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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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年前已经故去。
  十五年前。
  宁时亭脸色一下变了,喃喃地重复道:“十五年前……”
  他八岁时被晴王授意来步苍穹门下拜师,在这里,在不远的冬洲洲城,度过了他人生中第一段纯粹快乐幸福的时光。这段时光时至今日都不曾蒙尘,染上其他不该有的颜色,鲜活如初。
  那时候步苍穹名震天下,求访者络绎不绝,晴王要他来拜师,却没有给他指点门路,只是告诉他,像他这样带着满身卓越灵气却毫无法力的神族,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只会成为饕餮飨食。顾斐音属意于他灵敏的嗅觉和听力,告诉他,香毒不分家,冬洲附近就有一位绝品香师,要他去找他。
  拜师谈何容易。
  那时他在山下风峡口,见到门口长跪不起的人有很多,每一个都比他资质卓越。他愚笨,看见别人跪,他也跟着跪,他没有万贯家财也没有卓越灵根,唯一能做的只有比别人跪得久一点,再久一点。鲛人上岸,双腿本来就不如尾巴灵活,越跪越疼,他一直跪到脊背如同针扎一样的疼,但他看着峡谷口的月亮,听着仿佛拥有某种规律的风声,不抱怨,不困顿,心明眼亮地知道自己这颗心要给谁。
  雪这么冷,但是心是热的。
  步苍穹后面常说,算出他命里有他这个徒弟,本来不想收,但宁时亭这个身体再跪下去会死,于是不得不把他拎回去。他没有灵根体质,这个低贱脆弱的凡人体质却反而成了他得以进入山门的法宝。
  他刚过去时,那些同门其实是很看不起他的:“凡人一样的躯体,身体差多跪一会儿就能被师父看重,命也是真好。”
  后面看他日复一日地修行,背书,虽有绝色却不骄不躁,文文静静的一个人。他不麻烦他们,知道自己先天不好,于是比别人加倍努力。扫撒观店、集合修行这种事,他不像别人一样随便捏个法诀就能完成,于是每次都提前半个时辰,从来没有迟过。
  那时候的宁时亭很纯粹,小小一个少年,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不在意;修香道极苦,步苍穹说话很毒,他也不在意,他这样纯粹痴狂的人是没有苦的,每个月半时捧着青鸟来信,看见上面的顾氏家纹,就觉得安心和甜蜜。
  随着他在香道上的进益,同门渐渐接纳他,宠着他,对他好。他也加倍还回来。他能为这些仙骨同门做的有限,只会调香,他配出了销魂骨这一味毒香,分成很多份,每一份都珍重地包好送出去。
  就是那时候步苍穹说:“只见过配出好香自己藏着掖着不示于人的,没见过自己配出来到处送人的。你这个人心眼实。”
  步苍穹传言是梵天明行星下凡历劫转世,拥有可以看透过去与未来的神眼,他在那时候告诉他:“也只有你这个性子,可以将上古四大神香重现于世。你是毒鲛,也是病人,常人说香、毒不分家,却没人说香、药不分家,哪天你配出返魂香或震檀却死香,或许能给你多几年寿命。”
  而他上辈子只配出了震檀却死香,返魂香和即将功成的都夷雀舌香,都是这多出来的一辈子里配出的。只是就连返魂香,也无法为他被毒素侵蚀的躯体挽回任何生机。
  重重过往在宁时亭脑海中浮现,疑问、茫然失措如同寒气侵提,沿着他的脊背一路爬升。
  焚流师姐看着他,眼神和他一疑惑,但那样客气又陌生的态度是装不出来的。眼前的大师姐最疼他,会给他悄悄塞糖糕,会用法术帮他完成做完扫撒功课,会领他偷偷下山去镇上玩。
  “或许你也不必疑惑。师父是梵天明行转世,也或许他还有别的什么化身,或者选你当了他这一世的引路使者。”焚流看他神情震惊,倒是没有再怀疑他,反而在诧异中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她顿了一下,说:“若你实在迷惑,今天的事或许就是机缘。师父留下来的东西我未能参悟多少,但我会揭三世书,如果你想的话,我帮你看一看前世今生,或许这就是你的因果吧。”
  三世书可以看尽前世、今生、未来,用图画写就。
  宁时亭哑声说:“劳烦大师姐。”
  他依然下意识地叫她师姐。
  焚流摇头说:“无妨。”双手捏了一个法印,凭空出现一本书落在她手中。
  宁时亭按他的要求,裁下一缕银白的发,在烛火上焚为灰烬。焚流执书在灰烬上方的余烟中绕了几个圈子,随后轻声念:“起——”
  无风无人碰,书页却凭空快速翻动起来,随后停在了某一页。
  那一页只有半张,被什么东西拦腰齐齐切下,半幅图画上画着一个男人抱着一只小鲛人走在海岸边,在他们身边,是无数鬼魂亡灵。
  因为书页被拦腰切断,只能看见上半页的判词:飞蛾扑火流离追逐,冤孽横生轮回路断
  “半截书,你轮回路断了啊。”宁时亭看见的是图画,焚流却仔细确认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古书中写三世书空页即不在六道之间,半页即为轮回路断,没想到真的有……”
  宁时亭静默不语。
  “你上一世也是鲛人。”焚流震惊过后,即刻为他解卦,“因为做了什么事……或许不是你本意,但与你有关,欠下了上千条人命怨债,不能往生。你看,这个男人,他对你很重要。这件事和他也有关系,你与这个男人,是相生相克的关系,飞蛾逐火,说的就是你对他,或者他对你……”焚流说。
  宁时亭淡淡地笑了笑:“是我对他。您解得准。”
  时至如今,自己那隐秘难言的过往被一卷古书娓娓道出,宁时亭没有难堪,却反而觉得是某种解脱。
  他轻声说:“我不看前世,不看来生,只想知道这辈子应当如何。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对得起我负的那些人。”
  三世书接着簌簌凭空翻动起来,停了下来。
  他这一世是完整的。
  图画正常分上下阕,上阙的图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画的是一处断崖残月、一个精致的酒杯、一颗剔透的圣物宝珠。
  看到这幅图的时候,宁时亭整个人都僵了僵。
  这几幅图他都认出了是什么东西——第一个是灵山永月,第二个是他上一世被掐着脖子硬灌下去的那杯毒酒,最后是避尘珠。
  “判词:虽然苦傍身,三劫有人替,不死自己死他人。”
  “这……”焚流看见盘此番,也哽塞了一下,随后轻声解释:“你命里有这三个大劫,早年过得也很辛苦,但是……有贵人对你好,是会为你挡灾的。三个劫难全挡过了,你平安无恙,但你的贵人会死,反过来也是这样,你与他的命……很奇怪,这个贵人和你上辈子的贵人好像不是同一个,但命里的生克却转移到了这辈子这个人身上,他……”
  “不用说了,我知道是谁。”宁时亭觉得自己喉头有些涩,连带着胸腔也酸疼了起来。
  他想起雪妖之乱时的顾听霜,少年人为他豁了命,被狼群背回来放在床榻上,仿佛一睡就要去向永远。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后面呢?”
  “下半阙我看看。”
  视线下移,下半阙的图画是他自己。一个人,一匹狼,坐在海岸边。
  图画画的人影很小,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寓意。
  这幅画里没有顾听霜。
  “判词是,”焚流轻声念,“心愿得偿。”
  比起上半阕的明晰,下半阙显得捉摸不定——未经历之前,一切都是虚言。
  宁时亭轻声问:“三世书里所述命运,是全然定死的吗?”
  “判词定死,那就定死,如说一个人火劫而亡,那么此人必定死在火难中。”焚流看出他的忧虑,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对,想要改口安慰道:“所以这个……不死自己死他人,都是有可能的。还有可能就是,我揭三世书的功力赶不上师父,命数这种东西,谁说得准。法器尚有失灵的时候,三世书也不一定作的准。”
  “我知道了。”宁时亭站起身,随后俯身,认真地对她拜了一拜,“谢谢师姐,我想知道……能替别人看三世书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现在恐怕不行,因为需要烧掉本人的一些头发才能成的。”焚流说。
  宁时亭笑了笑,又低下头轻轻说:“那便算了。”
  “看我的也知道,如果没有我,他会有好前程好命数的。”
  *
  焚流留他在山上住一晚。
  “虽然你来路奇怪,我也解释不了你和师尊的关系,但这个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你是客人,我至少应该留你一晚。”焚流说,“想住多久都可以,还有师尊留下的那些古籍与功法书,如果你有需要,也都可以拿走。我资质不佳,香道不能大成,半桶水的水平也不愿收徒败坏师门名誉,有个人来传承也是好事。”
  宁时亭将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返魂香,全部送给了她。
  焚流起初不肯要,宁时亭轻轻说:“我欠师门的。师父曾说要我将四大神香复原于世,如今做出来了,他不在了,师姐有心就收下吧,这是我唯一能尽的孝道了。”
  宁时亭记忆中自己的卧房是个小仓库,焚流说:“这里小,也偏,都不方便。”
  宁时亭笑着说:“没关系,我以前……我记忆中,是该住在这的。”
  山门清幽,宁时亭身体不舒服,也惫懒起来,一住就是好几天,闲下来的时候帮焚流打扫、打水,随后就是去步苍穹的书库里慢慢整理、登记他的遗作。
  没人知道他来了这里,晴王的青鸟或许也无法找到他。
  住到第五日时,外边大雪,水井结了冰。
  宁时亭清晨起身去山下温暖一点的地方打水,却在山门附近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喧闹声,仿佛有人在强闯阵法,飞沙走石。
  清晨是烟青色的,朦胧雪光中,宁时亭放下水桶往外走去,隔着乱石虬结的阵法,他隐约看见阵法中央困着一个人,那人或许已经困了一夜,身上沾满了雪,几乎看不清人形。在他身边,有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在遮挡、保护他。
  看见他的一刹那,宁时亭顿住了脚步。
  顾听霜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突然抬头望这边看过来,眼底泛着收不回来的金色,仓皇而热烈。
  他定定地说:“宁时亭。”
  “你五天没下来,我以为你死了。”
  这话并不是赌气或者玩笑,而是沙哑带着委屈和担忧的声音。
  宁时亭仰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关闭了阵法,就见顾听霜飞快地驱动着轮椅往他这边奔来。
  “你不要过来了。”宁时亭说。
  顾听霜恍若未闻,他的手、腿都被飞石与碎冰割出了血痕,俊朗锋利的少年人,脸上也多了几分沉淀的疲惫,他越来越快,在视野里越来越近,宁时亭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觉得自己渐渐站不住了,回头想要走,却听见身后人仓皇地说:“别走!”
  顾听霜伸手来抓他,却因为隔得太远而碰不到他,抓握的指尖扑空,整个人都往外摔了下去。顾听霜摔在了雪里,依然咬着牙执拗的去拉他:“宁时亭!”
  听见顾听霜摔了下来,宁时亭跟着跪了下来,膝行过去,声音哽咽得不能自已:“殿下……”
  顾听霜把他按进怀里,看见宁时亭双眼通红,他在哭,他却笑了起来,仿佛什么珍宝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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