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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郑重,受到市长马文彬的当面批评;批评他把政府和李雪莲的矛盾激化了。郑重在邻县当常务副县长时,处理过农民围攻县政府的事,那次就把矛盾激化了;但那次激化是对的,这次激化却是错的。一个农村妇女,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说不告状了;不管这话的真假,能说出不告状的话,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就属于积极因素。就算是假话,假中,却有改正告状和偏激做法的愿望。人家有这样的愿望,我们就该往积极的方面引导;但从法院院长到县长,皆是兜头一瓢凉水,非说人家说的是假话。为了把假话变成真话,非让人家签保证书,非让人家承担法律责任。结果呢?把一件好事或好的愿望,逼到了死角。出发点是什么呢?就是不信任人家。你不信任人家,人家怎么会信任你呢?狗急了还会跳墙呢。结果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这个妇女本来说今年不告状了,最后生生改了口,又说今年要告状。这下大家踏实了。但接着做工作,难度就更大了。当人家有好的愿望的时候,做工作是往相同的方向努力;等人家把相同改成了不同,做工作就得从不同开始;而从不同往相同的道路上掰,单是这个掰的本身,工作量就大了。这个额外的工作量是谁附加的呢?不是这个农村妇女,而是我们去做工作的人。我们的工作方法,是有问题的。问题出在工作方法上,还只是问题的表面;而问题的实质,出在我们对人民的态度上。你不信任人民,人民怎么会信任你呢?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人民的公仆,而是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在当官做老爷。比这些错误更大的错误是,处理这件事时,缺乏大局观念。再过半个月,国家就要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当一个农村妇女,和国家大事无形中联系起来后,她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了;而我们做工作的方式,还是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二十年前,这个妇女,是闯过人民大会堂的;因为她,撤过一连串我们的前任;二十年前,我们的前任,就是这样对待这个妇女的;我们从二十年前,还不应该汲取血的教训吗?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政治观念。今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不同于往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今年是换届年,会产生新一届政府,全国全世界都很关注。二十年前,妇女闯的是小年;今年要闯,可就是大年了。万一她闯了,又像二十年前一样闯成功了,出的政治事故和政治影响,又和二十年前不同了。新闻比二十年前发达了。有了互联网,有了微博。说不定一夜之间,全世界都会知道这件事。我们像二十年前的前任一样被撤职还是小事,由此把整个国家的脸,丢到全世界面前,事情就大了……
  马文彬批评郑重时,措辞虽然很激烈,但脸上一直微笑着。这是马文彬讲话的特点。马文彬个头不高,一米六左右。在主席台上讲话,有时需要站在舞台一侧的话筒前;别人讲过,他走过去,他的头够着话筒都难;一般别人讲过,轮到市长发言,工作人员要赶紧跑上去调矮话筒的高度。人矮,加上瘦,又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像个文弱的书生。与人说话,声音也不大,没说话先笑;说过一段,又笑一下。但有理不在高言,同样一件事,别人能说出一层道理,他能说出三层道理;如是好事还好,如是坏事,就把你批得体无完肤了。加上马文彬平时说话声音低,一到研究干部的任用,声音突然就高了;提谁,撤谁,旗帜鲜明;他想提拔谁,一般无人敢反对;想反对,你说一层理,他说三层理,你也说不过他;往往一锤定音。同理,他想撤掉哪个干部,也往往一锤定音。所以从市里到县里,各级干部都惧他。马文彬批评郑重,也与批评其他人一样,批评一段,微笑一下;一席话微笑下来,郑重身上已出了好几层冷汗。郑重出冷汗不是惧马文彬的批评,而是觉得马文彬说得入情入理,立场、目光,都比郑重高许多。什么是差距?这就是差距。为什么人家当市长,自己当县长,原因没有别的,就因为人家水平比你高。马文彬批评完,郑重心悦诚服地说:
  “马市长,您说得对,是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是我把大事看小了,是我没有大局观念和政治观念,是我没有认清时代。我回去给您写份检查。”
  马文彬微笑着摆手:
  “检查就不必了,认识到就行了。”
  又说:
  “我有时琢磨啊,有些古代的成语,还是经得起琢磨的,还是大有深意的。譬如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譬如讲,‘防微杜渐’,譬如讲,‘因小失大’。言而总之,都在说一个‘小’字。许多人栽跟头,没栽在‘大’字上,皆栽到‘小’字上。或者,没领会‘小’字的深意。”
  郑重忙点头:
  “我就是因小失大,我就没领会‘小’字的深意。”
  马文彬:
  “还有一句成语,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回栽了跟头,下一回知道‘由此及彼’和‘举一反三’,恰恰也就进步了。”
  郑重:
  “我回县里之后,马上重新去做工作,马上再找这个妇女谈。”
  马文彬笑着指点郑重:
  “你都与人家闹顶了,光是磨转这个‘顶’,就非一日之功。”
  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
  “再有九天就要开全国人代会了,还是我亲自出马吧。你回去约一下,我请这个妇女吃顿饭。”
  听说市长要请一个农村妇女吃饭,起因又是由自己工作没做好引起的,郑重有些不安:
  “马市长,都是我工作没做好,给您惹了祸。”
  马文彬摆手:
  “见群众,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嘛。”
  又笑着说:
  “当了三年市长,还没见过治下的‘小白菜’——对了,没见过这个‘潘金莲’,刚才你又说,她是‘窦娥’,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没见过这个‘窦娥’和‘哪吒’,我也不对呀,我也犯了官僚主义呀。”
  郑重见气氛缓和下来了,也忙笑着凑趣:
  “戏里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都是俊俏的小媳妇;咱这儿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可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妇女。”
  待到市长马文彬请李雪莲吃饭,为吃饭的地点,马文彬又批评了市政府的秘书长和县长郑重。马文彬平时请人吃饭有三个地点:如是省上领导来,或是其他市里的同僚来,就在市政府宾馆;如是来投资的外商,在市里的“富豪大酒店”;如是过去的同学朋友,由市政府宾馆做好饭菜,运到家里。市政府秘书长觉得马文彬请一个农民吃饭,属工作范畴,便把宴会安排在了市政府宾馆;准备派车把李雪莲接过来。向马文彬汇报时,马文彬皱了一下眉:
  “不是批评你们,啥叫对待群众的态度,通过一顿饭,就能看出来。你是让群众来拜见你,还是你去拜见群众?”
  秘书长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对对对,我们应该到县里去。”
  出了马文彬的办公室,忙给县长郑重打电话。郑重便把饭安排在该县的“世外桃源”。该县的“世外桃源”,是该县吃饭规格最高的地方。该县虽处内陆地带,“世外桃源”的菜,却有世界各地的生猛海鲜。市长马文彬过去到县里来视察,如留下吃饭,皆在“世外桃源”。过去在“世外桃源”,这回也在“世外桃源”。郑重汇报秘书长,秘书长又汇报马文彬,马文彬又皱了一下眉:
  “不是说过‘举一反三’吗?四个字,落实下来,咋就这么难呢?请一个群众吃饭,你去‘世外桃源’,灯火辉煌,生猛海鲜,还没吃饭,就把人家吓住了;她看你们整天吃这么好,心里更来气了;接着她的工作还怎么做?要我说,请人家吃饭,能不能找一个让人家感到舒服和放松的地方?譬如讲,就去她那个镇上,找家羊汤馆,一人吃三五个烧饼,喝一碗热乎乎的羊汤,满头大汗,气氛不一下就融洽了?”
  秘书长又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忙点头:
  “对对对,咱们去他们镇上,咱们喝羊汤。”
  又担心:
  “就怕那镇上的小饭馆不卫生呀。”
  马文彬挥手:
  “我从小也是农村长大的,人家吃得,我就吃得;你们吃不得,你们别去。”
  秘书长忙点头:
  “我们也吃得,我们也吃得。”
  又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县长郑重打电话。郑重也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按市长马文彬的意图,重新将吃饭的地方,改到镇上羊汤馆。同时更加佩服马文彬。人家想一件小事,都比自己深远。“小”字的深意,自己还是没有琢磨透。什么叫差距?这就叫差距。
  第二天晚上,市长马文彬,便在拐弯镇的“老白羊汤馆”,请李雪莲喝羊汤。“老白羊汤馆”地处镇西头。平日从里到外,“老白羊汤馆”都脏乎乎的;今天突然变干净了。上午还脏,下午就干净了。地上扫过,桌子用滚水烫过,顶棚上有几个窟窿,临时糊了几张报纸;后厨犄角旮旯,也用铲子将油泥铲了一遍。里外一收拾,“老白羊汤馆”显得亮堂许多。“老白羊汤馆”左手,是一家卖羊杂碎的街摊,上午还在卖羊杂碎,下午让镇长赖小毛给赶走了;“老白羊汤馆”右手的摊主,是拔牙兼卖杂货的老余,下午也让赖小毛给赶走了。门前左右一打扫,“老白羊汤馆”前脸,马上显得开阔许多。陪市长请李雪莲吃饭的,有市政府的秘书长,该县县长郑重,法院院长王公道。一张桌子,共坐了五个人。其他市政府的随从,县政府的随从,县法院的随从,皆由拐弯镇的镇长赖小毛,拉到镇政府食堂吃去了。也是害怕阵势大了,一下把李雪莲吓住。派谁去请李雪莲来吃饭,县长郑重也颇费踌躇。郑重和王公道,都刚刚与李雪莲说顶了,不敢再招惹她,郑重便把这副担子,压到了拐弯镇镇长赖小毛身上。赖小毛今年四十来岁,是个矮胖子,平日说一句话,要带三个脏字;喝醉酒,还敢打人。他有一辆“桑塔纳3000”轿车,喝醉酒上了车,坐在后排,爱指挥司机开车。车开快了,他会急,扬起手,照司机脑袋上就是一巴掌:
  “妈拉个×,你爹死了,急着回去奔丧?”
  车开慢了,他也会急,扬起手,又是一巴掌:
  “妈拉个×,车是你爹拉着?好好一辆汽车,让你开成了驴车。”
  司机被他打跑过五个。镇政府的干部有四十多人,没有一个没被他骂过;镇下边有二十多个村,二十多个村长,没有一个没被他踢过。但赖小毛镇长当了五年,李雪莲就在拐弯镇下边的一个村里,年年告状,他却一直对李雪莲敬而远之。因为李雪莲告状,县上每年开年终会,都批评拐弯镇,说镇上“维稳”这一条没达标,不能算先进乡镇;赖小毛从县上开会回来,却交代镇政府所有的干部,宁肯不当这个先进,也不能阻止李雪莲告状。因李雪莲告状是越级,不阻止,她不找镇上的麻烦;一阻止,一不越级,这马蜂窝就落到了他头上。赖小毛:
  “咱们在拐弯镇工作,心里也得会拐弯。”
  赖小毛平时粗,谁知也有细的时候;如今郑重派他去请李雪莲喝羊汤,赖小毛虽然肚子里暗暗叫苦,但身子又不敢不去。赖小毛平日见人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但见了李雪莲,胖脸却笑起了一朵花,张口就叫“大姑”。叫得李雪莲倒有些含糊。因为一个告状,咋招来这么多亲戚呢?李雪莲:
  “赖镇长,法院王院长叫我表姐都有些勉强,你又降了一辈儿,给我叫姑,我听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赖小毛竖起眼睛:
  “王院长叫你‘表姐’,肯定叫得没边没沿,我从俺姥娘家算起,给你叫声‘大姑’,还真不算冤。我给你论论啊,我妈他娘家是严家庄的,我妈他哥也就是俺舅,娶的是柴家庄老柴的外甥女……”
  掰着胖指头在那里数。李雪莲止住他:
  “赖镇长,咱别兜圈子了,啥事吧?你要来说告状的事,咱就别说下去了。”
  赖小毛:
  “不说告状的事。大姑,我在镇上工作五年了,见到你,跟你说过告状的事没有?”
  李雪莲想了想,点头:
  “那倒真没有。”
  赖小毛拍着手:
  “就是呀,有仇报仇,有冤申冤,从三国以来,都属天经地义。我不拦人告状。我今天来,是请你去吃饭。也不是我请你吃饭,是咱市里的马市长请你,大姑,你面子大了。”
  李雪莲马上又翻了脸:
  “不管市长县长,请你吃饭,准没好事,不定心里憋着啥坏呢。”
  又说:
  “为啥平日不请,现在突然要请呢?还不是国家马上要开人代会了?”
  转身就往院外走。赖小毛跳到她面前,用手拦住她:
  “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当那么大官,不会白请人吃饭,何况又是特殊时期;但就是‘鸿门宴’,你今儿也得走一遭。”
  李雪莲倒一愣:
  “啥意思,要捆人呀?”
  赖小毛:
  “那我哪儿敢呀,我是求你老人家,不为别人,为我。”
  又说:
  “本来这事皮里没我,肉里也没我,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今天请你吃饭这事儿,就落到了我头上。”
  又说:
  “我也知道市长找你,又是劝你别告状;你不赞成,我也不赞成。但你赞成不赞成,那是你的事;吃饭去不去,却是我的事。你只要去了,哪怕跟他们闹翻了,也就跟我没关系了。”
  又说:
  “大姑,你这事儿太大,我这官儿太小,你从来都是跟上层打交道,这回别因为一个吃饭,把我扯进去了。鸡巴一个镇长,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发慈悲,我立马就蒸发了。”
  又说:
  “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俺爹是你表哥,也八十多了,还得了脑血栓,嘴歪眼斜的,在炕上躺着,不知能活几天,大姑,你不可怜我,就当可怜我爹吧。”
  身子堵住头门,屁股一撅一撅,开始给李雪莲作揖。李雪莲倒“噗啼”笑了,照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还镇长呢,纯粹一个泼皮。不就一顿饭吗,就是刀山,我走一趟就是了。”
  在这镇上,都是赖小毛打人,哪里敢有人打赖小毛?除非他吃了豹子胆;现在挨了一巴掌,赖小毛倒捂着头笑了:
  “我的大姑耶,这就对了,那谁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欢欢喜喜,用他的“桑塔纳3000”,将李雪莲拉到了镇上。
  李雪莲见到市长马文彬,还是客气许多。客气不是因为马文彬是市长,而是他戴着金丝眼镜,一派斯文;说话也很客气,没说话先笑;说完一段,又笑一回;让人觉得亲切。斯文的气氛下,大家不好一见面就闹起来。比斯文更重要的是,他说话讲道理。别人讲一件事只能说一层理,这理可能还说错了;他却能说三层理,还句句在理。一见面,马文彬根本不提告状的事,开始扯些家常。就是扯家常,也不是居高临下,先问别人家的事,譬如家里几口人呀、都干什么呀,等于打听人家的隐私,让人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而是先拿自己开刀。他指指羊汤馆四壁,说自己也是农村出身,从小家里穷,当年最想吃的,就是镇上羊汤馆的羊汤。穷又吃不起,每天放学,便跑到羊汤馆,扒着羊汤馆的门往里张望。一次一个大汉,连吃了三碗羊汤。第三碗剩一个碗底,大汉向马文彬招手。马文彬蹭过去,那大汉说:
  “你学三声狗叫,这碗底就让你吃了。”
  马文彬“汪汪”学了三声狗叫,那大汉就把碗推给了他,他就把那碗底吃了。说得众人笑了,李雪莲也笑了。接着大家吃烧饼,喝羊汤,皆吃喝得满头大汗,气氛就显得更融洽了。马文彬又说,他小的时候,是个老实孩子,从来不会说假话;他有一个弟弟比他机灵,看他老实,便欺负他;弟弟每次偷吃家里的东西,都赖到他头上;放羊丢了一只羊,也赖到他头上;他嘴笨,说不过弟弟,每次都挨爹的打。他那时最苦恼的是,自己说的是真的,咋每次都变成了假的;弟弟说的都是假的,咋每次都变成了真的呢?这时李雪莲已进入他谈话的氛围和话题之中,不由脱口而出:
  “我告状也是为了这个,明明是假的,咋就变成了真的呢?我说的明明是真的,咋就没人信呢?”
  见李雪莲主动说告状的事,马文彬便抓住时机,开始说李雪莲告状的事。说李雪莲告状的事,也不从李雪莲说起,开始批评在座的县长郑重、法院院长王公道。这也是让他们在场的原因。马文彬批评他们工作方法简单,站到了群众的对立面;忘记了自己是人民公仆,在当官做老爷;比这些更重要的是,遇事不相信群众;就是不相信群众,作为一个人,也该将心比心;一个人告状,锲而不舍告了二十年,把大好的青春年华搭了进去,告到头发都白了,如果她没有冤屈,能坚持下来吗?如果是你们,你们能这么干吗?说得李雪莲倒有些感动,似乎在世上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谁说政府没有好干部?这里就有一个。县长郑重、法院院长王公道被批得满脸通红,点头如捣蒜,嘴里说着:
  “我们回去就写检查,我们回去就写检查。”
  倒让李雪莲过意不去,对马文彬说:
  “也不能全怪他们。”
  又说:
  “他们都当着官,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马文彬拍了一下桌子:
  “看看,一个农村大嫂,觉悟都比你们高。”
  郑重和王公道又忙点头:
  “觉悟比我们高,觉悟比我们高。”
  马文彬又抓住这个机会,笑着问:
  “大嫂,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说过不告状的话,他们都不信,就把话说顶了,现在,你说过的话,还能不能重说,或者,咱能不能把话再说回来?”
  忙又说:
  “不能说回来,咱也别勉强。”
  李雪莲又被马文彬的话感动了,说:
  “市长你要这么说,我不把话说死,我的话,现在还能重说。”
  又指着郑重和王公道:
  “我跟他们说过两回,我今年不告状了,他们不信哩。”
  马文彬点着郑重和王公道说:
  “像我小时候,说真话,当权者不信哩。”
  大家笑了。马文彬又说:
  “大嫂,咱纯粹是聊天啊,我接着再问一句,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问的跟郑重和王公道前两回问的一样。李雪莲答的跟前两回也一样:
  “过去没想通,今年想通了。”
  马文彬又笑着问:
  “大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过去没想通,今年为啥想通了?譬如讲,因为一件什么具体事,让你想通了?当然,像刚才一样,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
  因为什么事想通了,这是前两回王公道和郑重忘了问的话;只顾追究其然,忘了追究其所以然;没问来由,所以无法相信;王公道和郑重忘了问的地方,市长现在问了;问明病因,才好对症下药;可见市长做事,在每个细节上,都比他们深入;这又是“小”的作用;这又是市长比他们高明的地方。郑重和王公道忙又佩服地点头。李雪莲:
  “没因为啥具体事,我就是听了牛的话。”
  李雪莲这么回答,是大家没有料到的;或者,弯拐得这么陡,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大家愣在那里,马文彬也愣在那里,嘴有些结巴:
  “牛?什么牛?”
  郑重回过神来,忙说:
  “说人呢,咋拐到了牛身上?”
  李雪莲:
  “二十年来,世上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信我的话,只有这头牛信我的话;我告不告状,也听这头牛的话。过去我问牛,该不该告状,牛说‘该’,我就告了;今年又问牛,牛不让我告了,我也就不告了。”
  众人更是如坠云雾。秘书长也开始结巴:
  “你这牛,是真的存在呢,还是跟我们说着玩呢?”
  李雪莲:
  “我不跟你们说着玩,这头牛是我养的。”
  马文彬回过神来,问:
  “我能不能见见这头牛,让它跟我也说一说?”
  李雪莲:
  “不能。”
  马文彬一愣:
  “为什么?”
  李雪莲:
  “前几天它已经死了。”
  大家哭笑不得。郑重有些急了:
  “大嫂,马市长跑这么远过来见你,也是一片好意,也是想帮你解决问题,你不该拿我们打镲,你不该这么奚落人。”
  见郑重急了,李雪莲也有些急了,拍着巴掌:
  “看看,跟我的案子一样,我把真的,又说不成真的了不是?”
  马文彬止住郑重,微笑着对李雪莲说:
  “大嫂,我相信这头牛是真的。”
  接着说:
  “那我们共同来相信这头牛的话,今年起不告状了,好不好?”
  李雪莲:
  “这里可有分别。”
  马文彬:
  “啥分别?”
  李雪莲:
  “牛说行,你们说不行。”
  马文彬不解:
  “为什么?”
  李雪莲:
  “牛不让我告状,是说告状没用;你们不让我告状,是让我继续含冤,这可是两回事。”
  马文彬一愣:
  “大嫂,我们找你来,不就想帮你解决问题吗?”
  这时李雪莲哭了:
  “你们别骗我了,你们要觉得我冤,不用过来找我,早把案子给我翻过来了。”
  指着郑重和王公道:
  “你们跟他们一样,来找我,还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状,撤了你们的职。”
  又说:
  “你们要想帮我,平时咋不来呀?全国一开人代会,你们咋接二连三地来呀?还不是想糊弄过这几天,接着又撂下不管了?”
  马文彬皱了皱眉,这才知道李雪莲这个妇女的厉害。找她是来解决问题,没想到让她奚落一番——牛都张嘴说话了。双方过招,他倒钻了这妇女的圈套。早知这样,就不问其所以然了,就不问到牛了。可不问所以然,怎么对症下药呢?当然,钻了别人的圈套,出来一头牛,马文彬也不怕;他来,就是试探一下事情的深浅。现在,通过一头牛看出,事情已经无可救药了。她说不告状,就是还要告状。或者,她在胡搅蛮缠。王公道和郑重的判断还是对的。事情无可救药马文彬也不怕,如同使用干部,干部犯了错误,分有可救药型和无可救药型两种:有可救药者,还有得说;无可救药者,干脆连话都不用说了。秘书长看马文彬皱眉,忙站起说:
  “今天谈话就到这里吧,马市长市里还有会。”
  马文彬站起身,这时又满面笑容:
  “大嫂,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强。”
  然后出门走了。秘书长,县长郑重,也忙跟了出去。只剩下法院院长王公道收拾残局。王公道抖着手:
  “大表姐,你说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说案子就说案子,咋说到牛身上了?你这不是骂人吗?”
  李雪莲擦着泪:
  “我没骂人。”
  王公道:
  “拿畜牲跟人比,还不叫骂人?”
  抖着手在地上转圈:
  “宁肯听畜生的话,也不听政府的话,这不等于说,各级领导,连畜生都不如吗?”
  李雪莲急了:
  “咋我说啥,你们都不信呢?我说啥,你们都往坏处想呢?”
  又说:
  “如果是这样,今年我还得去告状。”
  王公道拍手:
  “看看,终于又说实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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