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琴候萝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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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十, 因头先柳绩跳过了纳吉步骤,便直接往杜家纳征。
  柳绩习武之人,日日早起, 开门扫洒时忽见媒人臊眉搭眼等在门口, 颇觉意外,“冰人起得早啊,小世兄怎不来凑个热闹?”
  提起儿子媒人嘴角抽了抽, 心道你打的痛快, 他个多月不肯出门, 只说脸上挂了彩不好看,耽误多少生意。
  “他什么身份,岂敢登郎官家门。便是奴, 若不换了新鞋新裙, 也不敢来踩脏郎官家贵地。”
  柳绩冷笑,将两手交握捏了捏拳头, 指节咔咔作响。
  媒人闪到一边笑问, “郎官聘礼可装好了?”
  开元通宝品质上佳, 一贯差不多有九斤重。柳绩贪图好看,一贯装一只小细木箱子。因此百贯聘礼装足百箱, 搬动起来颇麻烦。
  “冰人是上宾,坐着看就好,搬箱子粗活儿, 自有某兄弟来担。”
  金吾卫兄弟娶名门仕女不易, 他手下那些兵曹听见柳绩竟能攀附京兆杜氏,各个大跌眼镜。
  柳绩虽说在他们中间冒个尖儿, 毕竟是个没有父兄可靠没有祖产可吃的光杆汉子, 竟有如此通天本事。有真心为他高兴的, 也有些心奸嘴滑的存心要来看个究竟。故而他说缺人手搬聘礼,各个都应了帮忙。
  媒人瞧瞧近在眼前的杜家宅子。
  “不知郎官与兄弟们怎生商量的,女家近,就这么直愣愣搬过去,街坊四邻都看不见,白糟蹋了。不若走去坊内大街上逛一圈,为娘子做脸面。”
  唐人不尚厚嫁,却尚厚聘。
  谁家女儿得了隆重聘礼,亲眷街坊提起来都有光。如柳绩这般百贯铜钱为聘的,延寿坊中久未见了,当真抬出去逛一圈,只怕沿街拍手叫好讨糖吃的小娃能跟七八十个。
  柳绩心头一沉,今日娶的若是二娘,怎会不为她做了脸面?
  这几日他留心细听杜宅动静,上巳节那天杜郎官亲自跟了马车走,过后又见元娘与婢子出门采买,早存了疑心,只还未得消息。
  柳绩冷哼两声,一双利眼斜瞄着媒人。
  “某有个兄弟,家世、年纪、样貌,处处都好,与某割头换命交情,想做个连襟,不知杜家可还有旁的女郎待嫁?”
  媒人一手虚扶院门,脚尖在地下磨着,嘿嘿笑道,“郎官说笑。”
  “谁与你玩笑!?咱们武人不似你等,日日拿了女郎名牌儿钻宅门!好好儿的人都弄做婢妾之流!”
  柳绩一掌劈在柳树干上,震得枝叶乱抖。
  媒人两脚一支就要逃出去。
  七八个灰麻袍衫汉子将门一拉,高声叫道,“哥哥大喜!”
  “恭喜哥哥做了杜家女婿!”
  他们力大,扯的门扇咣当弹开砸在墙头,媒人差点儿给带飞了。
  她扭头一瞧。
  这几个不似柳郎斯文长相,样貌个顶个粗鲁,膀大腰圆,黑面方口,也不带幞头,露着毛扎扎乱发,袍角都别在腰上,露出底下赤红扎脚裤,揍起人来更方便。
  她一手抚着胸口,颤巍巍挤出笑脸。
  “郎,郎官们来的正好。”
  众人中有两兄弟唤作秦大、秦二,一对浑人活宝,自幼在南城长大,最是柳绩手里得力的。秦家世代白身,婚事都是姑姑、婶婶亲戚长辈随口谈成,未见过官媒。今日见这婆子穿红着绿模样,忙挤到头前上下打量,见穿着印花绢裙戴的绒花,也无甚出奇。
  秦大挥了挥拳头。
  “哥哥方才骂谁?某来替哥哥出气。”
  媒人心道这桩婚事真是做出祸来了,院里站着一个巡山太岁,这又来了几个游海夜叉。
  来人堵了退路,媒人只得陪笑。
  “不知柳郎官要为哪位小郎君说亲?”
  秦大、秦二对视一眼,咦,今日不是哥哥纳征,怎又说起旁的亲事,他俩见柳绩面色不善,心知还有内情,便抱了胳膊,左右夹住媒人站着。
  柳绩向诸人拱拱手,吐了嘴里嚼的嫩柳叶,双目凶光毕露,一步步走近跟前。
  “我那好兄弟今日家中做寿,来不得。”
  “那,那,不妨见了再说?”
  媒人伺候儿子月余,听他日日喊痛,以为柳绩下手无数,轻易打的人手脚断折,早吓得两股战战。
  柳绩沉着脸,低声道,“某再问一遍,杜家可还有女郎待嫁?”
  他在这里拷问媒人,旁的汉子皆是头回上延寿坊走亲访友,也正东张西望看他宅院。中有一个站在院里四处瞄了瞄,见树大墙旧,积年的老青苔填满石板缝,便扭头与旁人夸口。
  “哥哥这处宅子却好,以前仿佛是太仆寺吕郎官家。四邻都是做官的。”
  搭话那个姓常,众人唤作常青的,点头应道,“正是呢,隔壁便是东宫司议郎杜郎官家。”
  他听见柳绩问,将头冒了出来。
  “听闻杜郎官家二娘貌美如花,已是选进王府了。欸,哥哥结亲的杜家与东宫杜郎官可是亲眷?”
  前头那个识得吕郎官的笑推了常青一把。
  “天下做官的杜氏自然都是一家,即便隔了房头儿,一笔还能写出两个杜字不成?”
  他眼珠转了转。
  “杜郎官家小娘已选定了吗?就是上巳节那日是不是?好大脸面!若封个三品、五品,转头就比她阿耶品级高了。”
  “进王府当什么差竟有品级?”
  几个光秃秃白身汉子闻所未闻女人做官,各个凑过来问。
  常青年过四十仍无一官半职,只在柳绩手下做个最低等的普通侍卫,半老头子事事倒要向年轻儿郎请示汇报,若是旁人自然诸多尴尬。亏他性情沉稳豁达,并不以为意,反与柳绩极要好,又因他家中与内侍监治下宫闱局的管事沾亲带故,听得许多帝王家秘事,当下摇头晃脑卖弄。
  “来来来,儿子们蹲下,好好叫声阿耶,便讲与你知道。”
  几个人又笑又骂,推推攘攘,将他圈在中间,却把新郎官柳绩忘在那头不理。
  却不想常青搭着好大架子,咳嗽连连,半日说不出来,只管清嗓子。
  秦大远远瞧着好笑。
  “常二狗定是哄咱们取乐,这会儿编不下去了。”
  常青本是想换了文绉绉用语,絮絮讲来,话含在嘴里还没往外吐,就被他一激,扭头冲着柳绩几个大声喊。
  “去你妈的贼秃!杜家小娘生的美,何用当差!选去给永王做小老婆了!”
  柳绩心头直如一把匕首生生插了进去,疼的都忘了喊,面色灰败,一手死死攥住媒人腕子,捏的她整条胳膊酸软麻胀使不上劲儿。
  “郎官放手,放手。此事实不与小妇人相干。”
  柳绩下手果然狠,媒人整个身子扭来扭去。
  秦二见状不对,拍拍柳绩肩头,他两只眼睛独狼似瞪起来,寒光闪闪。饶是捉贼拿凶惯了的秦二也给唬了一跳。
  那头还有人直眉瞪眼发问。
  “这天底下有王法吗?亲王家连小老婆都有品级,吃朝廷俸禄?!咱们辛辛苦苦黑天白日街上打转,还吃不着一口好的呢!”
  常青嘿嘿笑,指着他笑骂。
  “种田汉脚底泥没洗净,少见多怪!太子家良娣正三品呢!一年单禄米四百石,职田还有十八顷!”
  一顷地换得五十亩,在场这些人除了柳绩都算流外,就没一个祖上有田留下的,便曾经有过,也早败掉。听得做太子的小老婆竟可得职田十八顷,足足九百亩,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性子软弱的张口结舌,唯有羡慕而已。刁滑的却是眼眸深沉,直想天生老子一条命,凭什么便不如人。
  秦大算得柳绩左膀右臂,知道柳家倒是曾有个小庄,当初为了走金吾卫门路,折变了现钱打点。
  秦大低声呆问,“哥哥家从前小庄可有百亩?”
  柳绩耳朵里哪儿还听得见‘小庄’两个字,虎口越掐越紧,箍住媒人生生要卡断一般,疼的她倒抽气儿。
  她气若游丝,哼哼唧唧挤出几个字。
  “上巳节二娘子确去应选,至于中是未中,奴着实不知啊。”
  秦二听的一愣,脱口问道,“怎么?隔壁杜郎官就是哥哥岳丈?”
  “哟哟,哥哥发达了可莫要忘了兄弟们!”几个汉子耳朵竖的足有兔子长,闻言围过来,艳羡不已。
  常青问,“哥哥娶的竟是司议郎家女?”
  媒人察觉柳绩好脸面,当着人多不敢胡乱撒性子,毕竟肖想小姨子说不出口,不待柳绩吭声,她忙抢答。
  “奴为柳郎官说的就是隔壁杜家!”
  “荷!”
  常青看着一墙之隔的杜宅啧啧赞叹。
  “所以我说哥哥有运道呢!这才与杜家做亲,就得个有品级的小姨子,往后劳那便宜妹夫伸伸手,哥哥难道做不得将军?”
  金吾卫在外人看来,也算沾得皇室尊崇。毕竟皇帝出行,贴身一层护卫的是左右千牛卫,左右监门卫,外面一层便是左右金吾卫。老百姓夹道观望,看到的都是金吾卫制服。
  然而咫尺之遥,身份差异何止天上地下。
  本朝宠妃前有赵丽妃,自幼卖入娼家,压根儿就没娘家,后头惠妃的娘家人都被圣人砍绝了,故而长安城里几无外戚耀武扬威。
  外戚虽然没有,宗室子弟板着手指能数出五六十个,还在世的上一辈亲王公主,例如宁王李成器、长宁公主等,就有一二十个。这些人名义上有自己的卫戍部队,实际上出行都调用金吾卫。几个年长的皇子譬如郯王、忠王、太子、鄂王等,常青们都曾见过个背影、袍角之类。
  百姓想象帝王,多是些不着调的‘东宫娘娘摊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金吾卫不一样,天家权势富贵,他们看得真真儿的。讲句混话,这些姓李的拔根毛,比他们腰还粗。
  大家平日里一处胡混,吃醉了横七竖八滩成一团,柳绩虽有个八品参军衔儿,一样要替贵人牵马执鞭,高贵不到哪儿去。转眼间他竟与亲王做了便宜连襟,就跟一步登天做了神仙差不多。
  秦大心里惴惴的,不敢挡了柳绩,向旁边挪了挪脚,常青、秦二等看着,也跟着挪了挪,竟空出个圈子,唯有柳绩抓着媒人站在里头。
  众目睽睽之下,柳绩黑着脸,慢慢松了手。
  媒人掀了袖子瞧,右手腕上单指宽乌黑淤紫一圈,心头一酸。做媒人大半辈子,竟叫人欺负到这步田地。她家夫君若还在,必要坐到地下哭闹控诉一番!
  柳绩不得已道,“某是个粗人,方才玩笑而已,望冰人莫怪。”
  他变脸比翻书快,媒人怔了怔,倒也讷讷无话。
  常青瞧出些许,嘴里嘶嘶倒抽了两口冷气,打量柳绩面色难看,忙岔开话头。
  “咱们大家伙儿都不懂规矩。冰人!这聘礼抬出去有甚讲究没有?直不笼统抬过杜家算数?”
  媒人揉着手腕子道,“寻常人家,纳征都要求个吉日吉时。”
  “何时算吉时?”常青细细问。
  媒人心道,他又没去庙里算,我怎么知道几时算吉时,嘴上却道,“柳郎官说何时就是何时。”
  常青笑道,“哟,这倒便宜。”
  他抹了抹袖子,“哥哥铜钱放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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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夫又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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