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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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安伸出手掌,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稀稀疏疏几根胡须几个月前,刚刚在游安的下巴上生长。这让游安很是满意,自己总算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游安觉得,胡子越长的人,肯定就越厉害。就像当年那个在欢喜酒家留字的大侠,据掌柜子的描述,就是一个胡子拉渣的粗犷汉子。
  现在自己的胡须,虽然刚刚冒起一层青色,可总算离那大侠又进了一步。游安从小时候起,就对那江湖豪侠,极为崇拜,豪言壮语说自己以后一定要去闯荡江湖。这几年游大侠,一路波折,闯荡来闯荡去,还是没能走出云安村。
  眼看曾乞儿面色泛起一轮红晕,游安有些好笑道:“凉州的老窖,不是你这种喝法。两口一碗,你以为你是凉州七十二寨的好汉啊?”
  来往的客人,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凉州七十二寨。游安听说,凉州七十二寨的好汉,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喝起这凉州的老窖,自然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曾乞儿确实有些微醺,这倒不是他不胜酒力,他饮起酒来,很容易就会上脸,这可能是曾乞儿年纪还小的原因。加上他第一次喝凉州老窖,还没有习惯凉州老窖的燥和烈,有些微妙的味道。
  曾乞儿将酒碗递交给游安,道:“谢谢你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游安接过酒碗,并没有回答曾乞儿的问题,好奇道:“难道你是第一次喝凉州老窖?你不是凉州人?年纪这么小,就独自前往这西北路最荒苦的凉州,你这小鬼可不一般啊。”
  曾乞儿早就想好了一番说辞,解释道:“的确如你所言,我叫铁毅,来自西北路泉州。一路上随着家族迁移,本是要前往玉门关,没想到路上遭遇马匪袭击,我和父母亲族,都被冲散了。我只管向北走,一路上又饿又渴,还好还随身携带些存粮,这才坚持走到了云安村。”
  铁毅这个名字,取自铁娃和曾毅。那个叫铁娃,活泼好动的少年,一直想着有一天,可以仗剑走天涯。现在曾乞儿决定带着骕骦,替铁娃走一走这西北路的江湖。
  说到此处,曾乞儿又想起了百人队被马匪冲击的画面,想到了死于马匪刀下的铁娃,想到了很多死人,以及活人。
  还有那袭白衣。
  曾乞儿有些伤感,借着些许醉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少年入江湖以来,很少失落过,更谈不上失望。
  游安倒是看出了少年的失落和失望,他从小在云安村长大,村子受肃水肃老爷的庇护,自然没有遭受过马匪的袭击。这云安村,比起凉州其他大大小小的小镇和村落,简直是世外桃源。
  可游安多多少少能理解少年的心情,仍是少年,就遭遇劫难,不得不与父母亲人分离。游安隐隐起了恻隐之心,只是他自己还未曾察觉。他眼见曾乞儿如此低落,以为他是想起了父母,连忙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和父母只是走散了。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云安村这一个可以落脚的大村落,你父母一定会寻过来的,到时你们就可以团聚了。”
  曾乞儿冲着游安挤出一个笑容,游安的好意,他心领神会。可曾乞儿又怎么能去找寻父母呢?母亲早就离开了自己,至于父亲,曾乞儿连见都未曾见过几次,仅有几段儿时模糊的记忆而已。
  胡先生说过,“与人为善,予己为善。”娘亲还在的时候,曾乞儿没少去清心私塾听胡先生讲课。胡先生几次都走出门来,笑着邀请曾乞儿进私塾听课。可是曾乞儿,每次见着胡先生,都是逃之夭夭。同龄的几个去私塾读书的小伙伴,说起胡先生,总是谈虎色变。这个先生长得斯斯文文,却是凶恶的很呢。除了每天检查弟子学生功课以外,胡先生还不许他们听课时打瞌睡。要是被先生捉住上课打瞌睡,虽不会挨批评,却是要被罚抄写书本文字。
  抄书,对这群孩童来说,是最最头痛恐怖的惩罚了。
  曾乞儿要是进私塾读书,哪还有时间去照顾娘亲,替娘亲分担担子。
  所以曾乞儿虽然知道胡先生的学问很大,却几乎没有和这个镇上的唯一先生,有过什么交流。
  唯一的几次,是曾乞儿从师父的酒作坊下工以后,想要和往常一样,来清心私塾,听听先生讲授学问,听听学生郎朗读书声。曾乞儿一路小跑到清心私塾,却发现私塾大门紧闭,私塾放假。
  曾乞儿毕竟还只是孩童,自己并不喜欢跟师父学酿酒手艺,唯一的兴趣,就是忙里偷闲时,跑来清心私塾听课了。曾乞儿虽然从未进过私塾的大门,没有认识过同门的师兄弟,却隐隐约约,已经把自己当做私塾的学生了。
  此时的曾乞儿,产生了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小孩子蹲在墙角,哇哇大哭。
  那天的胡先生,一手负后,一手握书,走到了曾乞儿的面前。胡先生一袭淡雅青衫,腰杆挺得很直,笑容温柔。
  曾乞儿抬起头,泪眼汪汪,觉得胡先生果然是个坏人,自己哭的这么难过,他却还在笑话自己。
  只见胡先生卷起泛黄的书本,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笑而不语。
  那时的曾乞儿,搞不懂为什么先生明明是读书人,却这么不爱惜书籍。先生手上的书本破旧泛黄不说,竟然还用它来敲自己的脑袋,实在是过分。
  “送你了,有时间记得要读。”胡先生弯下腰,将手中的书本,放在了曾乞儿的怀里。
  孩童抱着书本,站起身,转身就跑。
  孩童身后,是胡先生的哈哈大笑。
  从那天之后,胡先生每次见到曾乞儿,总要问上一句:“乞儿,今天的书读了吗?”
  先生一直是曾乞儿心中,最有学问的那个人。“与人为善,予己为善”,就很有道理。所以曾乞儿很少去恨一个人,清安镇王狄算一个,骑马冲向罗林的凉州斥候算一个,姓杨的千夫长算半个。
  可曾乞儿最最恨的男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曾乞儿不知道那个人,模样如何,是生是死。如果他还活着,曾乞儿很想去问问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抛弃娘亲。
  “喂,你不是要找活干吗?是想凭着自己的手艺,来酒铺子做伙计吧,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去问掌柜的。”游安见名叫铁毅的少年,一直情绪低落,连忙转移话题道。
  曾乞儿这才回过神来,这个酒铺伙计,白天的时候虽然不搭理自己,可那毕竟是人之常情。这个伙计,其实也是好人。
  “嗯,不打紧的,那我就在这等掌柜的过来。”
  “唉,这可不行,酒铺子可不能进外人。”游安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以为曾乞儿要进屋住上一晚。
  曾乞儿其实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伙计不知道自己底细,有防范之心再正常不过。他朝游安解释道:“大哥你不要误会,我挨着铺子休息一会儿就好。”
  游安看了一眼曾乞儿破旧单薄的衣裳,陷入了纠结。只见他咬了咬牙,道:“这可不行,你是不知道,这凉州的夜晚,可不比你们泉州。冬至将近,这一起沙啊,可是要人命的。我明早开店,要是看着你的尸体躺在门外,太不吉利了。要是被客人或者掌柜的见着,我这个酒铺伙计就不用干了!”
  “没关系,我走远点就好了。”伙计紧张的样子,惹得曾乞儿有些想笑。不说自己身怀《御宝决》,真气无时无刻流通于经脉,以他三品武夫的体质,要在风沙中丧命,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游安一把抓住了曾乞儿的胳膊,道:“今天碰上你,算我倒霉。你进来吧,就睡在我旁边,明天一早我叫你起早,可千万不能让掌柜子和其他伙计见着咯。”
  曾乞儿心中一暖,正想拒绝游安的好意,已经被游安拖着走进了欢喜酒家内。
  酒家其实并不大,放酒的酒柜密密麻麻,占了酒家大半位置。屋内点着几盏烛火,灯火温馨,确实比屋外暖和了许多。
  游安领着曾乞儿走进一个房间,房间十分拥挤,恰好能塞下一张床铺。
  游安率先躺在了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后,望着依然站着的曾乞儿道:“还愣着干什么,睡觉!我告诉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去酒铺子拿走什么值钱物件。我一直盯着你呢,你要是有什么动作,我马上给你撵出去。”
  曾乞儿有些犹豫。
  “怎么,还不想和我睡一个被?你个小鬼,可不要得寸进尺。”
  “那个,大哥...酒店的烛火不用灭吗?”
  游安这才拍了拍脑袋,道:“我给这事儿忘了,还不是因为你打岔,你赶紧去把烛火灭了。”
  曾乞儿吹灭烛火,在游安不耐烦的催促之下,上了床铺。刚刚还放话要一直盯着曾乞儿的伙计,早已鼾声如雷。
  曾乞儿背靠着这个刚刚认识的伙计,心中暖暖的,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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