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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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十分黯然,声音轻得好似一阵风,落在裴钊心里,却如同千万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在心尖上划过,直教人痛不欲生。
  裴钊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那声音竟然略带颤抖:“你......你方才说......”
  “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这句话一出口,苏瑗心中倒是松快很多,夜风吹来,她将双手缩进大氅中,眉目间甚是惆怅:“你别笑话我,我晓得这样很不应该。不过这种事情......”她怅然地笑笑:“我今日方才明白,倘若真心喜欢一个人,这颗心便不再是我的了,我想将它收回来,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裴钊,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
  其实她很想说一句,请你不要因为这份喜欢就将我看轻,可是这句话在心间踌躇许久,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裴钊心中一片冰凉,仿佛连开口说句话都是困难:“你应该晓得,你是大曌的太后。”
  “我晓得的。”苏瑗的声音很轻:“我只是不想这样憋在心里,这些话也只能对你说。即便说了,我也不会去做甚么,这一生,我不会让他晓得我有多么喜欢他。”
  裴钊怔忪地看向脚下,大片连绵的宫阙隐在如海的夜色中,真像是无尽的深渊。宫墙之外是天京的十二条街巷和六座城门,巍峨繁华。而这不过是大曌堪舆图上,小小的一个黑点。
  他是大曌的君王,拥有着浩瀚的疆域,受万民朝拜,蛮夷小国无一不以他为尊。可是站在这样至高无上的地方,他看着眼前的无上繁华,却总觉得,自己已是一无所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倦:“你......你是何时喜欢上那个人的?”
  苏瑗的声音仿佛是在梦中,忽远忽近:“或许是最近,又或许是很久以前,你想听听他是个甚么样的人么?”
  “够了。”
  裴钊疲倦地闭上双眼,心中却很清楚,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不去听那个人的模样,不去听苏瑗的喜欢,就好像那个人从此便不存在一般。这座诡谲的大明宫其实很狭窄,只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
  她喜欢上旁人,这没有关系。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这大约是老天给过他唯一的恩赐,这一生,他们都只能依靠着彼此相互取暖,再不会有旁人插足。
  空中的烟花不晓得什么时候渐渐暗了下来,宫中响起来雄浑响亮的钟声,三长三短,正是除夕礼钟。钟声过后,便是新的一年。
  真好。苏瑗心中升腾起一种酸涩的喜悦,这一夜,算是她和裴钊一同守了岁,今后的每一个除夕,大约都会这样度过。或许不久后,还会有裴钊的心上人,裴钊的孩子同她一起过除夕,那样其实也很不错,只要能时常看见裴钊,就已经很好了。
  四周渐渐黯淡下来,唯有檐角的夜明珠还亮着光。夜已经很深,裴钊沉默着将苏瑗从宝顶上抱下来,一路将她送回长乐宫,这一路上他曾无数次想开口问一句,问她可晓得自己的心思,问她那个教她愁肠百结的人是不是叶景之,可眼看着已经到了长乐宫的宫门前,这些话却始终说不出口,也再不必说了。
  他这二十五年的光阴,有一半多都是在刀光剑影中舐血厮杀,十四岁的时候他奉命去平滇黔之乱,不慎在雨林中迷路,那林子里毒气甚浓,湿热非常,可走在里面必须把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倘若有一寸皮肉露在外头,便会被毒虫噬咬,顷刻间便丢了性命。
  那时候已经断粮三日,他筋疲力竭地和大军一同坐在山洞里,守着一丛微弱的火堆,连眼睛都不敢闭一闭。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他也没余丝毫畏惧。
  不过是一死而已。他心中甚至有一丝隐隐约约的快意,倘若就这么死在这里,或许也算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可是他没有死,甚至还大败百越,甚至凯旋回朝,甚至,还遇见了苏瑗。
  直到这一刻,裴钊心中终于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绝望,痛苦与不甘交织成世间最锋利的箭,直直地刺进五脏六腑。过了片刻,他终于低声开口:“今夜的事情我会当做没有听到,你回去罢。”
  苏瑗眼睛一热,差点落下泪来,她略微侧过头去,勉强笑道:“你先走吧。”
  从前的许多次分别,她都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从未想过在她身后的裴钊是个甚么模样,而这一次,她很想好生瞧一瞧裴钊的背影。夜色如墨。而他的身影渐渐被这夜色吞噬,他没有回过头来,因此永远不晓得她此刻已然泪如雨下,永远不晓得自己身后有这样一个人在看着他。
  裴钊永远也不会晓得,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他。
  第二日一早苏瑗就见到了那位突厥公主,她退下胡服换了一身湖蓝的宫装,赤金凤钗摇曳于发间,衬着无边艳色,十分动人。
  教苏瑗吃惊的是,这位新晋的荣美人说得一口十分流利的中原话,甚至还有个中原名字,叫做云珊。她规规矩矩地给苏瑗行了礼,便安静地在自己的位子坐下,沉默不语。
  苏瑗有些苦恼,这位美人怎么和吴月华一个性子?她们都不爱说话,连带着孙妙仪也沉默了许多,这个场面委实有些尴尬。
  依照她的经验,无话可说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吃东西,只要嘴巴不闲着就好。宫娥们很快摆好了形形色色的点心,她拣了块龙须糖,开始漫天找话说:“今天的天气......”瞧了瞧殿里烧得正旺的地龙,干笑一声:“有些冷,容美人是不是第一次来天京,住得可还习惯么?”
  容美人连忙起身恭敬道:“回太后的话,妾身生于突厥,那里是极寒之地,不比天京繁华,妾身在这里住得很好。”
  唔,这下可不愁没话说了,苏瑗笑吟吟道:“突厥是甚么模样?你说给我......说给哀家听听罢。”
  打开话匣子后苏瑗才发觉容美人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姑娘,她讲了许多突厥的风光,万里无垠的草原和那些神秘莫测地传说,听起来委实有趣。在昆仑苑的那一夜裴钊倒是也给她讲了许多故事,可毕竟不如容美人从小长在那里,自然少了几分趣味。
  想到裴钊,她心里又是一黯。
  正是在这个时候,外头的宫人进来通报,说是首阳公主的重孙儿在外头求见,还未等苏瑗发话,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子便“蹬蹬蹬”地跑进来,一双肥嘟嘟的小手抓住苏瑗腰间的宫绦:“太后娘娘,陪阿满去踢毽子吧!”
  这段时日她已同阿满处得很熟,两个人都是古灵精怪的贪玩之人,虽说她比阿满足足大了十岁,却很是投缘。
  阿满的手很暖和,一路将苏瑗从长乐宫拉了出来。此时外头一片冰天雪地,屋檐上结了薄薄一层冰,亭台楼阁宛若水晶雕成一般晶莹剔透,阿满手中拿着个孔雀毛做成的毽子,轻轻抛起后迅速伸脚去接,玩得不亦乐乎。
  瞧,即便没有裴钊,她不一样过得很好么?景色还是这么好看,故事还是一样好听,她还有许多好玩的事情可以去做。
  苏瑗看着眼前玩得开心的阿满,心中突然有些释然。
  话本子里有个词叫做“爱而不得”,说的大约就是她眼下的状况。其实得不到又能怎样呢?她这么喜欢裴钊,裴钊笑了,她就跟着开心,裴钊不高兴,她就无精打采,既然如此,她只要看着裴钊顺风顺水,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不也很好么?
  这么久以来的愁绪终于消弭,苏瑗笑着微微提高了裙角,伸出脚去接毽子,不妨力气使得大了些,那只毽子在半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度,直直飞了出去,正正落在裴钊手中。
  见到裴钊,众人都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苏瑗从他手中接过毽子,笑吟吟道:“你这个人,怎么悄无声息就站在那里了。什么时候过来的?”
  裴钊默了默,终于还是露出她熟悉的笑容:“刚走过来就听到你们要踢毽子,本来想瞧瞧踢得如何,不成想......”
  他脸上浮现一抹促狭的笑意,苏瑗轻咳一声,有些难为情:“方才是不小心,我的毽子踢得可好啦,不信你问阿满!”
  一旁的阿满急忙点头:“太后娘娘踢毽子的模样就像我们西凉的小马驹,可灵活啦!”
  这个比方,委实......有趣,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她将毽子高高抛起,用脚尖轻轻一钩,将拖、跳、提、环等十四种踢法走了个遍,踢出了佛顶珠、绕花线等花样,身手极是灵活,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
  虽是寒冬,可她踢着毽子,脸颊红扑扑的,衬着脸上略显稚气的笑意,十分娇憨动人。她的身影忽远忽近,而他一直看着她。
  昨夜辗转难眠的时候,裴钊不是没有想过,既然她已有了心上人,那自己从此远了她便是。就好像很小的时候,知道陛下和母妃不喜欢自己,不消他们说甚么,自己就会远远避开。他是个极为骄傲的人,与其等别人先抛弃他,倒不如自己先早早离开。
  可是那个人是苏瑗,所以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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