他这一笑,又惹得周礼诺涨红了脸,她只觉得他没有拿她当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所以姿态才会如此松懈。
  “你确实不知道她妈妈的控制欲有多强,直到去年,诺诺穿什么颜色的袜子,她都还要管呢。”易学佳张了张胳膊肘把裕琛给顶开,给周礼诺的杯子里倒矿泉水,同时难得地转动起脑筋来,犹豫地对她建议,“其实你为什么不瞒着她呢?”
  周礼诺的目光一旦落在易学佳的脸上便立刻化成一汪清泉,她喝一口水,温顺地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啊,你表面可以顺着她,毕竟现在你还是个高中生,也不能从家里搬出去,你就继续该干嘛干吗,她管你吃喝拉撒又不能管到你心里的打算——”易学佳搓了搓双手,有些昂奋地滔滔不绝,“你可以第一志愿填电影学院,第二志愿填你想上的那一所大学,反正你都会考上的,到时候去自己喜欢的报道,不管你是要考到北京还是上海,那都是天高皇帝远,生米煮成熟饭,鞭长莫及有没有?”她一手举起来,在空中抓了把空气后握成拳头,“你妈就算坐飞机赶过来,一切,也来不及了。”说罢,她沉着声音发出“呵呵呵”的奸计得逞般笑声。
  “易学佳,真难得见你发表这么有可行性的建议。”裕琛大惊小怪地鼓掌,“女大十八变,成长了。”
  易学佳于是双手又是抱拳又是飞吻地做出感谢状。
  “你是说……”周礼诺仿佛听了天方夜谭般瞪大了眼睛问她,“叫我边准备艺考边继续备考中央财经大学?这可能吗?”
  听到了学校名称的裕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苦笑道:“原来你已经决定好了,却舍不得让我知道。”
  易学佳一脸不容置疑地对周礼诺大声说:“是你的话就肯定办得到啊!”
  她对周礼诺的盲目崇拜和信任,已经到了她指着前面一个火坑说是泳池,她就立刻跳进去在火海里畅游的程度,她甚至认为,也许五十年后,周礼诺想要上天摘星星也不是办不到。
  很奇妙的,周礼诺比起自己,更偏信易学佳,因为她和谨慎小心的自己不一样,易学佳身上涌动着野兽般的直觉和磅礴如海的生命力,那像是一种原始的迷信力量,似乎只要她拼尽全力往前冲,就可以摆脱地心引力,飞过前面的火海。
  上小学的时候,周礼诺在校运会上参加跳高比赛,侥幸地一次次翻过不断升高的横杆,直到那根横杆远远高过了她的头顶,也是因为易学佳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对她说“你一定可以啊!”,她才闭着眼去挑战,结果翻过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打破的记录,躺在软垫上听着周遭掌声时,她看一眼正朝自己飞扑而来的易学佳,只觉得是她借了魔法给自己。
  只要她说她办得到,原本踌躇不前的她就觉得自己大可以放手一搏。
  “嗯。”周礼诺对易学佳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笑容。
  “好,既然问题解决了,今晚上你就别操心了,痛快玩个通宵吧。”易学佳又按掉了一个家里来电,爽朗地笑出八颗牙齿,“我们吃了早饭再回家。”
  可惜周礼诺并没能放松太久,她就听见了自己熟悉的尖叫声从走廊爆发,穿过隔音的墙,好像上千根磨得锋利的木刺般唰啦啦地扎进她的太阳穴里——“把我女儿交出来,信不信我报警,什么公众场合?你们这就一贼窝!淫窝!聚众吸毒的犯罪场所!”——周曙光竟找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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