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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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体办公室亮着孤傲的一盏灯,在平时喧闹此刻寂静的整座大楼中强撑起最后一丝生命力。
  林唐和方霁确定好即将举办的校级篮球赛选址,开始闲聊。
  “下届部长人选,你怎么想?”方霁问林唐。
  林唐沉默了片刻,“左行舟你觉得怎么样?”
  方霁略微惊讶,显然这不是她猜想的答案。
  林唐很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几个男生里面,左行舟虽不如李博飞圆滑世故,却被冰姐看好,看似吊儿郎当,却不表示他没脑子,如果下届文艺部长是刘兮爵,我倒不觉得办公部会被文艺部压住风头。”
  方霁无奈地笑了,“所以你就是想看明年换届,左行舟和刘兮爵对立的一出好戏嘛!”
  林唐点点头,“我确实挺期待的。”
  说完,林唐后仰着长叹,“不过说起来,云烬这个人,让我不安心啊……”
  “你就安心玩,开心就好,钱不够姐再给你打。”
  梅雨穿着短裙站在新校门口角落,露出的一截长腿被风吹得僵冷,正拿着手机打电话。
  云烬从远处走来,梅雨适时挂断了电话迎上去。
  云烬脱下外套披在梅雨身上,萦绕在女人身上的,除了突然聚拢的温度,还有来自少年若有若无的味道。
  “清明放假没让你回去,抱歉。”
  梅雨黑暗中注视着云烬的眼睛,像一口陈年的古井,微澜无波。
  她突然问他,声音是颤抖的,说出口却带了挑衅,“你给她,也会披衣服吗?”
  云烬一愣,开口前笑得深沉,流光溢彩间让梅雨险些忽略掉这个回答的份量。
  他认真说道,“如果你只能想到这种程度。”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当老师傅在上好的黄杨木上雕刻好最后的笔锋收势,粗糙的手掌丢下钻头,布满细密刀痕的指腹抚去所有木屑和细末,苍劲刚硬的字配上这样的两句诗,说不出的情怀和意韵。
  “老板也喜欢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顾安然纤细的手指轻触刚完工的作品,像是触到了大漠雄浑的细腻执着,不由激动。
  老师傅摘下老花镜,花白的胡子下张口,浓浓的烟草味,“就爱这一句,有故事。”
  顾安然微微笑,其实她最喜欢这首词的最后一句: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从小顾安然的父母就熏陶她凡事处之泰然,自然也就养成了温和明净的性格,她也相信,纵使江沉日晚愁绪满怀,也有深山翩飞而出的阵阵鹧鸪,缱绻徘徊,聊以消思。也因为这一句的别样解读,她的朋友总是笑她,“稼轩要是知道多年后有人这样歪解他的词,必然愤慨不平……”
  左行舟此刻正盯着店里一副红檀的屏风出神,屏风上雕着赤目獠牙的修罗和沸汤刀海的地狱,森然白骨堆积在挣扎的人脚下,一路蔓延了半片屏风。然而奇特就奇特在,修罗地狱图的远山层云之外,金光佛影照拂了另半片屏风,明暗对比的强烈视觉冲击下,既不突兀也不一体,各自的半壁江山是各自的世界,你可以理解成“悲怆中怀着希望的积极励志”,也可以说成是“太平粉饰下的彻骨绝望”。
  老师傅站起来把刚刻好的作品立在佛光地狱屏风的旁边,又回到那张摇椅上找烟袋。
  顾安然的视线被老师傅带过来,初看屏风就觉得不适,太极端炽烈,不过……左行舟喜欢,她倒也不吃惊。
  “与妻书。”顾安然念着落款图文不符的题字,不明所以。
  左行舟未觉,转头问老师傅,“老板,您这屏风不卖吧?”
  老师傅吐出一口烟,眯着眼露出嘴里的豁牙,“以往客人上来就问价钱,你这娃子倒是看出这是非卖品。”
  左行舟眼神瞬间失落,回头又看了看屏风,这样的佳作,不忍割爱也正常啊……
  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了,老师傅的木雕店定价太高,生意本就清淡,所以少有人进门,想来老师傅一个人守着门面也是寂寞,此刻看着两个孩子也愿意多说两句。
  他转手提着烟袋在石头门槛上磕了磕,走到那面屏风前,盯着那个落款,解释了不卖的原因。
  在老师傅还是小师傅的时候,他只是这个木雕店的小学徒。还不懂事的年纪里,一门心思从师父那学手艺混饭吃,字都不识几个的时候,一把刻刀就整日不离手了,也就是在这段日子,小学徒和师父的女儿相互有了好感,那个年代结婚都早,师父计划着等小学徒手艺学成,自己闺女和祖传店面,一同交给女婿。
  可是谁知道后来□□闹起来,师父这家店是祖传手艺,很快被打成□□分子,师父师母两个人咬碎了牙不改行,游街示众、剃阴阳头,好好的身子骨愣是被糟蹋得只剩了半条命。小学徒怕连累未过门的媳妇,更怕连累了自己,趁一次□□会的时候,带着那些□□来到数不清传了多少代的祖传老店,亲手点了一把火烧了整间门面。师父师娘被□□放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断木,师娘抱着气昏过去的师父,哭得嗓子都哑了。
  没几天,焦黑的店面原址就挂上了白布。小学徒没脸进门烧香,只敢站在门外往里看,才十几岁的姑娘,跪在父母棺木前的长明灯旁,不哭不闹,纸钱在火盆里变成灰烬飞出来的场景,和他亲手把几代人心血付之一炬的那天特别像。
  老师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左行舟和顾安然认真听着,故事情节让人唏嘘,左行舟问他,“那……那姑娘不得恨死您了?”
  顾安然听到他不管不顾的话吓了一跳,生怕老师傅介意。
  老师傅只是笑笑,“我也以为是,可她,总归不是那样的人……”
  那姑娘没恨他,甚至师傅师娘临终前也不恨他。
  红盖头被他掀起来的那个夜里,姑娘对他说,“我知道你,你也是不得已。”
  之后清贫着日子熬过□□,小学徒除了这门手艺举步维艰,想靠它重头开始又觉得不配用师父教的这门手艺,也是她劝他,才有了现在这家店。
  顾安然喃喃着,“您妻子对您真好……”
  老师傅浑浊的眼闪着亮光,盯着佛影的云罅沉思。
  顾安然看着落款的日期,试探着问,“后来……”
  “那几年苦,落下了病根,店做起来没几年就去了。”老师傅退后一步,目光落在整面屏风上,“说要给我留个念想,却只刻了半面就走了,才知道她雕得这样好……”
  老师傅碎念着责怪,“小时候比雕功,还故意输给我。”
  老师傅看了眼左行舟和顾安然,问他们,“上面是她刻的,下面是我补的,你们两个娃子说说看,谁刻的好?”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想留下最好的佛光远山,一光一影都是说不尽的牵挂;可饶是一生善解人意的她,也不曾料到,再好的桃源盛世,一经她转身离开,对于他,也不过是化身残骸的修罗地狱。
  左行舟还在想着,却注意到顾安然已经湿了眼睛,背过身去低头不说话。
  “我觉得……”左行舟扬起头微笑,“合在一起最好。”
  老师傅也笑了,手抚上云鎼的轮廓,专注的神情。
  顾安然调整好情绪的时候,老师傅又挑了两块大拇指大小的木头,戴上老花镜说,“听我啰嗦这么半天,我给你们一人雕一块。”
  顾安然想起了整个店面最便宜的价格都要四位数,拼命摆小手,“不用了,我们买不起……”
  老师傅被顾安然逗乐了,“小玩意儿,不值钱。”
  左行舟坐在老师傅旁边,看着那两块木头惊喜,“这次出来玩还真没白来,听了这么好的故事还有工艺品送!”
  老师傅觉得和这两个娃子投缘,“想想,刻什么?”
  顾安然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却又鼓足勇气提议,“要不……就刻名字吧?”
  左行舟直接否了,“那多没创意!”
  顾安然的小心思没成功,失落了。
  左行舟想起昨天的话,“要不你刻‘良辰’,我刻……”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顾安然眼睛看着其他方向,刻意酸他,“你刻‘美景’,正好凑成一对。”
  左行舟被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了,“诶!”他转身对老师傅说:
  “一个刻“良辰”,一个刻‘奈何天’!”
  顾安然傻了,脑回路没跟上,“……啥?”
  他还一本正经地解释,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有典故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顾安然被这个惊奇的逻辑震得半天说不出话了,心里想着,我是良辰,你是奈何天,中间隔着一个美景,像是有一条不可僭越的底线,永远无法走近一步……
  那还不如成全你们算了……
  而且,奈何天……多不吉利!
  老师傅被两个人的对话又逗乐了,看惯了世间事却不动声色,遂了女孩的愿,“就刻名字吧!再商量天都黑了。”
  两块木头很快就在老师傅的手里脱胎换骨,两个人各自拿着自己名字的木雕,刚和老师傅告别,顾安然却停住脚步回了头。
  她说,“西北望长安,虽然可怜无数山,但是我记得它的下一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即使无数青山相隔,却依然有那一□□山遮不住的东流水,于夜于梦,抵达我昔日的长安城,一个人的长安。
  老师傅看着顾安然说完转身的背影,依稀想起小时候临风窗下,他抱着朽木练雕功,她倚在窗前,微歪着头,耐心地教他识字读诗,所以他才一直记得这首词。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诶?这句念过了。”
  “所以你要努力啊……”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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