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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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端端的,有甚么安可请的?苏瑗有些不解,只听叶景之轻声道:“陛下今日已经下旨,将下官的品阶擢升为五品,从此以后只在御前作画,不得踏入后宫半步。今次,乃是下官最后一次在私下给太后请安。”
  过了今日,以后若再相见她,也就只有百官领筵时,隔着茫茫人群,仓促而遥远的一眼了。
  苏瑗一听就晓得裴钊在想些甚么,不过这样也好,叶景之升了官,又娶了云萝,实在没有必要困在后宫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当下便笑道:“这样很好啊,只在御前作画的话大约不会很忙,你就有许多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唔,说起来,咱们认识了这么久,哀家还不知道叶先生喜欢甚么呢。”
  叶景之神色落寞,过了许久,方才低声道:“下官这辈子,只喜欢作画。”
  若不是因为宣纸笔墨的勾勒,他们二人这一生都不会任何交集,如今想来,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苏瑗隐约能察觉到叶景之心里其实不太高兴,可他明日就要成亲,样样都圆满了,还有甚么好发愁的呢?左思右想,大约就是因为裴钊把他派到御前作画这件事了。
  从前因为她,叶景之很是被裴钊折腾过几次,现在心里想必对他怕得很。她本想安慰一下叶景之,说自己会在裴钊面前替他说说好话,可若是自己去说了,会不会弄巧成拙,又教裴钊误会些甚么?
  她心中百般纠结,却始终理不出个思绪来。叶景之倒是对她笑了笑,温声道:“太后娘娘以后觉得烦闷,下官也没有福气同娘娘说话了,之前下官献给娘娘的画本还在么,不知娘娘喜不喜欢?”
  那本画本子被裴钊一摔,早就纸张散落了,好在端娘熬了浆糊替她一点一点地粘起来。想到那一夜,苏瑗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她定了定神,对叶景之勉强笑道:“哀家很喜欢,每天都在看呢。”
  叶景之闻言眼睛亮了亮,从袖中掏出一本新的画本子递给她:“下官近日又搜罗了些故事,好在紧赶慢赶地在昨夜订成了册子,不如只怕再也没有机会献给太后了。”
  这本画本子比上一本还要厚,苏瑗十分意外:“叶先生前几日一直在养病,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叶景之的脸上仍旧是那抹温文尔雅的微笑,只是这笑容看着竟然有些莫名的苦涩:“能让太后展颜一笑,下官甘之如饴,并无费心之说。”
  因宵禁将至,叶景之便起身告辞,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大着胆子看着苏瑗的眼睛,他依稀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有一种轻微而绵长的疼痛在心底蔓延开来,像极了初学作画时,手指被纸张划破的感觉,那道小小的口子过了一段时间就不疼了,可他知道,那道伤疤一直都在。
  叶景之的眼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苏瑗一时之间竟有些心虚,仿佛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转瞬即逝,还来不及去细想就已经忘记了。过了半晌,她才轻声开口:“叶先生,云萝从小和哀家一起长大,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你一定要善待她。”
  叶景之惨然一笑:“下官遵旨。天色已晚,请太后早些安歇,下官告退了。”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他的脚步迈得极轻极慢,可即便如此,也很快就走到了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去。苏瑗本来已经低下头去翻看画本子,大约是感觉到了甚么,便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奇道:“叶先生还有甚么事么?”
  他骤然回过神来,凝视着那双在心中描绘过多次的眼睛:“能有幸为太后作画,是下官最大的福气。请太后务必要保重身体,下官祝太后福泽万年,长乐未央。”
  叶景之走后不久,云萝方轻手轻脚地进来,含笑告诉她:“奴婢方才送小殿下回去,他念叨了一路,一定要让奴婢将他的贺礼好生挂起来。”
  她只字不提叶景之,倒让苏瑗很是不安,她抓紧了云萝的手,低声问道:“云萝,你同我说实话,你想不想嫁给叶景之?你若是不想,我无论如何也会去找他,让他收回旨意。”
  云萝先是愣了愣,随即笑了:“太后这是怎么了,您不是早就知道奴婢的心意么?莫不是您舍不得奴婢,要想方设法地将我留下来给你梳一辈子的头?”
  私底下云萝同她向来没有甚么拘束,可今夜不知为何,云萝这个样子让她觉得好生奇怪,更有一丝莫名的愧疚和担忧萦绕在心头。她见云萝仍是笑容满面,只得安慰自己,大约是她想多了。可一颗心终究悬在半空中,总是不得安宁,她左思右想,最后只得对云萝道:“你今后若是不开心了,就回长乐宫找我。”
  云萝本在为她卸下发上的钗环,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轻轻颤了颤,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被包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小小婴孩,这样漫长绵延的岁月在脑中一一闪现,便是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也罢,也罢,即便不甚圆满,可那终究还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她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力握紧了苏瑗的手:“奴婢会过得很好,太后也是一样。”
  其实苏瑗自己都不晓得,她眼下过的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若是说不好,可她那样喜欢的裴钊也一样喜欢她,这世上想必不会有比这更教人欢喜的事情了;可若要说好,又委实牵强得很,至少在这一刻,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一颗心上下不得,好生难受。
  夜里的时候裴钊又来看她,她本已经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发呆,见到他这样泰然自若地走进来,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方才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安歇么?”
  裴钊自顾自地解开了袍子,她吓得直往被子里缩,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一声“你要做甚么”,他已然躺在了她旁边,将她连人带被子地搂进了怀里:“这便要安歇了。”
  那床被子本是轻软的蚕丝被,此时密密地裹在身上,倒教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动都不敢动一下,闷声道:“你要安歇,应该回朝阳殿去。”
  裴钊微闭着眼睛,倒像是十分闲适:“我的阿瑗就在这里,还回甚么朝阳殿。”
  她的脸微微一红,差点儿就要被他这句话骗得心软了,不过好在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伸手去推他:“喂,你起来,不准你睡在这里。”
  推一下,两下,裴钊仍然纹丝不动,她有些恼火,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使劲推了一把。裴钊骤然睁开眼睛,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慢慢地吻了上来。
  苏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这一次的接触格外温柔漫长,过了许久,裴钊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含笑道:“阿瑗,你方才推了我四次,我便用这个来抵债,现在咱们银货两讫了,你不妨再推推试试?”
  她从来没想到裴钊还有这样嬉笑赖皮的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还是当皇帝的人呢,也不晓得害臊。”
  裴钊笑着搂住她:“好,是我不害臊,那阿瑗要不要想个法子罚我一回?”
  他们两个人侧身躺着面面相对,近得都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另一个自己,天地间仿佛只余了他们两个人。苏瑗心里愈发不自在起来,只好翻了个身背对着裴钊:“我才懒得同你计较。”
  寝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她听见身后传来裴钊沉稳的呼吸声,像是睡熟了,终于放下心来,却仍不敢转头去看看。
  她向来有些怕热,此时虽是初夏,尚宫局和掖庭也早早送了些冰来,白天倒是凉爽宜人,到了夜里又觉得有些冷。她背对着裴钊,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抽开想要给他盖上,不妨有一个被角被他压在了身下,她用力拉了拉也纹丝不动,正暗自着急,突觉一阵天旋地转,裴钊已然将她压在了身下。
  眼见着裴钊又要吻下来,她吓得伸手去捂住他的嘴,连声音都在发抖:“我不是有意要动的......我不过是想帮你盖个被子而已,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她心里发慌的时候就会喋喋不休地说许多话,好不容易停下来了,见半天没听见裴钊吭一声,不由得有些不安:“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裴钊含笑看着她,忽然朝她掌心吹了口热气,她抖了抖,这才想起裴钊的嘴被她捂住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她面红耳赤地撒开手,将被子胡乱堆在裴钊身上,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裴钊慢悠悠地将被子拉好,给她严丝合缝地盖上,自己也躺了进来,又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她下意识地又要推开,却听得他叹了口气:“阿瑗,我说过,只要你不愿意,我一定不会勉强你,你相信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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