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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雪莲见到县长史为民,是在县政府大门口。史为民坐车出门,正在车上喝粥,突然一个妇女跑到车前,拦住去路;司机猛地刹车,史为民的脑袋磕在前座的椅背上,粥也撒了一身;揉揉头,将身子放回来,再抬头,见车前的妇女跪在地上,高举一块马粪纸牌,牌子上写着一个大字:冤。
  今天是礼拜天,按说史为民不该上班。但县长史为民,从没休过礼拜天。一个县一百多万人,工农商学,吃喝拉撒,事情千头万绪;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市里,每天下发的文件有一百多份,都靠史为民落实。工人每天上班八个小时,史为民每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天天夜里开会。还有,从省里到市里,每天都有部门来县里检查工作;从省里到市里,部门有百十来个;县里每天需要在宾馆招待的上级检查组,至少有八拨。中饭和晚饭,史为民得陪十六拨次的客人。都是职能部门,哪个也得罪不起。史为民的胃,也让喝酒喝坏了。史为民时常捂着胃对部下感叹:
  “县长,不是人干的活。”
  但能当上一县之长,也不是容易的;一个县想当县长的,有一百多万;祖坟的坟头上,未必长了这棵蒿子。比这些重要的是,从政是个迷魂阵,当了乡长,想当县长;当了县长,还想当市长和省长呢。一切不怪别人,全怪自己。史为民想明白这些道理,每天有怨无悔地工作着。胃让喝酒喝坏了,只能自个儿调理。中午、晚上喝酒,还有一个清早不喝酒,这时史为民只喝粥。粥里放些南瓜和红薯,既食了粗粮,也养胃。有时头天晚上开会迟,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又急着出门,便在车上喝粥。李雪莲见县长,也是接受了见法院院长荀正义的教训,不再中午和晚上找人,换在了早晨;中午和晚上人容易醉,清早,人的脑袋是清醒的。于是,这天早晨,李雪莲便与县长史为民,在县政府门口碰了面。
  史为民今天出门,是去参加县上一个饭店的开业剪彩。这个饭店叫“世外桃源”。说是“世外”,距人间并不远;县城西南二十里,有一片树林子,饭店开在这林子里;偶尔有鸟飞来,饭店的老板又养了几头梅花鹿,便叫“世外桃源”。比饭店雄伟的,是饭店身后,矗起一座配套的洗浴城,桑拿按摩等一条龙服务,里面应有尽有。按说配套的行业有“涉黄”嫌疑,开业剪彩,县长不该参加;但开这“世外桃源”的人,是省上一位领导的小舅子,不过租了县上一块土地;正因为这土地在本县,史为民作为“土地”就该参加了。何况,“世外桃源”开业之后,还给县上交税呢;这也是县长工作的一部分。开业选在礼拜天,也是图个人旺。昨天晚上会又散得迟,史为民清早又睡过了头,便又在车上喝粥。“世外桃源”开业剪彩是九点,出门已经八点半了,史为民有些着急;车出县政府,又被人当头拦车,史为民更着急了。比史为民着急的,是他的司机。司机急不是急耽误县长剪彩,或县长头磕在了前座上,或粥撒了县长一身,而是一个妇女突然跑到车前跪下,猛地刹车,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摇下车窗,当头骂道:
  “找死呀?”
  史为民还是比司机有涵养,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遇见,再说,这也是县长工作的一部分,便止住司机,推车门下车,先抖抖身上的粥,又上去拉车前头的妇女:
  “起来,有啥起来说。”
  李雪莲起身。史为民:
  “你找谁呀?”
  李雪莲:
  “我找县长。”
  史为民便知道这妇女家没有电视,看不到电视上的本县新闻,与他对面不相识,便问:
  “找县长干啥?”
  李雪莲举举头上的“冤”字:
  “告状。”
  史为民:
  “告谁呀?”
  李雪莲:
  “不是一桩案子。”
  史为民倒“噗啼”笑了:
  “一共有几桩?”
  李雪莲:
  “第一桩,告法院院长荀正义;第二桩,告法院专委董宪法;第三桩,告法官王公道;第四桩,告我丈夫秦玉河;第五桩,还告我自个儿。”
  史为民一下听蒙了。听蒙不是一下告这么多人让他蒙,而是后边还有一个“我自个儿”。哪有自个儿告自个儿状的?史为民判定,这案子不简单,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低头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四十,便说:
  “既然你找县长,我给你喊去。”
  转身向政府大门里跑去。他跑一是为了脱身,好去参加“世外桃源”的剪彩;二是参加剪彩,身上一身米粥不合适,得去办公室换身衣服。李雪莲上前一把拉住他:
  “别跑哇,我看你就是县长。”
  史为民抖着身上的粥让她看:
  “你咋看我像县长?”
  李雪莲:
  “我打听你的车号了。车上坐的是你,你就是县长。”
  史为民:
  “县长的车,坐的不一定是县长,我是他的秘书。你案情这么大,我做不了主,我给你喊县长去。”
  李雪莲只好撒了手。史为民一溜小跑回到办公室,一边换衣服,一边让人给信访局长打电话,让他来县政府大门口,处理一个妇女告状的事;换完衣服,另坐一辆车,从县政府后门出去,去参加“世外桃源”的剪彩。
  一天无话。到了晚上,史为民又去县宾馆陪从省里到市里来的七八拨客人吃饭。车到了县宾馆门口,县信访局长在台阶上站着。县信访局长姓吕。史为民已经忘了早上妇女告状的事。见史为民下车,老吕高兴地迎上来:
  “史县长,你要支持我的工作。”
  史为民:
  “啥意思?”
  老吕:
  “市信访局张局长一会儿就到,安排在888包房,你待会儿过来打个招呼。”
  史为民一愣:
  “没听说老张要来呀。”
  老吕:
  “临时打的电话。平常我就不麻烦你了,现在是关键时候,市里第一季度的信访评比,就要开始了。”
  史为民伸着指头:
  “你这是第九摊。”
  老吕:
  “喝三杯就走,你能到场喝三杯,咱就能评上头三名。”
  又说:
  “这可牵涉到维稳呀;一个县维稳出了问题,摘的就不是我信访局长的帽子了。”
  史为民:
  “我待会儿去一下不就是了,还用拿帽子来吓唬人?”
  老吕笑了。这时史为民突然想起早上在县政府门口告状的妇女,便问:
  “对了,清早拦车告状那个妇女,是咋回事?”
  老吕不在意地挥挥手:
  “一个泼妇,让我赶走了。”
  史为民一愣:
  “拦车不要命,写那么大一个‘冤’字,咋说人家是泼妇?”
  老吕:
  “‘冤’字是不小,芝麻大点事。”
  史为民:
  “啥事?”
  老吕:
  “去年离婚了,如今又后悔了,非说去年的离婚是假的。”
  史为民:
  “这么点子事,咋要告那么多人呢?她告的可都是法院的人,是不是她找了法院,法院不作为呀?”
  老吕:
  “我问过法院了,法院不是不作为,正是作为了,她才告法院。她说离婚是假的,法庭经过核定,离婚却是真的,能因为她告状,法院就违法给她再判成假的吗?”
  史为民倒替李雪莲发愁:
  “到底因为什么,离过婚又后悔了呢?”
  老吕:
  “就算后悔,也该去找她前夫闹呀,咋找上政府了?又不是政府跟她离的婚。”
  史为民倒“噗啼”笑了:
  “人家告状一肚子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这时省水利厅一个副厅长由本县一个副县长陪着,到了宾馆门口。史为民撇下老吕,忙笑着迎上去,与副厅长握手,一块儿步入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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