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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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大人也是嘉许年间的进士,当时诗词文论讲究个返璞归真,不似如今盛行奢靡之风,喝口水吃个饭都要无病呻吟。他早看不惯大行特行的奢靡之风,第二篇策论算正搔到他痒处。
  此时另一位考官也突然插话,连嘘带叹,眼神也精彩得很一时赞叹,一时叹惋。一把美髯都快被揪秃了去,如此反常引起其他人注意,问道:大人这是看见何等美文,这般难以抉择,何不与诸君共赏?
  揪胡子的考官叹息一声,把试卷往案中一推,闭目靠在椅背上不发一言。
  众考官纷纷传阅,最后面面相觑。
  因边境状况堪忧,恶邻虎视眈眈,如何处理边境狄戎与凶真二国一直是礼朝最头疼的问题。此次策论题目也紧跟时事,题目为安边之道。
  这题目太大最考人,考生是不是读死书的酸人一眼可辨,局限一宅一户之人,一句话就会露怯。
  而正因为题目太大,也容易写空,题目看似简单实则刁钻。
  而这篇策论,开篇第一句话。
  边境之乱,实为国贼之乱。
  后文更是毫不遮掩,直言国贼有二,一为襄党,二为当朝丞相傅御。
  大好脑袋摆明了不想要,扔着玩儿。偏生写作此策论之人,字字珠玑,可见文采。
  好大的胆,竟然敢污蔑傅大人与张子,此等狂生该即刻缉拿归案,他的师长朋友也逃不过,竟教导出这样狂诞之人!一考官拍案而起,怒目瞪着递出试卷那人,王自行你安的是什么心?此等狂言不立刻打为废案,居然让诸公传阅,你王家莫非早对丞相不满?
  王自行一对浑浊老眼顶到天上去,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道:我却不知从何时起评选策论不是首看文采,而是看对大人是否恭敬了。一句大人拉得老长。
  你莫非是知道写这策论的是谁,刻意替他开脱包庇?
  大人何出诛心之言,如今科举皆用科举专用字体,我何来火眼金睛能从大人们造的方块字里认出人,只不过见这文章写得好又颇多争议之处所以想与大人们共议,为何污蔑老朽?王自行随口扯谎因为前朝频发科举舞弊事件,自昌同年间,就有明文规定,科举时只能使用规定字体。但当爷爷的还能认不出自家孽畜?王自行暗骂,惯会来事的东西,就算张鸢和傅御都是畜牲,也不能当着畜牲的狗骂啊,有没有脑子!
  火药味都快呛死人时,一直坐在首位闭目养神的主审终于发话,樊士远一掀眼皮,嘴角边上折在一起的老树皮被扯开,声音嘶哑似断木,都拿上来。
  众人明了,这是要定会元了。
  王自行依旧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拎起狂言率先扔到首位。屈大人与许大人亦将自己看中的递上,共五份。
  樊士远看后,沉吟片刻,故作为难道:五人都才可惊世,一时难辨高下,不若启名一观?
  话音一落,王自行只觉得可笑,豁然起身佝偻着的背竹节样拔高,冷声道:没骂错,真是一屋子国贼!
  语罢,拂袖而去。
  屈许二人羞愧难当,余下人不以为然。
  为了防止考官与考生徇私舞弊,礼部制定了一系列对策,字体统一与考卷封名实用性最好,但如今樊士远冠冕堂皇的要启名一观,用意不言而喻。
  三日后,宋凌与王弗阳望江楼一会。
  今日放榜,人都往圣人庙前挤,向来热闹的望江楼反而冷清下来。
  宋凌率先开口:不知王兄今日约我一见所为何事?放榜日后,明日便是殿试,王弗阳为何不在家中准备殿试,反而约他见面,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他知晓王弗阳性直,也就没拐弯抹角的试探,直接问了。
  今日是为向你辞别,王弗阳从身侧书篓中取出古籍递给宋凌不以为意道:殿试我就不参加了,今日返回江东。
  知道自己落榜了?宋凌心里咯噔一声,转念一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王弗阳虽不知他具体学问水平,但顶着江东王氏这个名头就差不到哪儿去,总不至于连贡生都混不上。莫非是写了不该写的?宋凌感觉以他为人,还真有可能。
  果不其然,王弗阳嗤笑一声:我此行来京,本就是为骂人而来,傅御专权无人敢言,我敢,襄党曲解圣人言,妖言惑众,无人敢制,我敢。
  自当还朗朗天青。
  宋凌接过古籍,赞叹道:为人之不敢为,真君子。心想,王弗阳无意仕途,又有王家做后盾,才敢随意行事,换了个家世普通的来恐怕连上京城的门都出不了。
  二人就此别过。
  王弗阳告辞离开后,宋凌遥望放榜之处,身处高层依稀能见个影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头连成黑压压的云。期盼渴望,忐忑愿景被酿成风暴,只等一声雷响。
  铛!铛!铛!
  雷响了!
  该走了,宋凌渐行渐远。雷响势起,人都往那处涌去,正是难得清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铁骑开道,驱散人群。两位放榜官一人端着红绸卷轴,一人敲响锣鼓。
  围观人失了对铁骑的敬畏,推搡着往前挤,铜墙铁壁也被灼出道缝来。
  看见了看见了!
  头名是傅丞相的儿子,傅秋池!
  我就知道肯定是他,真给我们国子监涨脸!吹嘘江东王弗阳的人呢?别说会元,连末尾也挂不上,江东王氏逐鹿书院名不副实!
  崔崇应第三,一人垫着脚嚷嚷,矮些的只能在人墙外跳脚,第二是谁?可是黄明坚?
  不对,不对,叫谢陌,更不对了,谢陌是谁?
  放榜那日有两桩事最引人注目,傅丞相的儿子不负众望成为会元,第二名却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不知名举子拿下。
  当日上京凡二人相遇,皆问:你知道谁是谢陌吗?
  谢陌是谁?
  一朝放榜,几家欢喜几家愁。
  宋凌已经将嘈杂关在院外,独揽清愁。
  翌日殿试,他半夜离府去往巷陌谢宅。宋承熙没有食言,真的替他置办一套假身份,验身官都未能看出破绽。只需要改换容貌,便可瞒天过海。
  四更天时,引路官按照试卷上的籍贯来接人前往皇庭。一路锣鼓喧天,吹打不停,宋凌觉得自己一行人活像猴群任人围观。队列按名次排列,他前面就是傅秋池,可惜他认得傅秋池,傅秋池却不认得谢陌。
  说来奇怪,傅罗二人自从年前一别后再未相见,近月不见傅秋池,今日一见宛如初见,和以往大不相同,又具体说不出哪不同。人还是那个人,长相还是那个长相,但整个人都凉透了,冻人。
  有些像他爹,宋凌默默道。
  五更天时从正午门入紫宸殿,帝王坐庙堂,权臣居两侧。寻常举子哪见过这场面,小肚腿都快转筋,所幸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没露出丑态,掐着嗓跪拜帝王后,依次落座。
  宋凌也有些怕,他怕被罗青山看出来,甫一落座他拿余光偷瞄武官那一列。罗青山身材高大,又站在最前头,极其惹眼。
  只见他眼皮半开半阖,平直的嘴角弧度凌厉,看起来不怒自威。宋凌脸皮子一抽,睡得真香。
  昌同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他咬字极慢极轻,声线醇厚不似帝王,倒似凡间教书匠。他给众人设了道题目,当场作答。宋凌不徐不疾答完,任由大太监收走答卷。好整以暇的听着周围急促的心跳与杂乱呼吸声,暗讽,状元公早早内定,俗人几个还在心存妄想。
  他幼时也曾想过要三元及第,要做状元郎,要做千古第一人。大时方懂,形势比人强,权势二字能压的你抬不起头。宋凌微微侧身,不闪不避地看向傅御。
  心想,今朝殿上任纵横,来日且看。
  然,天子做垂堂,无人可测。
  谢氏陌,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可为群才之冠。①
  宋凌愕然抬首。
  作者有话说:
  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第116章 佩霜刃(二)
  如平静湖面投入石子荡开层层波纹,肉眼可见的暗流涌动,宋凌抬首大逆不道的直窥天颜,落入对沉静眼眸。昌同帝样貌与供奉在堂的木像大体上并无差异,正因如此反而更显惊悚,就像堂上木雕长出筋骨生出血肉,从木案上爬下,坐上庙堂。
  宋凌压下目光,不由得后背发凉。他瞥见了站在身侧的傅秋池,他神色瞧着也不大好,瞳孔放大,上下唇轻启。
  宋凌心说,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谁能想到。原以为昌同帝空有帝位无有实权,被傅丞相压的透不过气,此刻看来也不尽然。不论是借此机会警告傅丞相也好,还是真认为谢陌才学出众也罢,都和他这小鱼没关系。这样一想,宋凌定了神,反而成了全殿最冷静的,抽出空来窥了眼罗青山,好家伙,还睡着呢。
  两父子一个比一个心大。
  傅丞相不动声色的出列,眉眼都被定住看不出喜怒,他高举笏板沉声道:状元已定,请陛下再点一甲其二。
  党羽都没回过神,他却像个没事人。
  丞相之子貌似朗玉,当探花郎恰合适,至于榜眼,昌同帝自龙椅站起,扶着内侍的手步步走下玉阶。
  众人不敢与天子平视,纷纷下跪。
  宋凌盯着大理石地板猜测谁会是榜眼,突然手臂一紧,被一股柔和之力托起,耳边响起道温和的声音:状元公英雄少年,让寡人好生瞧瞧。
  学生不敢,宋凌躬身行礼,心里没有丝毫受宠若惊反而警铃大作,为何如此反常?是想借他下丞相脸子?这可不是福泽,若他真是寒门贵子,今日事后有无数人等着将他踩进泥里。尽管明面上不敢如何,暗里的软钉子却少不了,现成给丞相卖好的机会,谁不想捡一捡。
  宋凌被昌同帝把着臂站在身侧,从他处看出去,举子群臣黑压压跪成一片,入目皆是发冠,实在分不出谁是谁。
  拉着往前走了两步,昌同帝又扶起一人,含笑道:崔家崇应?令尊身体可安好?当年寡人去柳州时曾与令尊手谈一局,奈何未尽全功,深以为憾。
  宋凌想,皇帝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凭发冠认人的本事一般人还真没有。
  崔崇应年过四旬,比昌同帝还大上几岁,被扶起来先行弟子礼,沉稳道:家父身体康健,也时常念起当年初见陛下,惊为天人。
  昌同帝哈哈大笑,今岁令尊可有入京的打算,寡人也多年未见老友。
  宋凌听着这二人推拉,暗道:崔崇应想必就是榜眼,状元榜眼都拉在身边站着,唯独探花郎还跪在地上,明摆着把傅丞相脸面往泥地理踩。方才点评时,也只提傅秋池容貌出众,绝口不提才学。话里话外都暗讽他,空有皮囊而无真材实料,啧啧。
  崔崇应也会做人,知道当今最喜别人与他师生相称,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放下身段行弟子礼,人才。
  当今还是三皇子时,曾去过柳州,当时崔家还有些风光残存,当家家主又哪会瞧得上原本没有继位可能的三皇子。如今却说相谈甚欢,甚是想念,惊为天人。难怪如今世家落魄,只有崔家混得比较好。除了老巢在鸟不拉屎的柳州外还有个原因,人一家子都会做人啊!
  从本朝起,世家就不断被打压。特别科举制代替举孝廉,彻底断了世家的根。被打压一二百年,早不复当年风光,而自昌同年间,傅御异军突起。自襄党与世家掌控的仕林中杀出条血路,如今手握大权,与襄党关系暧昧。对世家却不吝啬刀剑,生生打压的各大世家抬不起头。
  原本世家大族哪怕日落西山也自命不凡,不肯参加科举,这两年也不得不低头。今次派来参加科举的王弗阳,崔崇应,黄明坚便是低头的意思。
  而傅御有意针对王弗阳,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家儿子打算。更重要的是放出信号,朝廷不接受和解,要么认输,散宗遣族融入凡流,要么就和朝廷抗争到底。
  如今官员皆由科举产生,各大世家早失了超然地位。
  王弗阳以策论斥骂傅丞相的举动恐怕也是长辈授意,既然朝廷不受这个好,那王家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王家世代扎根江东郡,早把江东经营的铁桶一般。朝廷派去的郡守刺史完全插不进手,空顶着官名,没有丝毫实权。
  而江东富庶,又地处礼朝腹地确实有和朝廷叫板的资格。
  到如今昌同帝却当众示好崔家,是朝廷打压世家的方针变了,还是柳州崔氏暗地里倒向朝廷?
  宋凌心说,该是第二种,君不见同为世家的黄明坚还端正跪在地上呢。如今世家大多不成气候,只有江东王氏仍有三船钉。昌同帝打的恐怕是拉一打一的策略,不知给了崔家什么好处,能让他们下定决心倒向朝廷。
  拉拢其余世家,让王家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而王家绝不会坐以待毙,将来必生乱像。
  丞相与昌同帝虽然摩擦不断,但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确出奇一致斩尽杀绝!
  这二人的态度代表了朝廷。
  宋凌起了兴致,幸灾乐祸的猜测,昌同帝让状元榜眼都站着,偏生探花郎跪着。是拉拢崔家表明态度多一些,还是恶心傅丞相多一些。
  待回神,殿试早已结束。
  宋凌被太监领着往朝阳殿换上状元公的行头,红袍大马,上京游街,无上荣光。宫女翻来覆去帮他换袍子时宋凌还在想,到底是哪边多一点。
  太监等在殿外带他出宫,宋凌换身锦毛鼠毛织就得状元袍,长身玉立,好一翩翩少年郎。太监不错眼的打量新鲜出炉的状元公,心里有些可惜:就是脸平庸了些,配不上,总觉得这状元公该生得更俊些。
  送至正午门前,太监一扬拂尘嘱咐道:谢郎,状元仪仗在宫外等着你自去就是,可惜你父母亲族皆已亡故,无缘见状元郎得登云梯啊。
  宋凌与他寒暄一阵,告辞往宫外去。这时太监像是想到什么,又急急叫住他,谢郎,等等,等等,他用拂尘把手敲了敲脑门,瞧我这记性,陛下有话托我转达你呢!说完往下招了招手,示意宋凌靠近些。
  什么话?宋凌摸不着头脑的低头,陛下说,是为了看丞相笑话多些。宋凌瞳孔猛的一缩,这在别人看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正是方才他狭促半晌的答案。
  读心术?
  爷,快些起来!别瘫着了!外头有天大的热闹看!鹏举风风火火的从外奔进来,鞋子一只长在脚底,一只飞在天上。
  兴奋劲儿一路烧进内室。
  罗锦年被点了眉毛,从锦被里冒出个发顶,声音闷着听不真切,脑袋遭门挤了,啥金贵热闹值得我屈尊去看,再嚎你这月月钱别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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