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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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宫又为何坐不得?”
  戚广铭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朕是杀了鄂王!是因鄂王杀了朕的父王!鄂王杀了朕的皇祖父!姑母当初既宽纵鄂王弑兄,便该想到今时今日!朕决定送姑母去相台寺,已是顾全了宗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姑母,切莫再逼朕!”
  长宁笑得流出了泪。
  “他杀他,他又杀他,你杀他,你又杀他,杀来杀去,你们杀来杀去……这般的晋室、这般的戚氏,还要什么体统,还要什么脸面?!
  “陛下,京城可见这火,天下可见这火!本宫之罪,晋室之乱,京城可闻,天下可闻!我大晋戚氏的脸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
  第80章 捌拾
  头一夜宫城起火,火势极烈,浓烟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闹得太大,瞒不过举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长宁大长公主一事不胫而走。
  这一场大晋皇室之变,耸动京城。
  而就在长宁大长公主被下狱的次日,皇帝于朝会上亲下诏书,当着一众文武臣子的面,宣布彻底罢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
  先改兵制。重新恢复三衙、兵部二分之制,将自建初十六年以来兵部集军权于一体的规制破废。又下令,削去谢淖大晋中将军之将衔,并诏止边境藩将可凭军功晋位朝廷高阶武官的制度。
  再废此前户部颁行的新酒商税令。还宗亲藩封之酒务、商务于各封地王府,减免各地藩王每年须向朝廷缴纳的税币,以此笼络在封戚氏宗亲。与此同时,为缓解朝廷户部的压力,进一步缩减由朝廷中枢每年向四境边军发放的军饷。
  除此两件涉及朝廷根本的制度外,还有其余大小二十余项规制,皆在这一封皇帝诏令之下,被尽数推翻、罢废。
  举朝缄默。
  ……
  兵部置诏狱,守狱之人皆来自于禁军。
  狱牢深处的一间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轮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间换值,两人来,两人走,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来给关押在此的囚徒们放饭。
  轮到最里面的此间时,饭菜已凉。士兵接过饭菜,像往常一样地将铁门打开,弯腰将饭菜搁在里面湿霉的地上,习惯性地起身关门时,又突然犹豫了一下。
  手里把着锈迹斑斑的铁闩,士兵低眼看向被关在这间囚室中的男人。
  那是一位将军。
  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位将军。
  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着他的士兵一样,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士兵。他曾服役于大晋西境,十余年间身历大小战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军从征南疆,屡立战功。他身上的每一分战勋与功绩,皆是以这具血肉之躯,在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这样一位战功等身的将军,如今却被抹去了他所曾拥有的全部功勋与荣耀,被羁押在这不见天日的深牢之中。
  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饶恕之罪,不是打了败仗,不是沦陷疆土,更不是通敌卖国,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亲将。
  士兵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目光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见的东西。
  今日皇帝下诏一改兵制,便连兵部深狱之中亦传此令。
  从军守纪,兵部狱中并无人敢窃论朝事。
  可来自于他们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光却已出卖了他们的情绪、他们的血气、他们的不解、他们的不甘。
  大晋的兵命贱。
  曾有人试图改变这一切,让从军的普通士兵变得有尊严,让百年来被人驱使的藩将能够凭借军功晋位朝廷的高阶武官,让出身边军的将领能够被擢拔进入朝廷中枢。
  但那人死了。
  在他死后,大晋的兵命贱如故。
  在士兵露骨而压抑的目光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来。
  他很少说话。
  这时也不例外,他与士兵对视几瞬,伸手取过饭菜,低下头,无声而专注地吃起来。
  士兵默默退后,不知为何,竟未立刻将铁门锁上。
  男人似乎不察这变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咽饭菜。末了,他向门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后站起身,用余水净了净脸和手。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看见了出现在囚室外的谭君。两个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动地退走回避。
  “周将军。”
  谭君道,一面看了一眼未上锁的牢门,一面步入其中。
  周怿对他点了一下头。
  谭君在再度开口前,将周怿多打量了几眼。他与周怿无深交,在此次周怿回京之前,二人几乎不曾对过几句话。
  当初周怿返京,闻鄂王下狱,不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宫求见圣驾,堪称自投罗网。而正是他这一自投罗网,才叫皇帝以为鄂王左膀已卸,继而进一步放松了戒备。
  事后谭君曾问过一次周怿,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当时周怿答说:“王爷深谋,入狱必有所图。王爷欲置我于事外,是王爷替我做的取舍。可我若真置身于事外、留王爷一人犯险,我岂还是我?只有我主动投死,皇帝才能彻底放心,而王爷才能彻底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等忠志,这等默契,曾令谭君无言而慨叹。
  得将如是,非止谢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国之大幸。
  谭君从袖间抽出一封书函,递给周怿,“这是谢将军发来,要谭某转交将军的信。”
  周怿接过,快速阅过,然后还给了谭君。
  信中所计及谆谆叮嘱,已在他沉着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谭君将信重新收妥,道:“将军当初忤逆上命、执意归京,曾叫谢将军在刑部狱中动了一场大怒。”
  周怿短暂沉默,“当初谢将军所虑周全,是我未领将军之恩情。”
  谭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转过话头,将近日来京中所发生的大事一一说与周怿听。除却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诏令外,也详细说了头一夜长宁大长公主在宫中纵火而被下狱一事。
  说罢此事,谭君感慨道:“此事惊骇满朝文武,谁都想不到,长宁大长公主竟能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周怿却毫无征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里面还包含着痛苦、惋怜与深爱。它们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与抵触,显出他难以言状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她。”
  这简单二字,谭君竟未听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诧于长宁竟然做出了一件绝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时,唯独周怿毫不惊讶地说,像她。
  周怿没有解释。
  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坚不可破的墙。
  墙内,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触过的鲜活回忆。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她纵火。
  那一把火,燃烧在他与她之间,他的心被烧得滚烫,他的整具身体也随之燃烧。她纵火的姿态有多优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经用那样的一把火,宣示她对他的爱欲,张告她要将他占有。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在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挣脱了禁锢在她身上的重重责任,义无反顾地迎着狂风与烈焰奔向他。
  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她点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后来,是他亲手将这火灭了。
  以他之隐忍,以他之决绝。
  他亲手将她推回了原点,看着她回归冷静、回归平静,然后看着她重新背负起那重重责任,为了她所在的晋室,恪守不懈、奉献自我。
  曾经的那把火,是她因爱而纵。
  而今她再度纵火,是因至深的悲哀与绝望,以豁出命的疯狂,彻底撕开晋室那浮于表面的、极度虚伪的体统与脸面,向万众毫不吝惜地展现其下数不尽的肮脏与凶蛮。
  她摧毁了晋室。也摧毁了曾经竭尽一己之力也要维护晋室不破的她自己。
  这一场汹汹大火之后,那个他所认识、熟悉、深爱的长宁也不再存于此世间了。
  周怿狠狠地红了眼角。
  ……
  翌日,皇帝再下新诏,不顾大晋律法中宗亲罪减一等的祖制,以桓、睿二王交通大平、阴谋卖国,御笔判斩。
  刑部尚书一位空缺未补,举朝持续缄默不谏。
  深狱之中,再添两具戚氏宗亲的尸骨。
  这两位大晋的藩王,这两位皇帝的亲叔叔,在鄂王在世时尚不曾因罪获死,如今却死在了这个不过刚满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手中。
  如河之血,静静地淌过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砖上。
  又三日,皇帝于早朝时貌似公允地询问众臣之意,有关鄂王一案所牵连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究竟该要如何处置为好。
  众臣无一人言。
  见无人言,皇帝圣心独断,叫负责主审鄂王一案的谭君即刻草诏,将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余者不分罪名轻重,阖族流放北境。
  面对皇帝一道接连一道的苛狠诏令,朝廷之上,众臣长久以来的缄默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
  谭君持笏出前,朝向御座,道:“陛下恕臣,难奉此命。”
  少年皇帝露出一丝讶异的脸色。
  “谭卿?”
  “陛下当以仁明治国。此非仁明之君所为。”
  “谭卿?!”
  谭君双膝落地。他身材瘦削,跪着时,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他抬起头,目光视上,声音有些沙哑:“臣曾教过陛下:何谓忠,何谓孝,何谓祖宗之法,何谓家国天下。”
  他又道:“臣还曾教过陛下:何谓不忠,何谓不孝,何谓目无祖宗之法,何谓弃置家国天下。”
  少年脸色因怒而僵青,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谭君俯身叩首,道:“臣忝为帝师,却没能教好陛下。臣请乞骸骨,望陛下准允。”
  第81章 捌拾壹
  半晌沉静。
  随后大殿高处,响起断断续续的、难以克制的低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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