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麻袋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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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波抬起头,用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面前的“异物”是个人无疑。他或者她,用一个粗布麻袋罩住了自己。如管理员所说,根本无法分辨性别。从身高以及行动方式,马波怀疑麻袋人可能是个女人,不然就是个小孩。
  也许是被马波不同寻常的眼睛看得有些不自然,她后退了几步,站到离阳光稍远的地方,滑稽的蛋圆形影子也慢慢地从报纸上离开。她显然很怕跟人接触,唯一把他引到院子里来的原因大概就是马波留下的那张纸条。马波刚想把面包给他,粗声粗气的谩骂便从阳光地里传过来。
  “丑八怪!别站那儿!坏了我的兴致。”
  “呸!看着就晦气。是个什么东西?”
  “滚远点!”
  麻袋人这个异类在院子里出现,相当于往那些被太阳晒得头晕脑涨的卡车司机中间扔了块石头,瞬间激起了种种不满。其中一个脸颊上横着道拉链状伤疤的家伙从草坪上站起来,边走边咔吧咔吧地掰响手指。不友好的嘲骂和威胁让马波后悔把麻袋人引到院子里来。
  “我该想到。”马波多少有些埋怨自己。
  麻袋人没说话,伸出戴着手套的手,里面有马波在门上留下的纸条。麻袋人指了指纸片上的两个字:谢谢。他就是因为这两个客气的字才到院子里来的。麻袋人又指了一次那两个字,再指一下马波。就这样,马波收到了他到瓦肯镇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谢谢。
  “大拉链,把它赶回去!”有人喊。
  被叫作大拉链的人没进行下一个动作——他只是哗众取宠,并不见得真想动手。
  有蛇形文身的家伙也在院子里,却没说话。他侧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根野草,眯着眼看着这一切。同样对麻袋人满心厌恶,他却和这些冲动的同行们完全不一样。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这群家伙里最有头脑的。马波看见了他,他也看到了马波,幽深的瞳孔深处依然带着那圈残忍卑劣的黑光。
  为了避免事情进一步恶化,麻袋人迅速地离开了院子。马波一把抓起大面包,跟在他身后。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会这样。”
  “为什么你要道歉?该道歉的是那些人!”麻袋里果然传出女人的声音。
  “因为该道歉的人,永远不会道歉。”
  马波这句话让麻袋人开房门的动作慢了几秒。
  “请……请进来。”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马波的回答却很清晰:“我叫马波。”
  “我叫扮猫。他们叫我麻袋人。”对方也回答,仍然是女人的声音。
  扮猫的房间十分简陋,地板上简单地打着个地铺,旁边整齐地叠放着些衣物,还有几个麻袋。一部老旧的电话拖着线被放在地板上。
  马波猛然明白,管理员说的“深夜电话亭”就是这个!扮猫是个口技者,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是她。可这也太虚幻了,遮盖住原本的样貌,抛弃了固有的声音,那她还剩下什么是自己的呢?想到这里马波禁不住苦笑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做真实的自己哪有那么容易,没套上麻袋的人们跟扮猫也没什么区别。遮掩着生活,才会觉得舒服而安全吧。
  “你会拟声?”
  “嗯。”
  “你真厉害。”马波由衷赞叹。
  这句话让扮猫一怔。片刻后,她转过脸,从地板上的一件衣服里摸出卷皱巴巴的通用币递给马波。
  马波数了数,发现多了五十通用币。
  “太多了。”他把多余的抽出来。
  “不多。想拜托你件事情。有空吗?”
  “有空。”马波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钱他想挣。
  “我要去看个朋友,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到那个地方。你路熟,而且,你也知道,大家都不太喜欢我。多出来的钱算陪我出门的报酬,还有路费。”
  “好!”马波一口答应。
  过了中午,气温骤降。简陋的木框窗外,几片雪花从青灰的天空飘落而下。下雪后,天空逐渐暗淡下来,路灯已经全开。现在雪花还不会凝结,再落一会儿就会迅速堆积起来。
  马波磨毛了边的衬衣外只有件帆布外套,那已经是他最厚的衣服了。出门时马波把衬衣领口的旧项圈紧了紧,这条像领结一样戴在衬衣领子外的旧项圈,原先挂在一只垂死的流浪狗脖子上。马波守了它好几晚,灌水灌食物,还用布包裹它的身体。某天黎明时,它感恩地看了马波一眼就断气了。这只大狗留下的旧项圈被马波摘下来,绕在衬衣领子上。
  “走吧。”马波把手揣在兜里,对扮猫说。
  瓦肯镇的街面铺着光滑的黑色石子儿,如围棋般大小,初雪落在上面,湿滑异常。镇中心的主街道是条宽敞的路,有轨电车哐啷哐啷地驶过。寂寞冷清的街道看起来像是一张沉闷阴郁的脸,有轨电车的轨道就是这张阴郁脸上难看的皱纹。电车给人迹寥寥的街道非常牵强地灌了些活气。今天大概是误站人数最多的一天。售票员忘了收钱,甚至连司机都不专心开车,屡屡往车厢后面探头探脑。很多好奇的乘客想看又不敢看,想问又不敢问,弄得电车上的木头座椅嘎嘎作响。狭小的电车厢里,这种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令扮猫紧张得连呼吸都开始急促。
  为了转移扮猫的注意力,马波再次打开话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我,哦,我能模仿各种声音。我,我在汽车旅馆房间装了部电话,还在电台做了广告。刚开始给我打电话的都是,嗯,需要……”,扮猫突然变得支吾,“……需要风情服务的长途旅行者。很多人因此讨厌我。我不怪他们。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只要想聊天就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用他们喜欢的声音与他们交谈。他们有些很孤独,希望我装成他们喜欢或熟悉的人的声音跟他们说话。我经常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找本人聊天,而要找我模仿呢?”
  “因为他们怕,怕那个想交谈的人不会说出他们爱听的话。人都希望谈话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但这并不容易做到。是不是经常有男人让你装成他们喜欢的女人说‘我爱你’?”
  “是有!”扮猫明显不像刚才那么紧张,说话速度也畅快多了,“但是最多的不是这个。很多人要求我装成他们的老板或者仇家,听他们谩骂。然后我用他们想要的声音向他们道歉。聊天以后,客户汇款到我的账户里。我就这样挣钱。人们觉得打这种收费电话很安全,通话的只是个住在汽车旅馆里不敢见人的怪物。他们不跟亲人朋友说的事却会跟我说。”
  一阵沉默。
  “嗯,对了!一会儿咱们要去看的这个客户,他有点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个单面熟的煎鸡蛋。你别太奇怪。”
  “不会。”马波说的是实话。他本身就够奇怪了。
  麻袋人只要一说话,就会有人偷偷往他们这边看。但他们只要一看到马波的眼睛,就会立刻转过头去。
  “这车厢里也许就有给你打过电话的人。”
  马波这话让扮猫笑了起来。刚才还看着他们的一个乘客傲然地扭过了头。
  “到该离开的时候了,每个地方都一样。一段时间以后,人们开始觉得我知道得太多,他们对我的忍耐也就饱和了。”
  她不用马波提问,独自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以前在医院住过很长时间。一个人在病房里出不去,只能听门外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说话。然后模仿他们的声音和自己聊天,慢慢地就学会了很多嗓音。我自己跟自己说话,有时候扮男的,有时候扮女的。一个人变成好多人,跟交了好多朋友一样。”
  电车到站。一声铜铃响,车门打开。再一声清脆的铃响,车门关上。电车摇摇晃晃地驶离车站,扮猫和拿着大面包的马波留在雪地里。
  “谢谢你。”扮猫和马波一起顶着雪走路。
  “不用谢我,你给了我报酬的。”
  “不是那个,是谢谢你夸我。”扮猫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但这是她鼓足了所有勇气才说出来的话,“你是第一个,夸奖我的人。”
  不知道是马波没听见还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能听见脚踩在雪里的声音。
  扮猫先打破尴尬:“你眼睛怎么了?”
  “打架。”马波回答。
  路面全部被雪盖上了。小硬币那么大的雪片更加密集地飘落。路灯顶着积雪,发出昏黄的光亮。马波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脚。
  “你见过雪片从地面往天上飘吗?”马波抬头看路灯。
  雪片并没有从下往上飘,只是被光线照得发亮而已。可他清楚记得,曼波出走的那个雪天,迅速降落的雪片从地面往路灯上飘去。
  “听说如果雪下得足够大,速度足够快,就会那样。今天雪还不够大。”
  马波送了几天快餐,对街道很熟,知道扮猫要去的地方的大致位置。他走路很快,扮猫跟起来很费力。即便隔着麻袋,也可以听见她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们这一路没再说话。走了很久,扮猫说“到了”。她的声音并不比落雪的响声大多少,但马波听到了。
  两人停在一大排青砖连体房前,面对门牌号为“0”的木门,扮猫轻轻叩响上面的黄铜扣门环。
  来开门的是个瘦得出奇的男人,活像具骷髅,双腿的骨头和牙齿似乎完全不受控制,发着“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穿了件米白色的连体睡衣,配了双褐色皮鞋。马波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蝼蚁人。
  “煎蛋,我给你带了礼物。”扮猫从马波手里拿过面包,把它举到“骷髅架子”面前。
  煎蛋把房门又打开一点儿,让他们进屋。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客厅面积不小,中央有张桌子,却没看见边上有配套的椅子。煎蛋关上房门,哆哆嗦嗦地走到墙边,靠着墙就不动了。
  “能帮我找把椅子吗?”扮猫小声请求马波。马波到处看了看,客厅里完全没有椅子。
  扮猫看出了马波的疑惑:“煎蛋害怕椅子。他认为自己是单面熟的煎鸡蛋,只要一坐下蛋黄就会流出来。所以煎蛋不坐椅子也不睡床,背靠墙壁站着休息。他的监护人把椅子都放在楼上的房间了。”
  “站着能睡着……”马波话没说完,靠着墙壁的煎蛋已经轻微地打起呼噜。
  “他睡得很轻,稍微有动静就会醒,随时又会再睡着。”
  扮猫说得没错。马波一走动,煎蛋就醒了。像向日葵跟着太阳似的,煎蛋用眼神“跟”着马波,但身体丝毫不肯离开墙壁。
  马波终于摆脱煎蛋的视线跟踪,找了把靠背椅回到客厅。鼾声再次响起,煎蛋又靠着墙壁睡着了。扮猫盘腿坐在煎蛋脚边的地板上,守候着这个“朋友”。这样的情景让马波驻足看了好几分钟。
  靠背椅被马波放在地板上时,煎蛋再次醒来。一看见椅子他就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椅子,是他最大的敌人。
  “会死!会死!”
  “不会死!”扮猫的声音比先前大了很多,而且带着点具有压迫感的坚决,“看!把这个大面包放在这儿。煎蛋都是放在面包上的对不对?即便是蛋黄流出来也会被吸在面包里,一点都不会丢。”
  这是扮猫想出来的主意。只要让煎蛋坐在一块面包上,他就不用担心蛋黄流走。
  煎蛋看看铺了大面包的椅子,再看看扮猫,又看看马波。他伸出根手指,轻轻按按松软的面包坐垫,等了很久,才小心地把屁股挪上去。
  “就这样!你看,蛋黄没流出来。坐下,试试!”
  扮猫用温柔的女声引导他。煎蛋小心翼翼地沉下身体触到面包,过了几分钟,他闭上眼睛,彻底坐进了椅子里!他的嘴角猛烈抽动,这让扮猫和马波都有些紧张。直到他大喊大叫,流出眼泪:“我是煎蛋,半熟的……安全!”
  扮猫跟煎蛋一样高兴,却不知今晚自己将大难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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