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复长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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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浓笑着送客直到二门上,转身看见英芙犹自发怔,便去妆台上捧来首饰匣子,轻轻替她拆下簪环,用一把犀角篦子慢慢梳理长发。
  长日漫漫,屋里人服侍人,屋外树尖儿上站着一只长尾的白鹭替鹞子理羽毛。
  英芙闭着眼,半晌,方觉得头皮松了些,揉着太阳穴缓缓道,“些许小事,门房怎么报到你这里来?”
  “方才二娘子在这儿,奴婢随口指了遮掩的。”
  英芙奇道,“那是谁?急在这一时三刻。”
  雨浓怕她生气,留神打量着她的神色,缓缓与她道,“鄂王妃方才打发人来说,三月初三春宴,她缺一件衣裳——问你可有新鲜料子?”
  “我说呢!门房巴巴儿的上这个殷勤干什么!”
  英芙恼怒,声调不免大了些,才摘下来攥在手里的白玉点翠耳坠拍在台子上,啪的一响,裂作两截,院中诸人顿时鸦雀无声。
  雨浓照常侍候,手下动作徐徐,从镜中看英芙怒目圆瞪,柔声劝慰道,“也不是第一遭了,新年天冷,想是懒怠摆宴,故不曾上门来聒噪。”
  英芙冷哼了一声。
  “她仗着鄂王有太子做靠山,万年不倒,嫁过来才两三个月,寻了多少小事啰嗦。”
  雨浓慢慢劝道,“也是从前在家,你压她实在压的狠了些。”
  “我压她?她小小一个庶女,不敬尊上,不修女工,整日里仗着一点子姿色上蹿下跳,她以为她是靠狐媚劲儿做上正妃的?堂堂韦家女,这般自甘下贱!”
  说到此处,英芙越发冷笑起来。
  “既有这个心气儿,巴结上王洛卿不是更好。”
  “就她那个长相,王洛卿哪里瞧得上?!”
  雨浓扑哧一声笑出来,两手按在英芙肩头轻轻揉捏。
  “十六娘性子浅薄,虽有攀龙附凤之心,没那个脑子。傍上区区一个鄂王便如此招摇,能有多少出息?和她置气犯不上,只当打发猫儿狗儿。王妃不必疼惜银钱,既是周全王爷的兄弟,自当用王爷的体己。倒是杜家,行事有些出人意料。”
  知奴莫若主,英芙从镜中觑着她笑问。
  “方才若儿那副耳坠子,叫你瞧出来历了?”
  雨浓嘴里嗤笑,替她把长发挽个松松的攥儿,一概首饰免了,只用发带绑住。
  “旧年太夫人去东都小住,留你持家,为着要那耳坠子,十六娘哭天抹泪的闹了一场,把林娘子二十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委屈拿出来嚼蛆,闹得满府里风言风语。别说奴婢,恐怕连风骤也认得了。”
  “妾妇养的就是不争气,什么玩意儿!”
  雨浓见她动气,忙把话头转过来,煽风点火。
  “要换元娘子在家,恐怕受不住她胡乱拉拨嚷嚷,买就买了。亏得是你,大主意拿定,硬是不肯松口。没成想后来被杜家买去装饰二娘子。”
  “杜伯伯舍得下本钱,一半儿的身家都贴在若儿身上。居移体,养移气,你瞧她言谈,哪儿像是六品人家出来的。”
  “可不是,二娘子姿容不俗,举止又大方,杜郎官要借她攀一门贵亲,必能如愿。奴婢只笑他眼皮子到底浅些,二娘子穿戴再贵重,车夫寒酸成那样,明眼人谁瞧不出都是虚架子。”
  英芙扭身与她对面相向,冷言轻笑。
  “杜家有心,你自有满肚子的话要劝我了。”
  她身怀有孕,万万气恼不得,雨浓只得婉转相告。
  “二娘子自己也是愿意的。方才二娘子说,有些东西平时不稀罕,事到临头却不好找。”
  英芙叱道,“不过随口一句话。”
  “樱桃也不是甚稀罕物件儿,时令对了,便得王妃青眼。二娘子若搁在平日,自不算十分顺手,只事到临头,哪里去寻那么可人意的?”
  “可你瞧她那个撇清样子!况且,我也不忍心。”
  英芙十分踌躇,忠王府比不得别的王府,正妃册的晚,姬妾倒有一屋子。
  她嫁进来,眼跟前站着三四个长成的庶子,母家虽都不显赫,究竟妨碍夫妻之情。杜若根基浅,纵然能再生下一儿半女,在庶子里排不进行次,一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她是要进王府的命,哪个王府干净呢?咱们这儿旁的不说,王爷究竟不是那等喝酒胡闹,粗鲁不文的莽汉。若进了鄂王府,你瞧着罢,就十六娘针尖儿大的心眼子,还不生吃了她!”
  “听着是好话,怎么不觉得你在夸他?”
  英芙忍不住嘴角含笑,对镜子摇晃雨浓新挂上的绞丝长耳坠。
  李玙再不长进,在圣人心里再没分量,人品气度上实在是挑不出什么。
  她自匣中翻出一件金镶珠翠挑簪把玩,簪尾由赤金铸成,簪头以翠玉雕刻成一只纤纤玉手,手里攥着一柄如意,如意顶部垂挂一串六颗珍珠,再以水滴形金镶翠收梢,配色清新可喜,是夏日里才合用的。
  英芙拿着挑簪,拇指摩挲着玉手久久不言。雨浓侍候她年月已久,瞧她微微皱眉的凝滞神情,便露出了微笑。
  这边杜若主仆相携回延寿坊,日头已近西斜,寿喜裹着厚实的茧袍,腰杆挺得笔直,一路精神抖擞甩着缰绳。
  海桐一径觑着杜若不开腔。
  杜若笑骂道,“你这蹄子,老盯着我作甚?”
  海桐只嘿嘿笑。
  杜若想了想。
  “你是怕我上门挨光,遭了人家奚落吗?”
  “韦家六娘子一向大方,又跟你要好,她自然不会。只是奴婢见雨浓姐姐果然穿着碧色裙子,想他们家的门槛真是难踏啊。”
  杜若闻言赧然。
  从前在学里,两人性情相投,明知碧色微贱,却都爱它色如翠竹品性高远,常相约同穿。如今英芙自恃身份不便再穿,自己却是无品级在身,不得不处处用心在意。
  “今日上门只当走亲戚会朋友,往后却不是了。”
  海桐应了,又问,“二娘可想好了对郎主怎么答话?”
  杜若摇头不语。
  “要依着奴婢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郎主先好好哭一鼻子。二娘一向太伶俐些,郎主难免抱极大期望,稍不如意便怪你不尽心。不如先诉苦,也叫郎主知道你的难处。”
  杜若哑然失笑。
  “这不是耍赖么?”
  “奴婢虽不知郎主要如何,只看今日情状,必是十分难为人的。”
  “阿耶有阿耶的打算,世事却未必都如他的意呢。”她顿了顿,又叹气,“世事又能尽如谁的意呢,不过尽人事。”
  海桐点点头,“从前阿娘说,今日虑明日事,今年虑明年事,至于百年之后,自有老天爷操心。”
  杜若哈哈一笑,照泼皮无赖的眼光看,确实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十六王宅距离延寿坊足有八九个街口,纵横相距遥远,所幸除东市人多,朱雀大街车多,其余街口都还顺畅,马车走了多半个时辰方才入坊。寿喜将两人送回杜宅,自去车行交涉不提。杜若经过正院,听见杜蘅正在耳房发落琐事,便向西跨院来。
  前些日子多番风雪,旧的未化尽又添新霜,韦氏院里种的好迎客松,松针愈显苍翠,针尖上裹着一层轻薄的冰。夕阳西沉,绚丽的晚霞映照在冰尖上,琉璃般灿烂。
  杜若驻足看了一会儿,待心事稍平,方才走近阿娘卧房,在门口跺了跺脚,听见韦氏问。
  “谁在外头,若儿?”
  “阿娘——”
  杜若掀开填了厚厚新丝的布帘,便觉一室温暖。
  方才英芙那里熏得满房滚热,她背上都沁出汗来了。相比之下,还是阿娘这儿温度适宜。
  韦氏盘腿坐在榻上,榻桌上供着青铜三足鼎,青烟袅袅,满室檀香。鼎旁摊开一卷陈旧竹编佛经,麻绳将断未断。
  前番为着见外客的缘故,韦氏才梳了堕马髻,略施了些脂粉。今日闭门不出,钗环不见,发髻未解,满头青丝斑白,双眉低垂,嘴边几道深深皱纹,衬着身上簇新的碧色袄裙,不满四十岁的人,直如槁木死灰,已有衰老凄苦之相。不言不动之时,神色漠然,仿佛心驰远处,早已不在此时此地。五官虽还和旧年仿佛,妍丽妩媚处却像衣料上印染的花样一般,尽数叫滔滔时光洗去了。
  杜若脚下一软跪在地下,将头抵在娘的膝头,两臂抱着,痴缠道,“阿耶好狠心。”
  韦氏摆了摆手,莲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母女俩静静的依偎在一处,韦氏半垂着眼,口中经文吟哦不停,伸手抚弄女儿的发髻。
  “阿娘,女子的命运就是这般翻覆由人吗?”
  韦氏面上一滞,不知怎的发出一声讥刺的冷笑来。
  “何止女子,世上各人命运早已注定,不过各个都是睁眼的瞎子,茫然无知罢了。”
  杜若怨道,“阿娘,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不要做妾侍,仰人鼻息,与人争宠,就让我像阿姐一样嫁了吧。譬如头先阿娘相看过的,将作监王监丞家,或是旁人,我也愿意。”
  杜若喁喁诉说许久,韦氏都充耳不闻。杜若心底冰凉,方才一路将希望寄托在阿娘身上,看眼下情形,难道阿耶的打算阿娘早已知晓,并不会为自己出头?
  她咬咬牙恨声诅咒。
  “阿娘若再不开口,莫怪儿任意妄为!”
  只听一阵急急脚步,杜有邻恰好赶来,闻言怒道,“今日便不该放你出门!你又待如何?”
  没想到阿耶来的这么快,必是紧盯着自己了,明明是家养的亲生骨血,如今防她就跟防贼似的。
  杜若一时激昂,热血在周身冲刷奔跑,几乎就要破腔而出,遂顾不得方才海桐的主意,将头一昂,傲然道,
  “儿不愿参选有的是办法!阿耶莫以为这便拿捏了儿的终身!”
  多年爱若珍宝的女儿竟这般不驯顺,将老父弱弟的仕途视若无物,杜有邻气的胡须乱颤,指着她破口大骂。
  “没有杜家哪儿来的你!如今翅膀还没长硬,我倒要瞧瞧你能往哪儿飞。”
  他素来在衙门里端着一副笑面孔,做惯了好人的,便是发怒也气势平平,毫无慑人之处,眼见杜若面无惧色,越发气的狠了,发狠向窗外大喊一声。
  “来呀!”
  福喜、禄喜两个跑进来,躬身道,“郎主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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