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作者:槙日)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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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乔甜第一次遇见陆朝,得追述到好四年前入学考试的时候了。
  那日,天才刚刚吐白,她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匆匆吃了一个水煮蛋垫肚,接着被父母送进了考场。
  第一天是初试,检查考生身体的基本素质和条件,一群十岁冒头的孩子站在队列里,拿着自己的准考证,等待着上场的机会。
  男女站在不同的两条队列里。女孩这一边是清一色的吊带体操服,光洁的长腿露在外面,稚嫩的身躯跟刚刚抽枝的树苗一样,纤细的骨架,柔软平坦的小腹,刚刚发育而微微隆起的胸脯,一切在贴身体操服的勾勒下一览无遗。
  对面是同样站成一列的男孩们,今年报考芭蕾舞专业的男孩依然不如女孩们多,人数仅仅只是她们的一半。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已经有了朦胧的性别意识,比起容易害羞的女孩们,不安分的男孩子就调皮多了,时不时窃窃私语,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只有老师经过的时候,才会故作正经地安静下来。
  乔甜是女孩当中最惹人注目的存在,同龄的女孩们都是还没长开的花骨朵,而她已经是含苞欲放的花蕾了,她的五官立挺,腰线已经开始显露,胸前的起伏也更为明显。
  男孩们视线的交汇点,理所当然地主要集中在她的身上。
  乔甜的顺序是最后一个,大半个上午过去了都没轮到自己,只吃了一个水煮蛋的她已经开始饿得头眼昏花,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不少男孩听见了,借机朝她发出了嘲弄的怪叫声。这个年纪的男孩其实并不是出于真的厌恶而做出这样大惊小怪的举动的,他们大多是因为害羞,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异性朦胧的好感,便用幼稚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羞赧,用粗俗的行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力。
  但是乔甜不会懂得他们的小心思,她察觉到自己被笑话了,便羞红了脸,度秒如分地盼望着自己的上场时间赶紧到来。
  前面的队伍逐渐越缩越短,就连隔壁队列里嘲笑过她的男孩们都一个个考核完毕离场了。
  乔甜肚子开始有些绞痛,为了不要中途去上厕所,她连水都没怎么喝,现在可以说是又渴又饿,加上临考前的紧张,低血糖的症状也逐渐在身上显现出来,她一时头晕眼花,浑身冒着冷汗,她闭上了双眼,恨不得现在干脆晕过去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肩膀忽然被谁轻轻地拍了一下。
  乔甜被吓了一跳,睁大着眼回头。
  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年,将手中的捧着的面包和矿泉水递到了她面前。
  “这个给你。”少年直接将食物塞到了她怀中,嘱咐道,“别吃太多,不然待会考弹跳的时候会肚子痛。”
  乔甜当时只是愣愣地看着男孩的脸,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人?
  考生们是不被允许带着食物进考场的,他估计是刚刚考完,买了食物又浑水摸鱼折了回来。
  乔甜撕了一小块面包,放进嘴中咀嚼,是红豆包,豆沙内芯很甜,她只敢吃一小半,又喝了几口清水润湿了嘴唇。
  少年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又向她伸手,示意她将吃剩的东西交给自己,不然待会巡查老师过来的时候不好交代。
  乔甜照做,刚想道谢,少年又一溜烟地跑了。
  乔甜站在原地,嘴里还残留着红豆的甘甜,她回味了很久,直到被叫到名字,走上考场。
  那股甜意缓解了她之前的不适,她发挥得很好,所有基础动作都完美呈现给了考官,到了下午,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复试列表当中。
  考试的第二天。
  通过初试的学生寥寥无几,今天考场中的人数相比昨天不到十分之一。复试要求学生们表演自己准备的短节目,不同昨日里考核身体素质需要男女分组,这次考生们都是打混在一块的。
  等待的练习室里,乔甜再次遇见了昨天帮助了她的少年,
  少年正坐在地上拉伸准备着,修长的双腿绷得笔直,柔韧的腰肢紧紧贴着自己的腿部,只留给外人一个背影。
  乔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个背影就判定了他就是昨天那个人的,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走了上去。
  感受到有谁出现在跟前,少年结束了拉伸,直起了腰,仰头望向了她。
  看清楚乔甜的面容后,他露出一个温暖而腼腆的微笑:“是你呀……”
  乔甜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他暖阳般的微笑下漏了一拍,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却细若蚊吟:“昨天谢谢你。”
  “不客气。”少年说,然后往旁边挪了一下,给她腾出了一个位置。
  等待的时间里,乔甜得知了少年的名字是“陆朝”,她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陆朝陆朝,就连名字里都是阳光的味道。
  但是两个人还没寒暄几句,考官进进入了等待室,开始宣布分组名单。
  考生们是分组进入考场的,她和陆朝正巧被分到了同一个组里,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和陆朝并列在一起的时候,她内心深处有一些小小的高兴和羞怯。
  春心刚刚萌动的少女开始相信起了缘分之说,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巧合”连续发生呢?
  陆朝先她一步迈步走上了考场。
  他选的曲目是《海盗》中的阿里变奏,《海盗》出自拜伦的诗作,讲述了爱琴海上的海盗首领康拉德和米朵拉曲折的爱情故事,阿里是康德拉的手下,他最忠实的同伴,这个舞剧中的阿里变奏便是他一个人的独舞。
  这是一个包含了大量旋转的男性独舞片段,就算经过了重新编舞,难度也不会太低,否则就会变得不伦不类,但是像是他们这样身躯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孩子,挑战需要大量技巧的力量的舞姿显然不是明确的选择。
  但是陆朝却非常镇定,他站定在考官面前,抬头挺胸,脸上是自信的微笑。
  乔甜一开始在心中为他鼓劲,但很快,她的所有注意力便被台上的陆朝全部掠夺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怪物一般的才能。
  具体的舞步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他跳跃时候迸发出的力量如同炽热的太阳一样灼眼,落地的时候却如同鸿毛一般轻盈,连续的疾速旋转后停止得干净利落,所有动作收放自如,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更重要的是感染力,他开始跳舞的那一瞬间,之前略显腼腆的温和少年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了。即便力量还有不足,即便技巧尚为青涩,可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个年轻的海盗,他带着地中海的野性,又富有着忠诚和正义感,强硬地拉着他们走到了甲板上,去眺望无际的海洋,血性与阳刚在一个十岁出头的还没张开的孩子身上显露得淋漓精致。
  阿里的最后一个跨跳结束,单膝跪在了地上,海盗的头颅高傲地仰起,嘴角是狂妄的弧度,他的手掌向上,仿佛要抓住蔚蓝的天空,音乐戛然而止。
  考官们站了起来,用力地鼓起了掌。
  ***
  乔甜已经忘了自己那天跳了什么了,如今的她就算努力回忆,满脑子也只有那日惊鸿一睹的海盗留给她最后那个充满痞气的笑容了。
  不管怎么样,她和陆朝都纷纷通过了测试,一起考进了梦寐以求的舞院附中里,这就足够了。
  同班之后,乔甜反而没有什么机会和陆朝说上话。青春期的女生和男生都处于微妙的躁动期,明明对彼此都有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却非得在面上表现得势不两立。乔甜是个普通女孩,集体意识很强,很怕自己不合群,担忧自己主动和男生攀谈会引来别人的闲言碎语,便给心中的那株绿芽盖上了遮阳布,努力让它不要再继续生长。
  学校里的训练非常繁重,而陆朝永远是班上最拔尖的学生,没有之一,他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又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光彩夺目的他是所有人关注的对象,也是不少人视作潜在对手的目标。
  乔甜打听了很多关于自己心仪男孩的事情,她得知了他的母亲就是中央舞院里小有名气的舞者——林芸青。
  她在第一年学期末家长会时见过陆朝的母亲一面。林芸青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已经接近职业生涯的尾声,体态依然看上去跟少女无异,讲话也温声细语,眉目之间一派温和。
  就是那样的人,突然就没了。
  第二年学期刚开始,她就敏锐地感觉到陆朝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常把微笑挂在嘴边的他脸上鲜少有情绪的浮动。她四处打探,终于得知了陆朝的父母在不久之前因为车祸去世了。
  泄露这个消息的是陆朝的室友——谢思源,他和陆朝一样,是个身体先天条件极佳的学生,只是在第一名的光环下,他的存在就显得太过黯淡了。
  谢思源将陆朝父母双亡的事情四处宣扬,辅以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仿佛在讲述一件饭后茶谈。
  很快,所有学生都知道了陆朝成为了孤儿的事实,微妙的气氛开始在整个班级蔓延。
  宛如一条定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产生一个弱肉强食的生态链,就连孩子之间也不例外。家境优渥与否,学习成绩的高低,在班级上的人缘……各方面的因素都会影响一个学生在班级里的地位。
  这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判定因素,是父母。
  无论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只要惊动了长辈,事情都会大事化小。
  没有父母就跟失去了最坚实的靠山一样,没有人会替他做主,没有人为为他撑腰,陆朝沦落到了食物链的最底层,变成了班级里被欺凌的对象。
  带头的是他的室友谢思源,一开始只是言语上的羞辱。
  陆朝是个长相相当漂亮的人,那是无关性别,近乎中性的美,就连女孩看了都会羡慕,谢思源便逮着这一点,攻击他的长相。
  陆朝从来没有回嘴过,就算谢思源敞开嗓门和别的同学们在他桌前阴阳怪气地取笑他是不是个变性人,他也只是冷静地翻着书,当周身的谈话并不存在。
  被冷暴力者没有露出受害人应有的懦弱姿态,施暴者没有得到满足感,于是欺凌变本加厉。
  他们会夺走他的课本,扔到洗拖把的水桶中。故意趁陆朝不在时,剪断他软底鞋的鞋带,撕破他的练功服。在他的课桌上用难以清除的马克笔写上各种羞辱人的言语。
  因为是三观尚未成熟的孩子,才能如此毫无负担地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害别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天真也是最残忍的生物,真正的恐怖不是作恶,而是不知道自己在作恶。
  就算没有参与到直接的欺凌当中,班上的大部分学生也选择了沉默和旁观,如果开口,指不定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那么为什么要站出来呢?反正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总得有人当个发泄桶,陆朝不当,谁来当?况且人都喜欢看着曾经站在云端上的人跌进泥潭里,不是吗?
  就连老师也一样,这个班级的班主任是个中年文化课教师,据说年轻的时候碍于身体先天条件所限无法成为职业舞者,最后也只能学校任职成为一般教师。
  只专注于舞蹈训练的学生并不尊敬一个文化课的老师,平日课上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他在这群小兔崽子身上积攒了一身怨气,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纵容了这场欺凌,甚至自己也不时参与进去。
  在考试的时候装作没有看见陆朝的卷子被他的前桌撕烂,怒斥陆朝怎么可以为了逃避学习毁坏考卷,不断地要求他留堂重考,就算陆朝第二次考了满分,也会以补考为借口将他的分数打成六十及格。
  这是一场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名为欺凌的狂欢。
  乔甜是一个非常害怕自己因为特立独行而脱离集体的女孩,她努力地尝试着和别人一样,对一切视若无睹……但是那是她喜欢的少年,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罪恶感充斥着女孩的内心,旁观者和施暴者是同罪的,她不该就这样坐以待毙。
  某个周一返校日,整个周末未见的同学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自己假期都干了什么,当陆朝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所有的交谈顷刻间消失,教室里变得落针可闻。
  在谢思源又要开口羞辱陆朝前,乔甜握紧了拳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走向了陆朝,她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少年,开口道:“早——”
  她的问候还没出口,陆朝的脸上就浮现出了相当厌憎的神色,这个表情让乔甜将所有准备好的话语咽回了肚子里。
  就像是看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陆朝收回了目光,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甜心的回忆杀,她是关键人物。
  爆肝更新,快吐血了。
  第30章
  待陆朝坐回了他自己的位置,乔甜依然站在原地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自己的朋友迎上,朝她说“你怎么会想和那种人讲话?”,她才逐渐回过神。
  乔甜转过头,看了一眼陆朝,遗憾的是,对方没有施舍她任何目光,他正在拿着抹布擦着自己桌面上的污渍,谢思源那群人又拿粉笔在他的桌子上乱涂乱画了,他们甚至还用胶水往他的桌子上黏上了橡皮擦屑和脏纸巾。
  乔甜低下了头,敷衍地说了一句:“我是想出去打个水……”
  她尽量避免自己去听周围的人诸如“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想跟那种人说话”,“果然是弄错了”……这类的话,捂着嘴巴跑出了教室。
  晚自习的时候,乔甜的精神依然有些恍惚,陆朝白日里对自己不加掩饰的嫌恶态度伤到了她,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没有资格祈求对方温和相待……但,但那可是陆朝啊。
  她不想承认,一年前那个曾经会对她露出温暖微笑的少年已经不存在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写完了作业,晚自习结束,到了交作业的时间。
  班里二十多个学生,没有特定的课代表,每天负责收作业的是当天的值日生,这个职位是所有学生按照学号轮值的,今天的值日生是陆朝。
  陆朝站在讲台上,每个学生离开教室之前将作业本放在他面前就可以了,但是因为是他,所以好几个学生干脆空着双手,什么也没交,直接离开了教室。
  其中一个学生还明知故问地拍着另一个学生的肩膀:“你今天怎么不交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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