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古刹白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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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城滁州,历史可以追朔到先秦时期。三国设镇,南朝建州,自隋朝始称滁州。
  明朝时滁州直隶于应天府,乃是大明京城渡过长江向北的江淮第一重镇,素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朱元璋当年曾与郭子兴在此兴兵,后来又迎小明王韩林儿入驻滁州。登基后,追封已故的郭子兴为滁阳王,在滁州建滁阳王庙祭祀。洪武六年,兵部又在滁州设立了太仆寺,如前文介绍,是管理军马的机构。
  朱允炆一早就过江来到滁州,原来今天二月初一是郭子兴的忌日。朱元璋心念故人,早早地就吩咐了孙子亲往祭祀,为此朱允炆准备了好几天,祭品祭文均很用心。郭家非常感动。皇太孙虽然年青,却是未来的皇帝,乃是代表朝廷;对郭子兴的忌日如此郑重,说明了郭家在朝廷的分量。
  朱允炆在滁阳王庙祭祀完毕,看看天色还早,倒有些意外之喜:早就听说滁州城外的琅琊寺景色优美,有心前去观赏。遂和郭家的人打了招呼告退,换了一身便服,带着随行的张元亨和几个侍卫往城外走去。
  滁州当地的广威将军谢贵,亲自带了驻军跟随护卫在后。
  出了滁州城一路往西南方向,有一片山峰,琅琊寺就位于山上。滁州本属于丘陵地形,并没有什么高山峻岭。宋朝政治家和文坛领袖欧阳修在滁州做太守时写下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中形容:“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朱允炆一路往南行来,沿路观赏。虽然尚是冬日山上冰雪茫茫,但的确是山形柔美,蔚然而深秀。
  途中经过醉翁亭,深秀湖等诸多景点,朱允炆不暇细看,沿着山道一路逶迤而前,不久来到了琅琊寺。琅琊寺是建于唐大历年的古刹,此时已有六百多年历史,朱允炆仰头望去,山门上的匾额写得是“开元禅寺”。
  谢贵解释道:“寺院的名称乃是唐时滁州刺史李幼卿所命,因寺院在琅琊山上,一般就简称‘琅琊寺’”。朱允炆点点头,吩咐谢贵等在山门,自己带着侍卫进了刹内。
  琅琊寺不大,几进小小的院落背依山林,筑在琅琊山的南峰半山腰上。黄墙黑瓦,映着一片白雪青松,云烟氤氲,袅袅没入蓝天之中。
  冬季香客少,寺院里甚是冷清。朱允炆依次拜过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观音殿,在观音殿中看到唐代名画家吴道子所绘的《观自在菩萨》石雕像,想起这幅画像被誉为“眉目津津,向人欲语”,不由仔细多看了几眼,果然栩栩如生,不亏是大家的衡世绝笔。
  自观音殿中出来,朱允炆吩咐张元亨和侍卫去供奉些香火钱,自己信步踱往大雄宝殿的侧面庭院。
  这是一个倚山的院落,西面就是上南峰的台阶,有几块极大的山石垒在前方,错落有致。山上石上积雪未融,到处白茫茫一片。院里有两株老梅,雪地里正开的热闹,香气沁人而舞,老远地飘荡过来。两株梅花一株鲜红,一株却是蜡黄,盛开的花瓣和待放的骨朵交相印衬,在寒风中格外动人。
  朱允炆望着两株梅花,不由吟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梅花的花香夹在白雪的冷香中,馥郁芬芳又清冷宜人,朱允炆不由得一时沉醉。
  靠寺院的山石连着南峰,大大小小的到处或倚或落,石块上大多有刻字,都是千余年来留下的。朱允炆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再放慢了脚步,细细观赏。有一块竖立的巨大岩壁背倚着山,上有四个大大的篆书,朱允炆定睛看时,却是“心即是佛”四个大字,鲜红一如院中盛开的红梅,更有白雪散落字间,红白相映,份外醒目。
  朱允炆咀嚼着这四个字,不由得念出了声:“心即是佛”,心中想了想又念一遍:“心即是佛”。
  石前立着一个人,也在仰首观望这四个大字,听到身后的人念了两遍,不由回头看了眼朱允炆。
  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螓首峨眉冰清玉润,宜嗔宜喜若飞若扬;双颊绯红,樱唇似点,一双明澈见底的眼睛,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中闪亮。翩跹袅娜的淡淡蓝色身影立在石前,衣袂飘飘。微风拂过,隐隐竟有阵阵清香。朱允炆不禁呆在当地。
  同样,莲花看到朱允炆,也是一怔。眼前的这位青年公子,一身月白文士袍,随意束一条双环如意绦,长身玉立。面容清净温和,双目清澈温润,神态从容温雅。自到了天朝,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人物,既不同于李芳远的冷峻孤傲,也不同于朱棣的魁梧霸气,更不同于朱权的潇洒无羁。看着他,莲花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奇怪,倒象在哪里见过一样,好生眼熟”。殊不知两人本身就很相似,又是前缘天定。
  朱允炆定了定神,上前唱了一喏,含笑说道:“在下见此四字颇有深意,一时忘情,打扰姑娘了”。
  这一个笑容,如旭日东升时,阳光缓缓透过云层,散发着一阵阵温暖。莲花连忙裣衽还了一礼:“公子客气了。小女子自幼参禅,却也是第一次见此四字,不觉也看得有些出神了”。
  朱允炆看着岩壁上的字低声念诵:“心即是佛”,侧头对莲花微笑说道:“《欢喜金刚续》中说,‘世间别无佛,心性是佛陀’。是一样的道理”。
  莲花沉吟道:“不错,众生皆是佛,只是心被染。其实人心自生真智,佛法不过菩提,只要心真净,自然是真佛”。
  朱允炆笑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佛性,只要领悟到佛性,就可以成佛”,又仰头看了看几个字,叹道:“可惜尘世蒙蔽心智,究有几人能悟?”
  莲花也仰着头:“所谓‘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佛性其实只需在自己内心寻找”。
  朱允炆见她甚是聪明,自己说什么一提就知己意,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正是,所以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这都说的是自己修行的法门。原本是要从自己做起。”
  莲花接着他的意思说道:“尤其大乘要度众生,更是要先修行自我才得六波罗密。”
  两人含笑对视一眼,忽然都觉得从未有过的言语投机。
  朱允炆不由微笑,接着道:“惠能祖师初见印宗,言简理当不由文字,即说‘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
  莲花素来安静耐心,此时却抢过说道:“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
  说完了才奇怪,怎么今日如此话多?不由停了下来,看了看朱允炆。见他凝视着自己微笑颔首,意似鼓励,不由微微红了脸,转头又看了看那四个字:“可惜世人常常舍近求远,比起自心,更愿意拜菩萨。”
  朱允炆叹口气道“不错,三藏十二部经,到底只是一个‘行’字。天下的名刹古寺,不过是个形式,见到烧香拜佛的,应该劝归才是”。
  莲花忍不住调皮:“公子这么说,你我今日上琅琊寺可先是不对了,一会儿寺里的僧人要来赶我们了。”
  朱允炆一怔,不由大笑,边笑边说:“方丈来了,咱们就和方丈说,悟了悟了!”
  莲花不由也笑起来:“也不用说,转身走人,自然是悟了”。
  两个人的笑声飘荡在琅琊寺空旷的院落里,惊起了山石上的一只麻雀,扑棱棱飞了一圈又停在石上,歪着脑袋看着二人。
  良久,二人止住了笑,看着对方都是心里一阵奇怪,有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为什么见到他这么熟悉,这么笑得自然而然?莲花见朱允炆目光专注,不由又红了脸,侧过了身体。
  朱允炆含笑问道:“姑娘是本地人吗?常来琅琊寺?”莲花摇摇头:“小女子姓李,路过滁州,在这里等一个亲眷,大概两三天就要走”。
  原来莲花一行人十一月从北平出发,一路冬雪积冰甚是难走,每日只能行三四十里路,连新年也不得不在路上过,走了两个多月才好容易到了滁州。朝鲜方面传来消息,赵胖带着重新置办的贡品这几天也差不多到滁州,几个人计划,索性会齐了近日一起进京。马三宝和王景弘今日先过江去朝廷办些事,让莲花在滁州稍等。朱棣临走时,交代了好几处让马三宝打点疏通,有朝中大臣更多是宫中内监侍卫,这些地方马三宝都要一一拜访,却不好和莲花多说了。莲花无事,便带了海寿知恩上山,看过了醉翁亭,又来瞻仰琅琊寺这悠悠古刹。
  朱允炆有些失望:“在下姓朱,也是偶然至此。”看着莲花,心中甚是不舍,又问道:“姑娘是去哪里?会去京师吗?”
  莲花一怔,点了点头:“会去京师”。
  这时张元亨带着几个侍卫不知何时进了院内,远远立着,望着朱允炆和莲花说话。
  朱允炆想了想,脱下手上的一个白玉扳指,递给莲花:“姑娘到了京师,不妨到在下家里坐坐。”
  莲花却摇摇头,并没有接,微笑道:“公子慧人,何必拘泥?岂不闻缘起时起,缘灭时灭?今日有缘得谈佛法,再会何妨再待缘起?”正说着,知恩远远地跑过来,叫道:“天快黑了,海寿催该回去了。”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朱允炆。
  朱允炆低头收回了扳指,说道:“是在下俗了,姑娘见笑”。见莲花和知恩要走,恋恋不舍地说道:“李姑娘多多保重,翌日有缘再见。”
  莲花见他怏怏不乐,心中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裣衽又施一礼:“告辞了,朱公子也多多保重”,带着知恩转身而去。朱允炆在后面呆呆望着,怅然若失。
  张元亨悄悄的走过来,问道:“殿下,要不要去查下这个女子的来历?”
  朱允炆定了定神:“不得胡来!让她去吧。”她既说了再待缘起,自己如何能做俗事?静静伫立,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盼着莲花能回顾一眼,却见那少女脚步不停,竟没有再回头。
  天色渐渐暗了,朱允炆一行也起身下山。谢贵正等在山门外有些担心,见几人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谢贵是位老将军,自元末即随朱元璋起义,后因军功授正三品河南卫指挥佥事,加广威将军,常年驻守滁州。谢贵本是浙江人,是东晋谢安的四十世孙,名门之后不同凡响。今年虽然六十四岁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皇太孙来到滁州,谢贵知道这安保职责非同小可,亲自自江边接送护卫。
  朱允炆见他恭谨有礼中不失名将风范,颇有好感,微笑道了一声:“谢将军辛苦”。谢贵连忙谦逊:“殿下客气,末将份所当为。”
  朱允炆沿路四顾留神,都没有再看到刚才那少女,杳无行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朱允炆心中怅然,不禁有些懊悔,也许方才该让张元亨去查一下?此后人海茫茫,却到何处寻找?
  朱允炆生在深宫长在深宫,二十几年没和外面的人打过交道。似这般邂逅,真是平生第一回,笨到巴巴地脱个扳指相约也没问出什么。偏偏此少女美丽端方又蕙质兰心,皇太孙掉书包也能谈得如此投机。朱允炆一路颠倒思量,时而叹息时而微笑,一见钟情竟然不能自已。
  谢贵带着卫兵一直将朱允炆送至江边,上了水军的楼船。殷勤作别,又伫立江边遥望水手扬帆起航,见船只平稳渡江,才松了口气。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几点疏落的星星,暗淡无光,江面黑黢黢的,风大浪急。朱允炆不顾风浪,伫立在船头。眺望着滔滔江水,只是回味着下午的偶遇: 那动人的笑容,那悦耳的声音,那畅怀的话语……此番别过,还会有缘再见吗?淡淡的蓝色身影在心中脑中盘旋不去,朱允炆迎着江风,如痴如醉。
  不知怎么,朱允炆忽然想到了朝鲜的宜宁公主,自传旨让她进京又快半年了,她到哪里了?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少女的身影和宜宁公主的名字在朱允炆的脑海中交相重叠,皇太孙的心,恰似这滔滔江水,汹涌浩荡,奔腾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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