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涧边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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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宅的布局,细说起来与寻常人家颇不相类。
  正院北房一列五间,当中三间打通用作正堂,或是招待亲眷人客,或是阖家团聚,皆在此处。西边算郎主杜有邻的卧室,隔断成套间格局,外头一个小小的退步之所,里间置床榻等物。东边耳房简单摆了一套桌椅,乃是杜蘅日常当家理事之所在。
  然后西厢房一列三间,杜蘅占了靠南的两间,杜思晦便挨着她单住北边那间。东厢房一列三间都是杜有邻的书房,里头七八个大书架子,堆满了诗词歌赋,临窗一张花梨木大案,摆了书画笔墨。书房是孩子们的禁地,轻易不准踏足。
  至于东、西两座跨院,相对而建,面积相当,规制风格截然不同。杜若住的东跨院自她上学起便年年翻修,着意加了许多梁柱装饰,韦氏住的西跨院却连桃花都拔了去,另植雪松。正院和东西跨院之间由回廊连接,当中隔着小门,晚上门一锁,各自便是独立的院子。
  韦氏提着裙子走到正院,果然听见杜有邻房里水声哗啦,年轻女孩清脆甜蜜的声音叽叽呱呱。
  “横竖已经迟了,便请一日假又如何?明日是人日,郎主本来就要休沐的。”
  杜有邻嗓子哑着,瓮声瓮气道,“那却不妥。近来三不五时告假,上峰已有不满。趁今日同僚们各有安排,刚好回去装样子。”
  “郎主大好前程已在眼前,理他们呢?都是些眼浅心黑的。”
  莲叶啧了两声,娇声笑道,“来日郎主一飞冲天,再瞧他们,便是脚底泥了。”
  韦氏皱了皱眉,留着这么个东西在身边,难怪杜有邻的性子一日比一日浮躁浅薄,谈及时局,越发连杜若都不及。
  她抬手扣了扣窗棂。
  屋里顿时寂然无声,片刻莲叶扎手扎脚走出来,面红耳赤地垂头向韦氏行礼,慌慌张张道,“娘子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韦氏笑了笑,并未答话,倒是杜有邻跟着踱步而出,淡声训斥莲叶,“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又向韦氏道,“昨夜娘子开怀畅饮,想是睡得不甚安稳,方才大哥走得早,我便叫莲叶不要唤你起来了。”
  瞧杜有邻眼眶红红的,宛如两个大桃子挂在脸上,显见得依依惜别时又哭了一场,韦氏嗔怪地瞪他一眼,含羞笑道,“多亏大哥不计较这些虚礼,不然该笑话我了。”
  “大哥又不是外人。”
  杜有邻昂然道,“这有什么,一家子骨肉,你身子不好他也是知道的。难得这两年睡得好些,何必为了些些小事操劳。”
  要说杜有邻有什么好处,最好的便是温柔体贴四个字,连带杜有涯离家多年,一提起来都还记得:在杜有邻嘴里,韦氏就是个软团团的面疙瘩人,每日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妇人病,或者精神不好。
  韦氏笑道,“我记挂郎君肠胃,昨夜便叫房妈妈煮个糯米、燕麦、莲子、桂圆、山药、红枣的杂炊,熬得软软烂烂的,又香又甜。郎君既已起身,莲叶,你去厨房端了来。”
  贤伉俪恩爱逾常,莲叶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遂小心翼翼抬起脸,一鬓鸦青勾勒出她水汽氤氲的吊梢眼,虽单薄些,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拿腔作调地慢慢道,“大娘子容禀。杂炊自然是好的,只是已迟了,郎主还要上衙门呢。”
  韦氏道,“哦,方才我已写了帖子,叫福喜去东宫告假。郎主放心吧。”
  酒醉之人第二日最是肚饿,杜有邻听得食指大动,欣然牵住韦氏往正堂走,混未在意莲叶委屈愤懑的神色。
  待进屋坐下,杜有邻随手提起案上茶壶晃一晃,欲自行倒水。
  韦氏忙道,“郎君且等等,天时寒冷,晨起第一杯需饮热茶,才好健脾养胃,益气安神。”
  杜有邻讪讪道,“诶,莲叶也是个懒的,一早上光顾着叽叽咕咕,竟连壶热水也不齐备。”
  “怪不得她。家里下人着实少了些,外院看着还行,横平竖直站四个,内院就不像话了,统共只得莲叶和海桐。平日将就用用,来个人就支应不开。”
  “可不是。得亏海桐老实,从不挑肥拣瘦。”
  你也不看看海桐是谁调理出来的人,韦氏顿了顿,“不然,再添两个丫头?”
  杜有邻咂摸着嘴若有所思。
  “这个不急,倒是上回我说的事,娘子——”
  韦氏断然道,“郎君容我再想想。”
  杜有邻无奈,“娘子,你想了一个多月了。再拖下去,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
  韦氏心里不是个滋味儿,紧紧抿住嘴角沉默良久,黄黄的脸儿在晨光中显得黯淡憔悴。杜有邻怔了怔,仿佛看见三十年前那个天□□娇的少女,整日只挂住调脂弄粉,对镜花黄。
  他舍不得韦氏生气,急忙解释。
  “实是委屈了娘子。可是若要行那件事,废银钱的地方还多。我,我这不是怕临到头钱不凑手,功亏一篑吗?”
  韦氏摆摆手。
  “郎君误会了。我有今日安稳日子,膝下儿女双全,全仰仗郎君怜惜。莫说如今尚有个丫头服侍,即便有日事事亲手操劳,我也不以为苦。”
  饶是成婚多年,韦氏的克己体谅还是能叫他柔情涌动,杜有邻正要抒发,韦氏已再次打断他。
  “当务之急,倒是蘅儿的婚事,再拖延不得了。女大不中留,蘅儿的性子看着随和,其实——”
  两人正说得入巷,莲叶姿态蹁跹地走进来,捧着漆盘摆出四样小菜,再一人一碗杂粥。
  杜有邻接过来吃的津津有味,啧声赞,“娘子安顿饮食真是再周到不过了。”
  韦氏笑而不语,瞧着莲叶走开才续道,“如今我手里两个人选,还请郎君给把把关。”
  “你说。”
  “一个是太府寺许郎中家的独子,如今已二十五了,前头娘子因病过世,丢下两个儿子,要寻填房。”
  “这像什么话!”
  杜有邻把筷子狠狠拍在桌上,瞪眼道,“蘅儿虽生的不是顶美,好歹是咱们家长女,平白无故的,怎能去与人填房?况且区区一个郎中而已,独子又如何?前头两个儿子,蘅儿生的排到哪里去?不好不好。”
  ——平白无故?
  韦氏腹内哀叹,所以倘若事出有因,叫女儿去做填房也不是不行。
  “难就难在郎君非要寻个京里做官的。你瞧三省六部二十四司,除去崔卢李郑王,再韦家、杨家、窦家、薛家、裴家,并他们的姻亲故旧,还有谁?哪家不是鼻子朝天上翘?崔家、卢家那样的旧姓大家,连公主都瞧不上,只彼此通婚,咱们高攀得起么?至于韦家、杨家等等,高门大户,锦绣成堆,家里又是公主媳妇又是皇子女婿,寻个娘子,门第、嫁妆都是小事,至要紧的是学识、本事。咱们蘅儿,对,是能当家理事,又贤惠温柔。可她能当的就是这么七八个仆从的家,能理的就是一两百亩地的事,搁在大家子,连管家媳妇都做不如。”
  杜有邻何尝不知道时势如此,不过还揣着一线希望而已,听韦氏絮絮说来,心里也是憋气,好不容易耐心听完,不住地摇头叹气。
  “委屈娘子筹谋了。唉,我们杜家,要不是受杜审言、杜并那对糊涂父子的牵累,也不至于一败涂地至此。”
  韦氏忙道,“郎君快别这么说。唉,说到亲近的这几家子,如今倒是韦氏最得意。尤其是‘彭城公房’,近十年来真是有起势之象。韦坚年少有为就不说了,韦青芙年纪轻轻嫁了圣人的长兄薛王做填房,听闻前头虽有四个嫡子,她却十分镇得住场面,前阵子薛王殁了,竟是她的儿子袭爵,可见韦家极得圣人赏识。”
  杜有邻点头道,“可不是,青芙一个人嫁得好,把弟弟妹妹全带出来了。英芙去岁嫁的三皇子,忠王李玙,便是做正妃的。唉,就连他家的庶女,那个什么十六娘,都嫁了四皇子鄂王李瑶。一门三妃,何等荣耀?!”
  提起同在杜陵,同气连枝的韦家,杜有邻既艳羡又失落,期期艾艾道,“我明白娘子的难处,虽说是亲戚,久不走动,也难开口说话,倒是我,在舅兄面前还有两分薄面,只可惜舅兄走得早,如今韦家也不知道是太夫人还是韦坚做主。”
  韦氏心里锐痛,硬扛着没吭气。
  所幸杜有邻并未流连此节,又问,“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皆是行政部门,权柄过大,咱们家确实勉强了些。不若寻摸寻摸那些仰承政令,具体办差的衙门,譬如九寺、五监、十六卫……”
  韦氏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接口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头先陈郎官他——”
  杜有邻忙不迭点头认错。
  “上回是我糊涂了。”
  韦氏面色一软,才要借着这条继续发挥两句,杜有邻又道,“陈家二郎惯爱出入秦楼楚馆,怎会瞧上蘅儿寡寡淡淡的,倘若换做若儿,他自然中意,哼哼,我却不会便宜他。”
  韦氏顿时一口恶气梗在胸口,半晌没反应过来。偏杜有邻无知无觉,边扒拉杂炊边。
  “另一个呢?”
  “另一个。”韦氏咽下唾沫。
  “另一个姓柳,祖上做过官,三代人丁稀薄,家世简单,上头没有翁姑,中间没有兄弟姊妹,嫁他直如招赘,倒是利落干脆。小郎君自家嘛,年方二十二,在金吾卫有个八品参军职务,手底下带了十来个人。”
  她一鼓作气说完,杜有邻顿了片刻,诧异地问,“娘子怎的一口都不吃?昨夜喝酒伤着脾胃了?”
  韦氏无奈喟叹。
  杜有邻这个人,要说他深情,也真是深情。少年情意悠悠三十年从未断绝,相反历久弥新,越发真挚醇厚。可是要说薄情,有时候简直令她齿冷反胃。亲生的三个孩子,各个聪明壮健,活泼可爱,偏他视之皆不过尔尔。杜若有可用之处,便娇惯些,思晦能顶门立户,便看重些,都不是实实在在的情分。
  他的伦常之情好像已经在过去长久与爷娘的对抗中耗尽了,一切不过虚应情分,得过且过。孩子们投生在这样的阿耶膝下,能有什么办法?就如昨日杜有涯所说,谁能挑选爷娘呢?
  “哪有,蘅儿的事拖得我放不下,先讨了郎君主意再说。”
  杜有邻夹了一筷子酒酿螺片细尝滋味,咸香嫩口,遂满意地眉开眼笑。
  “还讨什么主意,这个就很好。能进金吾卫自然家世清白,官职虽低些,胜在没有讨人嫌的亲戚上门啰嗦。就是他吧。”
  饶是猜到杜有邻不把蘅儿的婚事当回事,可是这般随意,三言两语就定下终身,韦氏还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杜有邻浑然会错了意。
  “怎么了?莫非他有隐疾,或是祖上出过什么岔子?”
  “那倒不是,柳家三四代前也算有名有姓,只是如今支脉蔓延各处,已然流散,小郎君身边没有助力,往后恐怕难得升迁。”
  杜有邻憾然一叹,摇头冷笑。
  “助力?呵呵,如今我是看开了。原以为杜家烂船还有三千钉,熬下去总有亲戚帮一把。结果呢?”
  他摊开两手,拖长腔调,唱戏一般慨叹。
  “悠悠岁月,一无所获。”
  “那郎君不担心柳家家贫,蘅儿出嫁后受委屈?”
  杜有邻将眉头一扬,望着四周光秃秃的墙壁苦笑。
  “似娘子这般,从钟鸣鼎食之家,嫁来延寿坊小小院落,才叫做低嫁。蘅儿在娘家时也不曾过过仆从如云的好日子,还怕吃什么苦?”
  韦氏心道,说白了,我吃一分苦,你心疼三分,蘅儿吃十分苦,你只瞧见两分罢了。人心从来都是偏的,对父母儿女,亲眷故旧,也都一样。
  “那就听郎君的,我今日便签了草帖子,请媒人再送细帖子来看,也叫房妈妈备几条活鱼预备给女婿回礼。”
  到底是一桩大事落地,韦氏不耐多言,预备给杜有邻道喜,谁知他却又迟疑。
  “要不,再等等?我瞧着陈家二郎荒唐浪荡,正房娘子辖制不住,陈少卿又非要寻个诗礼出身的贵妾,只怕不容易。再等等,兴许还有转机。”
  韦氏忍无可忍,大声道。
  “郎君为何就盯住了陈少卿呢!”
  杜有邻悻悻撇下粥碗,咕哝道,“娘子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宗正寺做官,这个……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娘娘那里有什么动静,宗正寺最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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