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云中一点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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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城有些日子没下雨,却也没有太阳,阴阴沉沉的。刚刚经历一场屠杀,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血腥味,让这座城多了一分阴鸷。这时节,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都会死人。上至二品宰相,下至刀笔小吏,似乎都板着脸,思虑重重。
  那日有些倒春寒,零星飘了些雨丝,粘衣不湿,却让人闷得慌。
  狄仁杰从政务殿缓步出来,细细琢磨着。他不过是冬官侍郎,神皇陛下今日却特意请他来。这也罢,交代了七七八八,不过是授江南巡抚使,要他外任。江南好巫鬼,重淫祀,此去要他铲除当地淫祠,移风易俗。
  狄公拈须,心中仿佛感到什么,放慢了脚步。
  “狄公!”一个女子清泠的声音。
  他回头,那是刚刚陪侍神皇身边的女子,眉若烟黛,素衣难掩她的秀气。
  “狄公,神皇陛下见雨大了,叫我给您送来这把罗伞。”
  “多谢上官才人。”他接伞,却莫名有种接旨的意味。
  “江南自古多患,道途险恶,毒虫猛兽之害甚于两京。这些虎豹虫蛇,一时灭起来容易,日子久了,难免有遗患。狄公此去江南,身负要任,神皇陛下也多有期许。以狄公的才能,一定没什么难处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说完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答什么。
  说得够明白了。扬州叛乱虽然平定,李敬业与骆宾王却都是死于乱军。民间盛传,那时呈给武太后的尸首,是官兵杀了相貌相似者冒充的,真正的两人进山寺藏了起来。江南仍旧暗流涌动,不过粉饰表面的安宁。叛乱第二年,武太后曾想派人巡抚江南,却遭到群臣反对。的确,叛乱方才平定,江南不稳,若是派去的人德行、能力不足,闹出更大的乱子,也许就不是四十四日能解决的了。
  那时候,武太后放眼朝堂,居然找不出一个可胜任的人。
  慈爱足以恤孤茕。贤德足以振幽滞。刚直足以不避强御。明智足以照察奸邪。[r1]
  “只有狄公了。”婉儿微微颔首。
  狄仁杰撑开那柄罗伞,去遮挡细若游丝的雨。
  “神皇陛下要臣做的事,臣定万死不辞。”
  他言语平淡中露出诚恳,婉儿确信他明白的。不必多言,二人互道了别,各自离去。狄仁杰撑着伞,没走几步,又听见那个声音:
  “狄公!”
  他回过头去。
  “狄公真是个怪人。听闻您明经出身,想必熟读儒学经典,我猜您不愿意去的。神皇陛下说要派您去,我还疑惑得很,[r2] 没想到狄公真的答应了。狄公……为什么,为什么会答应呢?”
  缓缓说出口来,微笑着。
  “上官才人,老臣我不是个腐朽的学究。如今主上羸弱,放眼望去,能主持大局的,唯有神皇陛下。即便是朝臣之大不幸,却是苍生之大幸。我不会违抗她的。”
  婉儿点头笑道:“狄公实在特别得很。不知狄公这样的人才,究竟是怎么生出来,怎么长出来的。”
  说是刚正不阿宁折不弯,他做事又很有分寸,绝不做无谓的牺牲。说是老谋深算世故圆滑,到了危急关头,这人也从不吝惜身家性命。他好像走在所有人前面,看得明白通透,所思所想先于时代数百甚至数千年。所以他不仅如今被百姓崇拜爱戴,也必定被千百年之后的人崇拜爱戴。相比起来,现在的成就好像倒次要了。
  狄仁杰听她说着,也笑了,笑而不语。良久,终于开口:“上官才人,你觉得,千百年后,人们会怎么看你呢。”
  沉默片刻。
  “那不重要。”她说,“那不重要。我不过先皇一个五品的才人,也许千百年后,人们根本不记得我。即便有幸被记下来,史官无论怎么写,书里的都不会是真的我。随他们怎么写好了。”
  语气过分平淡了,她的确毫不在意的。那样云淡风轻的神色,莫名使人注目。
  狄仁杰微笑点头。短短几句交谈,他便明白了神皇为何喜欢她,为何要将这个女子留在身边。
  “上官才人这样的人,又是怎么生怎么长的?”
  必得碾冰为土玉为盆,才能开出这样清雅,又不失明媚的花儿来。
  婉儿回到政务殿之后,与太后禀了方才的事,说狄公已收下了伞。
  太后听完,看着她笑了:“你这次可是输了。既然如此,愿赌服输。婉儿,你要听我安排。”
  “陛下要臣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武太后叹了口气,“朕把公主接进宫里来了。”
  婉儿微微一激灵,看过去,太后仍旧那幅表情,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这么做也是不得已。毕竟薛绍牵连谋反,按律要查抄,公主府也不能免去。再者,月儿住在那个地方,免不了触景生情,生出许多不必要的心绪。婉儿,她这次回来,我安排她住了花明殿,离你的住处很近。她与薛驸马甚是恩爱,朕如今拆散他们,她经一场生离死别,难免恨我的。若是一时糊涂,做出些什么过分的事来,往后后悔也来不及。你行事谨慎周密,看着些月儿也好。必要的话,就搬进花明殿和她一处住着。
  “我记得月儿十六岁的时候,心性还未养成,就懂得如何挑选夫君了。如今不知怎的,又变得像小孩子一般。那日她答应我嫁与承嗣,过几日却又翻悔,说是承嗣身子不好。分明是借口。我再问她,她又赌气,说一辈子不嫁人了,竟还以死相逼。这日子像是过回去了似的,比六七岁的孩子还任性。
  “婉儿,你们儿时很好的,即便曾有嫌隙,也早该放下了。月儿本性不坏,你就更好,你们可以做朋友的。别再为了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互相冷淡,避而不见。就是为了自己,你也不该这样,明白么?再者,不论我做了什么,月儿总是要再嫁的,她要生活下去。婉儿,你寻空闲去看看她吧,劝劝她,叫她别这样了。你们年纪相仿,能说的话也多,她不听我的,也许会听你的。”
  太后闭上眼,凝神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真心希望你们做朋友的,往后我不在了,也互相有个照应。往后我不在了,她那样不省心的,还得拜托你照看。”
  “神皇陛下!”她轻声打断。
  太后摆手道:“没什么的,你答应我就是。愿赌服输。”
  拜托我照看她?婉儿听得这一句,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她放下了的,曾经那么确信已经忘了,却在见到太平的一刻天翻地覆。她记得和她说了几句话,说完后晕晕乎乎的。后来细细追究,却根本弄不清是为什么,像是一种本能反应。这是她很少弄不清的事情,是很少不能用理智控制的事情。她讨厌这种感觉,以至于如今开始不自觉地抗拒,抗拒与太平有关的一切。
  放下了么,真的放下了么?她这样问自己。如果真的放下了,去见见她又如何呢,去劝劝她又如何呢。这也是为了公主好。况且是太后开口要她去的,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她答应下来。不就是劝她么,劝她嫁给武承嗣。劝她嫁给别人。
  薛绍已经死了。由于公主的求情,他没有被斩首,改为杖一百,扔在牢里活活饿死。几年以前,谁能想象到这般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会有一天落入冰冷阴暗的牢房。他头发散乱,遍体鳞伤,任鲜血染红中衣,倒在稀疏的茅草上,无人问津。
  那些天他会想些什么,他会恨公主么?无所谓了,即便他不恨,太平也会恨自己。
  那时她醒悟过来,生在皇家,这一生就算再收敛再违心地活,也不会安宁的。实在可笑,封号太平,却永远得不到太平。那好,既然不得安宁,就不要这安宁了。
  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你。婉儿。
  重逢的片刻让太平明白,她真正索求的,也是那些从未放下的。那些藏在心底的,那些蠢蠢欲动的。这算是孤注一掷吧。七年了,她不知道婉儿过得怎样,只知道她似乎放下了。若非如此,对视的眼波怎么会那样平静。
  太平记得年少时渴望她的日日夜夜。她也明白,那颗冰冷坚硬的心,儿时如何敲开,现在只会难上万倍。
  果然是自作孽。
  婉儿沐浴,梳发,挽髻,熏香。这些日子事务忽然轻松了许多,她知道,这是太后特意安排的。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便不去多想什么。终日惶惶思量,不如狠下心过去,没什么可怕的。婉儿这么想着,毕竟先忘记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走进花明殿的时候,婉儿并没有看见,矮树丛后边一双眼睛望着她。
  画采默默看着她进去,衣着鲜亮,发丝也还是那么纹丝不苟。花明殿楼宇高耸,她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画采还是在那里呆立着,望了许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嘲笑自己蠢笨,径直离开了。
  就是这样,公主嫁过人,也有了孩子,上官才人还是不能忘记。只要那个人回来,就义无反顾,飞蛾扑火一般迎上去。对,没错,你我是云泥之别。你必须和与你相同甚至更伟大的人一起,闪耀照亮这个时代。而我,注定不被包括其中。我就不该肖想这天上的云雾。
  谁见云中一点泥?
  [r1]陈子昂上表中的原文。
  [r2]无奖竞猜:武皇是不是和婉儿打赌“狄仁杰会不会同意暗访徐敬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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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更精彩,精彩得我怕被锁……虽然并没有什么但是考虑到阿江向来非常之严谨,还是有些怕的。毕竟是婉儿和薛崇简抢奶喝啊(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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