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持贝叶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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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里,东边人口稠密,几无空地,地价极贵,因此东市多的是积年老铺,且铺面窄小,有些铺子只能摆两张桌子,仓库作坊都另设在别坊。西市靠近金光门,西域来的胡商都从金光门进城,便将铺子置在西市。西市商铺多的是前店后厂格局,喜欢何种款式,还可走到后面与技师商议。
  牛车进了西市便越走越慢,道路两侧成排成片的店铺,各样招牌鳞次栉比,香料、珠宝、绸缎、古玩,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应有尽有。
  铜钱沉重,唐人购物以铜钱标价,但实际支付都爱用素绢。
  铜钱与素绢的兑换价格由官府确定,每十日公布一次。东西两市坊门内都挂着官府管理的巨大木牌,标记牌价。
  论到采买衣裳布匹首饰,杜若算得上行家里手,便将阿娘扯到她相熟的夹缬铺子里。
  “阿姐初嫁娘,四时衣裳总要齐备。夹缬花色繁多,工艺复杂,不如买两匹压箱。”
  韦氏扯开店堂里当季新款的几匹细细看了,果然色彩绚丽,纹样也十分别致,既有传统的联珠、回文、飞禽走兽,也有这一二年才兴起的山水、仕女。
  再看墙上挂着的样品价格,最贵者一匹一千钱,次者八百,最次五百。布匹是能保值的东西,折现也方便,女儿家不能拥有土地,便多以布料存作资财。
  韦氏点头。
  “蘅儿不像你存着私房,嫁妆需办些好折变的。”
  阿娘已开了口,杜若忙唤来掌柜,仔细择了两匹最时新的,一者簪花仕女,二者月下祈福;又添两匹常见的,一并包了,令人搬到车上。
  方才进坊门时,杜若瞧过牌价。今日一匹中等素绢可兑换二百二十钱,较寻常略高,用素绢支付更为划算。她便叫荣喜开箱子,搬了十三匹素绢,又另外数钱,拢共折了三贯钱付账。
  那掌柜会做生意,听说置办嫁妆,忙又取了两匹青色蜀锦。
  蜀锦工艺与旁的不同,是以经线起纹,彩条添花。这两匹是方方锦,在青色底子上以彩色经纬线划分方格,每格中有不同色彩的缠枝牡丹莲花纹样小团花,比寻常青色绫罗活泼许多。
  杜若看得连声赞叹,问得价钱,又添了这个。
  “给阿姐绣嫁衣刚好。”
  韦氏又道,“家常不必穿这些,柳郎品级低,女眷应酬的时候少,需再买些常用的。”
  “儿也是这么想,各色细绢、细绫、越布,备个四十匹不多。”
  韦氏点头,“别光挑那些花样繁复,男子不好上身的,素淡的也配些,女子过了门,凡事虑着姑爷些。”
  母女俩逛逛买买走了近两个时辰,一箱素绢全换成绫罗,铜钱也拆了不少。
  杜若算着花出去快四十贯钱。
  柳家没有田庄,吃用全靠现钱去买,幸亏人口少,每月花用一贯有余。再算上人情往来,添丁进口的费用,这笔嫁妆支应小家庭头两年开销也算够了。
  事情办得顺利,杜若喜笑颜开,偎在阿娘身边轻声道,“儿想将那副耳坠送给阿姐添妆。”
  八十贯钱呢,她说给就要给,手面当真大方。
  韦氏淡淡道,“你肯与她亲近自是好事,往后嫁得贵人,也当提携姐夫。耳坠就罢了,你也难得两件撑门面的首饰。”
  杜若眉头一跳。
  “阿娘从何说起。”
  “怎么?娶妻娶德,你比蘅儿多读几年书,德行便该好些,你又生得好,难道也嫁武行?”
  阿娘说话总像庙里和尚打机锋,似有若无,讨不到半分便宜。杜若头疼,这些日子她防备爷娘再逼迫,却无动静,提心吊胆真是难耐。
  韦氏忽地想起一事,又吩咐莲叶。
  “媒人说柳宅地方浅窄,既无菜园又无下人。这几日房妈妈得空时,你拘了蘅儿学两手小菜,往后柳郎下衙,不至于清锅冷灶不成样子。”
  莲叶撇嘴。
  “在家娇养的小娘子,出了嫁倒要做灶下婢服侍别人。”
  杜若见莲叶越发乖张,在韦氏面前也敢出头说话,眉毛一扬,立时就要训斥。韦氏却淡淡一笑,扯了一把杜若,如常道,“陪送个人也使得,可是柳家家底,没得给女婿添堵。”
  那头媒人得了准信,自杜宅出来,便往小街上寻了间茶寮坐下。
  杜家饮茶随僧人口味,只以清泉煮沸泡开茶饼,味苦回甘,寡淡的紧。茶寮日常卖的是茶粥,兼以茱萸、葱姜、橘皮、薄荷等物混杂熬煮,鲜香浓郁,有提神之奇效。
  她生的胖大,又爱俏,身上茧袄的腰身裁得紧了些,走来走去出了满身毛汗,这会子坐下,反手抹着脸,正喘气,忽见柳绩的玄色制服在门口一闪。
  “冰人辛苦,怎好坐在廊下。”
  他扬声招呼店家,“有雅座没有?”
  掌柜见是挎横刀的金吾卫,心中凛然,忙躬身领路。
  “有有有,这边,这边。”
  原来雅座是个背街小院,四面以翠竹掩蔽院墙,古朴苍翠。角落一棵老桃树亭亭如盖,巨大树冠遮了半院,遒劲枝干上冒出星星点点粉色,估摸二月初当能开花。院中只设两席,傍边轻轻浅浅一径活水,既有锦鲤,又有莲叶。岸边堆砌大石,养着极好青苔。
  想不到前面店堂寻常,内里布置却如此清雅,两人俱是一愣。
  媒人身板虽壮实,其实藏着一颗纤细敏感的少女心,自惭身上穿的花哨,倒与环境不谐,再回身看柳绩,青葱少年,长身玉立,不禁赞道。
  “郎官好样貌,真真玉人。”
  柳绩向来自负有掷果盈车之姿,被妇人吹捧惯了,笑着摇头自谦,“冰人进出高门,四品五品见惯,某区区参军而已,不敢当‘郎官’二字。”
  他见院中还种着鸡爪枫与矮子松,红绿相衬,煞是可爱,欣然笑道,“这地方实在好。”
  媒人便改了称谓。
  “往后参军与杜家常来往,陪小娘子归宁,也可在这儿坐坐,看月也好,观星也好,背几首诗,唱个曲儿,只要夫妇相谐,多少乐子。”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慨叹。
  “世人都道富贵好,其实最好的还是青春年少啊!”
  柳绩听得心头颤颠颠儿的甜,笑着摆手。
  “某是个粗人,哪懂这些斯文道道,不过娘子要是喜欢,现去学也无妨。”
  见他二人得趣,掌柜转身自去料理精细茶点。柳绩便请媒人坐了上座,嗷嗷待哺似盯着她看。
  媒人哈哈大笑。
  “参军急什么?议亲需得‘六礼’,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也错不得。如今刚刚‘问名’,还早得很呢。”
  柳绩跌足急问。
  “问名已有好几日,几时才得纳吉?某家中虽无高堂,如今也是二十三四岁的汉子,拖沓个一年半载,岂不白耽误功夫?”
  自古以来光棍都火烧屁股一般着急娶亲,媒人见过太多,丝毫不为所动,只管赏玩院中景致,将些闲话来拉扯。
  “呀,参军此话差矣。六礼可是古礼,自孔子那时候传下来的,谁敢不遵?两家议亲,关乎小郎与小娘子的终身,自然要慢慢儿看,慢慢儿选。越是懂事有规矩的人家,越是谨慎。”
  柳绩道,“那依冰人所说,几时纳吉?”
  媒人自荷包里摸了一块橄榄,慢条斯理嚼着吃了。
  “这个嘛,快则三五天,慢则二三个月,还是看女家意思。”
  她翘着腿稳坐钓鱼台,柳绩回过味来。
  “当中有何不妥,还请冰人明白示下。”
  媒人掩口笑。
  “参军头先说要寻高门,崔卢李郑王不敢想,杨李裴韦最好,如今不过杜家,怎就如此情状?”
  当日听到柳绩大言不惭,媒人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
  柳绩忙拱手告饶,“某年轻不知事,冰人休提起,叫人听去取笑。”
  “其实柳家早五十年也算世家,与韦家、杨家结亲不算奢求。只是光阴历历,富贵权势不复。”
  柳绩听得一呆。
  他出生时柳家已经败落。
  阿耶以恩荫在兵部‘纳课’,挂上候补的候补官员名头,苦等考试资格足足十四年,年逾三十尚未自立门户。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西边属长安县,东边属万年县。柳家因祖父做县尉,三代挤在宣阳坊的万年县衙居住,吃用全靠城外十来亩的小庄,过得与大户人家的庄头也差不多。
  柳绩自幼打鸡闹狗,最喜聚众惹事,今日惊了太常寺的车马,明日又扯了望月楼的酒旗。阿耶连试不中,第三年才将将考到四等。依旧例,若能交足钱两,次年还可再考。偏祖父得了风痹之症,两足匍匐,寸步千里,随即失了官职。
  柳家如大厦倾颓,先是被迫迁出县衙,借住亲友家中。
  阿耶交不出复考费用,半生指望化作流水,很快露出下世光景。阿娘耗尽心力替阿姐寻了门太原王氏旁支的亲事,事到临头竟被退亲。亲眷们生怕自家儿郎被柳绩带累,唯恐避之不及,数年之后便断了走动。
  往事已矣。
  这三五年,柳绩已不把‘柳’字看作门第。
  金吾卫多的是不争气的儿郎,仗着拳脚功夫谋个人前耀武扬威,其实背过头谁心里没数。太平年月,边将还有点指望,守在京中能有甚出息。
  比起旁的糙汉,柳绩心眼子活,功夫又好,经手办了几桩要案,存了不少封赏。他见金吾卫几个将军不是姓裴的,就是姓李姓杨的,左不过宗室或是功勋重臣子弟。这几家繁衍众多,难保没有败落的旁支,若能攀附上些,必是受益无穷。
  算盘打得滴溜溜响,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媒人自家也有将纳妇的儿郎,懵懂无赖尚未醒神,见柳绩独个儿支应门户,别有一番感慨,不由得好意劝慰。
  “老身今日倚老卖个老。参军年轻有为,二十啷当已有品级。如今至要紧寻个能当家的娘子,夫唱妇随,往后定可更进一步,白手起家,光耀门楣。”
  柳绩嘿嘿笑了两声,眉头扬起,露出几分少年狂气。
  “某往日也做这般打算。只是见了小娘子两面,方才知道想错了。早知世间有如此人物,管他姓张姓王,某都不在话下!”
  他一腔愚勇,平日里专好多管闲事、打抱不平,替外乡人叫撞天屈有他,替孤老婆子打骂不孝儿也有他,遇到杜家小娘鲜艳妩媚,热血呼呼冲上脑腔子,已生了志在必得之心。
  “冰人方才高论极合某心意。这桩婚事托赖冰人,最合适不过了!”
  媒人皱眉问,“奴哪句合了参军心意?”
  柳绩眼望着杜宅大门方向,嘴角弯出笑意,低声道,“只要夫妇相谐,世间有多少乐子。若是娶个不合心意的,早起也愁,晚上也愁,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媒人闻言怔了怔,脱口问,“你何时见过杜家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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