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事,三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杜宅, 东跨院。
  杜若用过午饭便心事重重回榻上昏睡,辗转反侧几遍,不觉日影沉沉, 已近黄昏。
  浅近日光犹如劈开的金色丝线, 躲躲闪闪穿过重重嶂幔晒进来。
  她撑着头倚在床上,头发绾作一窝丝,零星簪了几朵粉色杜鹃, 身上新桑色撒花细绫衫子配着鱼肚白绣嫣红杜鹃的纱裤, 胸前浅浅一湾, 荡漾得春光灿烂。
  海桐拉她起身。
  “眼瞅着就要热起来了,老蜷着怎么行,腰粗了又得改裙子。”
  “起来也是无事, 胖就胖, 哼。”
  “你急什么,永王说六月榴花, 那还有两个月呢, 且耐心等等。”
  杜若摇头, 闷闷撇嘴。
  册妃本就坏了规矩,永王势单力薄没有襄助, 再加上李玙插手捣乱,多半已不可为,她十分不甘, 却也无可奈何。
  “不成许是好事。那个永王一厢情愿做出许多动静, 奴婢瞧你对他不过尔尔。”
  “我不喜欢他又如何?他是天潢贵胄,我是待选妾侍, 他要给脸面, 我还能拒绝吗?不成也就罢了, 若是成了,我对他但凡有一丝违抗,一丁点不够感恩戴德,那便是我轻浮不知轻重。”
  海桐诧异,“奴婢还以为做人妾侍才委屈,怎的做正妃还是要受委屈?”
  “正妃比妾侍强在哪里?你瞧英芙便知道了。他再不济也是宗室,不论做正妻还是妾侍,都是我依附他,杜家依附他。因此,我对他可以敬,可以怕,却不能爱,否则便是颠倒尊卑。他是主我是次,这是永远不能逾越的。”
  海桐低头想了一回,讷讷道。
  “那,那是他主动求娶你呀。况且,你那样羡慕元娘子能正式出嫁,反正不管嫁谁,总有几分凶险,可那一刻亲友作证,结发的恩情多么温暖……”
  杜若何尝不遗憾,嘴上却不肯承认,只自嘲地笑笑。
  “一时一地,一景一情而已。他如果真的爱重我,应当先问我是否愿意,再去争取册封,而不是把我当做货摊上任意取用的物品,等待他欣赏恩赐。”
  海桐默然,半晌方道,“听你这么说,嫁皇子当真是没有意思。”
  杜若长叹一声。
  “原本就是我偏要勉强,行条险路,怎能抱怨没意思,杜家指着我呢。”
  “那如今怎么办呢?”
  韦氏女学,明着教授诗词仕途经济朝局,培养大家族的掌舵人,底下暗藏的根本,其实就是屠龙术与御夫术。毕竟,身份再高贵,哪怕公主之女,高门贵女想要染指朝纲,都非得从郎主身上下手。所以女学鼓励学生与左近几家的儿郎交往作为练习。
  杜若六岁开蒙,十二岁入学读书,在韦家、薛家、杨家的儿郎身上历练了整整三年,一路高奏凯歌,裙下冤魂几缕,正预备大显身手,择个兴旺发达之家结亲,从此相夫教子,结交亲贵,得一世平安富贵。
  但命运似开玩笑,忽然就把她逼到了亲王后宅,以己之身躯做家族踏板。
  道路虽然变了,内里的道理却是没变。
  杜若凝眸思索良久,神色宁静温柔,如轻轻停在荷瓣上的一只蜻蜓。
  海桐手里忙着收捡打扫的活计,暗自思忖,单看二娘子的面容,是再想不到她的娇媚机巧之下藏着怎样凌厉的机锋,激的起波澜万重,亦藏得住千里冰封。
  杜若鬓边荷叶蜻蜓小簪子上的翅膀忽然震动起来,她乍然开腔。
  “我去寻他难如登天,不妨丢个直钩下水,来一招姜太公钓鱼。”
  海桐懵然问,“什么钓鱼?”
  杜若笈着软缎绣鞋起身,坐在妆台前捋秀发。
  “待会儿我再写个拜帖,你照上回样子送去忠王府上。”
  “嗯?这时节还有什么可赏的,二娘子想见永王,使人去与雨浓讲一声就是。他必定乐颠颠儿的就来了。”
  杜若娇声叱道,“我见那个不中用的干什么?”
  杜若所料不错,花笺送出去仅仅半天,便有侍女到访杜家。海桐引着来人行至西跨院,恰见杜若站在院中俯身嗅一株雪白牡丹。
  杜若听见脚步声,仰脸看向来人,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喜色。
  那侍女行礼如仪,殷殷下拜。
  “奴婢翠羽,奉家主命请杜娘子即刻往曲江池一聚。”
  “好。”
  杜若笑盈盈微微点了一点头。
  翠羽惊异于她的反应,迟疑道,“家主说,杜娘子如问他是何许人也,便只奉上此物,不必邀娘子出游。”
  “此物是何物?”
  海桐听到翠羽说话藏头露尾已是不快,见她自袖中掏出一个锦囊,便接过来双手奉到杜若跟前。
  抽开绳结瞧,原来是一对金质狮子,沉甸甸的也有七八两重。
  杜若就着海桐手里看了,工艺寻常,纯是市售充作钱币的蠢物。
  这是拿钱打发她?
  话还没说上呢,嘴巴子就抡上来了,杜若心下恼怒,只勉强忍着微笑。
  “我知道你家主是谁。我随你去,这狮子便赏了你吧。”
  区区小官之女,出手如此大方干脆,翠羽颇感意外。
  正是暮春时节,时人所谓‘雨中红绽桃千树,风外青摇柳万条’,空气中有股格外鲜甜清爽的味道。春风送爽之中,杜若的长发全部向后梳拢成结,用粉色丝带绑牢再分出若干股翻绾成花样。
  这发式名曰‘百花髻’,若是寻常时候,本当绕发髻一圈扎满花饰珠翠,偏她心事沉重无意装饰,唯有零星几点独头水精的银插针细细碎碎埋在发间,偶有阳光掠过才显出点点星芒。
  翠羽目光稍露怯色,想起方才王爷吩咐时凶巴巴的神气,便好意劝道,“杜娘子不如重新梳妆打扮?这般觐见却是不恭敬呢。”
  杜若扬眉一笑。
  “我貌若无盐,言语粗鄙,再打扮也是无用。”
  翠羽只得走在前头。
  海桐如临大敌挽住杜若附耳道,“也不知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二娘子这便跟了她去?”
  杜若扬声道,“英芙姐姐邀我出门游玩,你个蹄子越发懒散了。”
  海桐愕然。
  三人行至前院,恰遇见杜蘅自正房走出来,见状问,“韦家六娘又拉你吃酒?”
  杜若笑吟吟点一点头,神色间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气。杜蘅不以为意,笑着送她们走了出去。
  门外便停着一架双轮马车,通体装饰既素淡又华贵,使辛夷木造的车身,抹足香料油饰,四角吊着银质铃铛,檐下垂的赤金香球飘出香烟如云。
  原来歌里唱的宝马雕车是这样,海桐看得呆了。
  翠羽抿嘴一笑,就手接过杜若扶她上车,轻声道,“里头宽敞,娘子莫急,一会儿就到了。”
  杜若奇道,“延寿坊距离曲江足有七八个坊城,如何很快就到?”
  翠羽自箱中取出薄薄的羊毛小毯子搭在杜若膝头,才打开车窗放下纱帘。
  “王爷就在大云寺等候,不劳烦娘子远途相见。”
  杜若与海桐大眼瞪小眼。
  这个捉狭鬼,句句话都是陷阱,杜若咬着后槽牙硬挤出笑意,“王爷当真风趣调皮的很。”
  “……”
  翠羽脸上的肉抖了抖,侍奉李玙多年,为他往来交接女郎总有二三十个,这还是头回见有人胆敢夸赞李玙‘调皮’。
  她尴尬地笑,“娘子,我们家王爷排行第三,已经二十五岁了。”
  “可不是,比旁人家五岁孩童还可爱。”
  大云寺就在怀远坊内,确实不远,又是有名的踏青地,从前学中曾充作春游之所。约在那里,即便遇见相熟之人都好搪塞敷衍。
  算他礼节周到,杜若颇为满意,遂闭目养神。马车碌碌而行,不多时便停驻在庙门前。
  大云寺隋代已有雏形,曾经颇为阔大,后来渐渐衰落,住持唯有不断售出土地维持运转,如今横纵不过七八里地方,除佛塔殿堂僧舍之外,便是一处小小的湖泊最为精致。
  翠羽与海桐两个扶着杜若下车。其时正当清明前日,各府衙官员尚未休沐,人客稀疏,花树景致更见清爽。
  杜若进了山门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迤逦而行,越看心头越是爽快,不由得频频点头赞叹。
  大云寺为求招揽香客,着意细细收拾过园林,依傍湖泊密密种植杨柳、鸢尾与菖蒲。水域虽窄,却碧波荡漾,水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皆是湖蓝碧绿盈然翠色。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叶舒展,若舞姬瑶裙轻摆翩迁,千丝万缕之间,点点鹅黄临水而立,鲜艳明亮,俏然争春。
  杜若爱好天然,不由得脚下慢行,拧着头贪看湖色,忽闻一阵脚步,然后头顶响起一把低沉的男声。
  “究竟是出家人心静,侍弄得好花儿。”
  杜若猛然回头,见道旁老樱花树后转出李玙高大的身影,头上束的莲青色抹额上绣着金丝西番莲,身上金青色流云蝙蝠暗纹窄袖短衫,露出底下石青绑腿裤,裤脚塞在黑色鸟皮靴里。
  通身利落干脆的胡人短打,与郯王府中华贵潇洒的装扮截然不同。
  ——她心神微荡,没来由的想,这人必是会骑马的吧?
  ※※※※※※※※※※※※※※※※※※※※
  ……比旁人家五岁孩童还可爱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