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入荷花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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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腼腆一笑,见雨浓在院中被一个仆妇拦住叽叽咕咕说话,不知何事,风骤只得独自一人折回来,掩了房门守在门口。
  杜若便扯着英芙的披帛低声告诉。
  “我不肯做妾侍,莫说皇子,便是圣人也一样!还请姐姐教导。”
  杜若的天性较一般女子痴缠,与人亲厚起来,如小奶猫一般粘腻。从前在学里,英芙那样持重冷淡的人,也被她粘上甩不脱手。当下英芙听她音调软糯,口气却强硬,连圣人也攀扯上了,暗叹这丫头出身牛犊不怕虎,两嘴一碰便是好大的口气。
  “欸,我劝你别打错了主意。你当内侍省好惹吗?从前的太常卿卢崇道,因为女婿崔湜的牵连被流放岭南,待风头过去便悄悄潜回洛阳,为长子择定了博陵崔氏安平房的一位小娘子。谁知‘六礼’刚过了一半,那位小娘子去龙门石窟玩耍,竟被花鸟使相中了要带走。”
  博陵崔氏是何等的高门大族,虽被太宗皇帝借《氏族志》打了脸面,终究还是自矜身价,轻易不肯出仕。中宗皇帝想嫁女儿给崔家,人家还不奉诏呢,本朝竟至于此。
  杜若吃惊的追问,“后来呢?”
  “卢崇道的长子刚刚出仕,年少气盛,买通内监更换了崔氏另一位小娘子顶替。此事被王洛卿拿来大做文章,那个内监和卢崇道父子俩都在廷前被杖毙了。”
  杜若听得将信将疑。
  “圣人竟肯为采选秀女区区小事,杖毙前任朝廷三品命官?”
  “此事朝野皆知,你果然执拗起来,杜伯伯自会以此弹压你。”英芙边说边细瞧她的脸色。
  “是王洛卿捣鬼,还是圣人的意思?”
  “这两年,王洛卿几次点惠妃娘娘的眼,往宫里塞人,都被娘娘弄到洛阳去了。去岁末,圣人领着阖宫搬回长安,他不知从哪儿又寻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因怕王妃坏事,斗胆先在圣人面前漏了口风。结果圣人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发了好大的脾气,直嚷着要把他撵出去喂马。”
  杜若奇道,“圣人为何发怒,是那小娘子不美么?”
  英芙向后压了压靠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举国上下精挑细选的,哪会不美,不过是不入圣人的眼罢了。”
  见杜若眨巴着眼懵懂无知的样子,她扑哧一声笑起来。
  “你发什么呆,世间女子千姿百态,圣人自有他格外爱重的一种。譬如你,是个清俊的儿郎你都肯嫁么?”
  杜若一张俏脸腾的红了,扭身低声。
  “什么嫁不嫁的?你这个人,做了人家的娘子,说话也一味的——”
  英芙越发取笑起来,扭着她道,“我问你,你是要嫁个高的还是矮的?黑的还是白的?”
  她头次有孕,这一阵坐卧不宁,总也不痛快,难得见到从前闺中的伙伴,一时畅怀大笑,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杜若随她笑了个够,方才问。
  “莫非圣人不喜欢美的,偏喜欢丑的?”
  英芙笑了一阵,瞧着杜若艳若三月桃花的精致面孔,眼神渐次沉淀了下去。
  英芙生的并不出挑,胜在气度高华,如玉山挺立,洁净而不涉旖旎□□,这一眼却深不见底,满是初为人妇的春情。
  杜若毕竟年少,给她热辣辣的目光瞧得撑不住,正要躲开去,英芙伸手自她头上抹了一枚攒心梅花钉下来,拈在指尖把玩,俯首轻笑。
  “终归不是你我这样的罢了。”
  一时静默,杜若品度这话大有深意,扰攘的心头纷纷扰扰,似沾染了春日里俯拾皆是的柳絮,麻酥酥的,混不似旧日无邪时光。
  两人所在的乃是忠王府后花园中的一处别院,院落虽小,装修陈设却十分精细。五间上房都走了地龙,又铺着毡垫,置着铜炉、熏笼,端的是温暖如春。杜若在寒风中奔走许久,手脚冻得麻木,这会子身上热起来,才觉出指尖痒痒的。
  她见铜炉中焚的炭和家中所用银炭不同,一条长达尺余,形似铁棒,靓青色,烧起来没有火焰,只有粼粼微光,不禁看住了。
  “这是西凉国进来上用的,一条能烧十日,他们都说太热不能放人跟前,我用着倒不觉得。”
  英芙能用进上的贡品,想来在惠妃面前能说上两句话。杜若暗自记下。
  再看这张长榻,尺寸也比寻常所见大上许多,足有一丈多长,五尺来宽,榻上堆满了软枕、靠垫、茧被、狐皮毯子、鹅毛被子,榻顶用大雁羽毛做成幔帐,触手所及全是又暖又软之物。
  回想方才马车中清冷,此处东倚西靠,实在舒适的多。
  英芙见她神情苦闷,便换了脸色,温言笑语,同她拉起家常。
  “惠妃娘娘十来岁就侍奉圣人,极得宠爱,前后生育七子,养到成人的只有两子两女,四个都是圣人的心头肉。去岁在洛阳,刚刚把排行十九的咸宜公主嫁了弘农杨氏的杨洄。”
  杜若插口道,“我知道,她嫁的就是子佩的哥哥。”
  “我知道你知道他。”
  英芙斜斜乜了她一眼,取笑。
  “你与子佩是冤家,三日好两日闹,上回杨洄来学里寻她,倒是与你站在桃花树下静静悄悄说了好一会子话。过后你去了,他痴痴望住你的背影,都落在人眼里呢。”
  杜若面上微红,杨洄年轻英俊,体贴温柔,尚主前常来学堂寻子佩玩耍,两人偶然撞见,搭过两句话,偏英芙记得牢。
  “杨洄生母乃是中宗韦皇后的亲女长宁公主。因此杨家是父子两代尚主,他自幼在内廷走动,颇有颜面,婚礼办得花团锦簇。听年长的宫人说,比当年太平公主出降也不差什么。有这一桩婚事比在前头,惠妃娘娘诚心要给寿王择一门高贵的娘子,即便如今只是纳妾,也比其他皇子选正妃还要紧些。”
  杜若听得原委,长长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若儿陪考就是,寿王金尊玉贵,自然挑不中我。”
  英芙将眉一挑,直恨她不争气。
  “你呀!又不是只选一个服侍寿王!这次声势浩大,诸位皇子人人有份。惠妃娘娘要借这件事弹压王洛卿。若选出个绝色,经了圣人的眼又指给皇子,圣人自然迁怒;若选不出个绝色,‘花鸟使’要来何用?不如早日裁撤了正经。”
  杜若听得一怔,不禁点头赞叹。
  “娘娘真好心思,这主意真是巧。”
  “可不是巧,把王洛卿逼得疯狗似的。这会子,别说你一个东宫六品之女,便是挑上了我们韦家那几个小的,我二哥也不敢同他红脸。”
  韦家一门出了三个亲王正妃,韦坚又是封疆大吏,竟都惹不起这个王郎官,杜若心里又急又怒,愤然唾了一口。
  “不过是个阉人罢了!”
  英芙忙按住她嘴轻声呵斥,“这里是什么地方,连我还看这起子阉人脸色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
  “都怪杜伯伯不好,有些事,学里人多口杂,也不好讲透,兄弟姊妹之间才好明言。”
  她左右张望,见风骤看得紧,并无内侍在近前,方才轻声低语。
  “太宗朝有明旨,内侍省不置三品官,只做守门传令之用。则天皇后虽是女主,也不肯重用宦官。中宗嘛,我说句僭越的话,原本庸懦,调动不了百官,便着意加恩于内侍,宦官多有七品以上,但四品还是寥寥可数。至于当今——”
  英芙眼神冷厉,语带讥讽,竟像个言官,三言两语把朝局点了个条分缕析。
  “今时不同往日,满朝朱紫之中,倒有许多是内侍省提拔上来的。宦官掌如此权柄,咱们这位圣人真是开历朝历代未有之格局。”
  杜若心下一滞,能叫皇子正妃如此忌惮,只怕忠王在圣人面前还不如宦官们有体面。思及忠王年长,且自幼养在先皇后名下,尚且如此,其他皇子自然等而下之。
  天家秘辛,她不敢置评,只得佯装不懂,握住英芙的手,却见她掌心细细一层汗,又潮又冷。
  杜若忙解下荷包掏出挖耳勺,从英芙手炉中捡香饵出来剔了剔。
  英芙翻捡她的零碎物件儿,噗嗤笑出来。
  “还是这个性子不改,人家荷包里装香囊脂粉小首饰,瞧瞧你都装了些什么?银刀子、打火石、挖耳勺……哟,还有一块金角子。你还是穿男装罢,正经挂条躞蹀带,多少都够你装的。”
  “屋里热成这样,你还发冷汗,可请了医官来瞧?”
  英芙轻笑道,“自有孕也不知怎么的,就一味的怕起冷来。都赖你,原是教训你,招的我也说出怨怼之语了。”
  杜若柔声道,“此事当真不可转圜?”
  英芙抬手端起她的下巴,巴掌大的玲珑小脸,稚气尚未褪尽,神色倒颇坚毅。她似是不信,自言自语。
  “嫁进皇家。这一条通天道,你真的不心动?”
  英芙是个‘只待好风上青云’的人,杜若来之前便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腹中早盘算好答对,遂整肃了神情沉声回答。
  “韦氏贵盛,又有兄弟姊妹相助,这一条便是通天道。杜氏衰微,若儿独自一人,这条路太难走了。”
  她说的也是正理,前朝与后宫本是一体。
  “难得你不贪心。”
  英芙点头叹道,“今日你既来了,不如听我一言。‘十六王宅’住着二十几位皇子,成年的也有十来位,大面儿上看着差不多,其实性情前途相距甚远。有的母家卑微,不受圣眷;有的封地贫瘠,衣食拮据;有的早有正妃,儿女成行;有的妃位空悬,却貌丑孤僻。女子万事皆在郎君,若是夫妻不偕,你终身岂不辜负?”
  英芙句句替她打算,杜若感恩不已,伏在枕上做叩首状。
  “诸位皇子性情品貌如何,家世前途如何,阿耶一概不知,只说太子纳妃已逾十载,想是——”
  她瞧着英芙,同是正妃,这话听来岂不刺耳,便掩住了口。
  不想英芙淡淡一笑,畅快直言道,“杜伯伯可是说‘色衰爱弛’?太子住兴庆宫,同这边走动不多。可是我听王爷平日提起,他与薛氏情深意笃,故而府中连良娣都没有,几房妾侍皆无品级,多半孤苦。唉,你如此茫然参选,岂非浪掷美貌?杜伯伯糊涂!”
  他若不糊涂,怎会将家族兴衰寄托于他人随兴偶发的偏爱。杜若与英芙深深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寿王是个香饽饽,你抢不着。太子是口热锅,你受不住。旁的皇子们,大多早有正妃,又有嫡子。我们府上正妃册的晚,如今嫡子也已在我肚里。说穿了,你的品貌,既在人前露了脸,绝无落选的道理,然而落入谁家都不过妾侍,前途有限。况且,只有人选你,何来你选人呢?”
  杜若最怕这个结果,真听英芙讲明,心里空落落的,直如一只葫芦扔进江水里,浮浮沉沉,七上八下。
  再想到姐妹二人同是待嫁女儿,杜蘅今日过了小定,再过数月便可发嫁柳家,从此夫唱妇随,琴瑟和谐,自己却要一生一世仰人鼻息,在四面高墙里挣个空头衔儿。
  她口中发苦,面上还是勉强笑道,“是姐姐偏爱若儿,才如此担忧。其实王爷们眼角高,许是压根儿看不中呢。”
  话到此处已是山穷水尽,雨浓正好反转回来,杜若便起身告辞,因笑向雨浓道,“我家车夫有年纪,今日实在冷的紧。妹妹想向府上下人讨一件厚茧披风,还望姐姐周全。”
  英芙指着她笑骂。
  “成日里把些鸡零狗碎挂在心头。”
  又问雨浓,“何事去了这么久?”
  雨浓忙回她话。
  “方才门房回二娘子家仆之事,奴婢已打发人寻了衣裳送去。”
  杜若连连道谢,英芙嘱咐了几句常来,便由风骤陪着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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