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旧行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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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良贱分明, 律令‘当色为婚’,意即良贱绝对不能通婚,就算纳妾, 也只能差一个等级。良人即士庶, 也就是官身与白身,官身自不待言,白身百姓能进丁受田, 纳税之外不受制于人。
  贱民就不一样了, 杂户、官户、工乐户、官奴婢等为官贱, 多由俘虏、犯人、流放等来源,如遇国家赦免,尚有可能恢复庶民身份;而部曲、客女、私奴婢等私贱最最悲惨, 依唐律等同于资财、畜生, 漫说身家财产,就连身体发肤、儿女血肉都属于主人。
  巨大的身份差异之下, 律令要求良人‘以婢为妾’流放一年半, ‘以婢为妻’流放两年。
  杨玉如果当真由白身豢养, 多半是客女或者奴婢,最多属于部曲之女。
  这种身份, 别说做寿王妃,就连做亲王府没有品级的妾侍都算违法。
  当然换个说法,刑不上大夫, 大理寺也并不敢平白无故出头捉皇子的错处。可是册立皇子正妃需要昭告天下, 名分两个字,如何绕得过去?
  再者, 就算寿王色令智昏, 尽力一试, 惠妃难道也这般不管不顾?
  杨玉见她色变,欣然微笑,点了点头。
  ——厉害!
  杜若心服口服,这才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永王刚送来榴花钗时她还庆幸。永王的生母早逝,排行又小,惠妃估摸不放在心上。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头上没有婆母便少了一多半的麻烦。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李玙,生生搅和掉她大好前程。
  偏她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低头俯就,从他身上下手。如今第一关虽过了,等真的入府,还不知道这天魔星能生出多少花样为难人。
  这般局面,倘若是杨玉来拆解,大约不费吹灰之力吧?
  海桐端了托盘进来,轻手轻脚放在案上,又一语不发退了出去,从外头合上房门,自己坐在台阶上守着。
  杨玉看时,只见五瓣梅花形黑漆木盘上放了两只越州白瓷杯,两碟干果,杯中饮料呈胭脂红色,辛甜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杜若暗笑海桐调皮,拿了玫瑰膏子煮茶,只怕杨玉不喜欢。
  杨玉不等主家请,已端起来尝了尝,口味清甜甘香,倒不似气味艳烈,便问。
  “茶汤里放了什么?我喜欢它滋味浓郁。”
  她一饮而尽,囫囵吞枣竟似尚未尽兴,伸出小舌头在唇间一抹,极之诱惑。
  两人性情竟如此相投。
  杜若眼中闪过喜色,替她再倒一杯。
  “加了枣子、橘皮、薄荷。你喜欢,待会儿我送你一包带回家喝,送你参选的真是你叔父?”
  “好呀。”
  杨玉抿了抿唇角,随意笑道,“我家亲眷较旁人复杂些,不说也罢。”
  她拈了干栗细细剥皮。
  “叔父教养我们姐妹专做打通关节之用,故而对内宫秘闻着意打听,时常教导。较之妹妹,自然更能得皇子们青眼。”
  说起这些阴私事,她坦然自在,全无羞怯之意。
  “不过妹妹必非池中之物。”
  杨玉吃了干栗,又剥松仁,颈间细白肌肤被春光照的薄瓷般近乎通透。杜若暗暗慨叹,美到这个程度,出身又如此低微,直如孩童携重金游逛闹市,财已露白无力保护,何等凶险。
  偏她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杜若有些担心,轻轻握着她手腕。
  “皇子册妃天大的事,况且寿王又是惠妃娘娘的儿子,圣人格外看重,单是选妾侍便这样大阵仗,真到选正房娘子,不定怎样的名门淑女才能满意。他当真能自专?”
  “我管他能不能,”
  杨玉撇唇一笑,“成与不成,都该他发愁。”
  到底是绝世的大美人儿,心气儿就是高。
  杜若叹了口气,暗忖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要是不问个明白,岂不是浪费了两人一见如故的缘分?只是这话难掂量轻重,说轻了,她不当一回事,说重了,倒像是看不起人,要点到为止,又要不显得太过刻意。
  所以杜若把帕子在嘴角摁了摁,仿佛感怀自家身世一般沉吟着道,“倘若是我,就这么遥遥的看了两眼,他就能有这般情意决心,实在难得,就算最后做不到,我也念他的情。”
  杨玉听出她话中感慨,将手一挥,开玩笑般反问。
  “照妹妹想,他这便算是捧出一颗赤诚真心吗?”
  杜若不解。
  杨玉低头笑道,“寿王年幼天真,想法自然极端纯粹。”
  “那你对他呢?”
  “对我而言,他和别的皇子一样只是陌生人。我并不懂他款款深情从何而来。”
  杜若大感意外,她还以为杨玉与寿王早在咸宜婚礼上就已经郎有情妾有意了。
  “我才见了他两次面。”
  杨玉歪着头想了想,“不对,算上他看见我那次,也就只有三面吧。”
  杜若心头微颤,所以上巳节那日下午,他们果然在一起,但是三面还少吗?
  “贵贱有别,我除了说一句感君盛情,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两个女郎嘴角仍然含笑,只是笑意里都带了几分勉强。
  若在平日,杜若的身份高出杨玉许多。可是入了这个以色事人的局,她俩的身份差异都不复存在了。譬如眼下,两人能做的,也无非就是等待而已。杜若扬声叫海桐再添一壶茶进来。
  海桐进来,一看壶底干净,大为惊喜。
  “呀,竟合了杨家娘子口味。”
  杜若端起半杯残茶抿了一口,抬手递与杨玉,慨然笑道,“妹妹就以此敬阿玉,愿‘天下英雄尽入汝彀中’。”
  杨玉洒然一笑,接过杯子扬脖饮尽,“天下英雄,唯使君与玉耳。”
  转天赖太监竟第二次上门,杜有邻正提心吊胆,一见面落座便有向祖宗上香告慰的冲动,搓着手念白。
  “欸,不枉下官殷殷期盼,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赖太监皱了皱眉,施施然摆出官威,将明黄袍衫款款抖开,淡声抱拳。
  “恭喜杜郎官,如今宗正寺已出了条陈,择选杜娘子入侍忠王府。”
  “——嗯?这,这是从何说起?”
  杜有邻顿时如戳了根钉子的气球一般泄气。
  “听闻忠王妃韦氏与杜郎官家联络有亲,杜娘子此去就在表姐麾下,自是与寻常妾侍不同,吃穿用度不提,亲近王爷的机会想来也能多些。恭喜杜郎官啊!”
  杜有邻心里比吃了个苍蝇还腻味,瘪着嘴没话说。
  赖太监心里冷笑,故作诧异。
  “咦,奴婢们还以为是杜郎官不喜永王年幼稚拙,不老成,怕委屈了杜娘子,才有意舍永王将就忠王呢。莫非是永王醒转反悔,倒是忠王妃有意做好人,接手烂摊子吗?”
  他越说声音越低,仿佛是杜家极亲近的熟人,处处为杜若打算。
  忽然之间正妃变作妾侍,弟妇变成小嫂子,中间还夹着韦英芙与杜家的亲眷关系,这里头能三姑六婆的内容就多了。
  杜有邻又尴尬又愤懑,脑子转的飞快,动动脚指头就知道能飞出多少个版本的谣言。
  譬如说:
  忠王见色起意横刀夺爱,抢了弟弟的心头肉,却迫于英芙妒恨只给妾侍之位,而不敢给予孺人品级。
  或者,英芙急于招揽内宠,断绝表妹前途好为她所用。
  再或者,永王把山盟海誓当放屁,短短十几日已经见异思迁,只好由亲近的兄长代为处理麻烦。
  哪个版本都是出好戏,能叫人咂嘴点评半日。
  杜有邻握着拳头喘粗气,倒是赖太监见多识广,反过来安慰他。
  “宗室人口多,办差的一时看岔了也是有的。这回确实是准信儿了,忠王妃亲自去惠妃娘娘跟前请了旨意,又亲往宫闱局交代奴婢们办事。必是错不了!”
  杜有邻干笑数声,满腹憋屈难以言表,勾着头咬牙切齿。
  “既然是娘娘的意思,下官唯有从命。”
  “诶!这就对了嘛!”
  赖太监拍着大腿赞叹他识相。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只要抱上了亲王的大腿,正室还是侧室有什么关系,顶顶要紧的是顺从娘娘的心意,自然少不了杜家的好处。”
  杜有邻忙着消化千般牢骚,脸上精彩纷呈,赖太监也懒得看。
  “上回的定礼,永王不曾再提起,奴婢便只当没有经过手。不过嘛,白说一句讨人嫌的话,那东西可千万莫要经了忠王的眼睛才好。他那个性子,惹不起,惹不起,不高兴起来,能把兴庆宫掀翻!哎呀,要叫老奴说啊——”
  他啧啧连声,撩起眼皮瞧见杜有邻眼巴巴等着话头,反而直接咽了下去。
  “不说也罢。”
  “你?!”
  杜有邻给他耍弄的气急败坏,愤愤不平地抖动袍角。
  赖太监冷眼瞧着,心道,你家姑娘明公正道连个品级还没挣上呢,也敢在杂家面前摆皇亲国戚的谱儿?
  偏杜有邻也在诅咒发誓:走着瞧!
  两人互不相容,自然话不投机,冷场半日,赖太监心满意足的走了,留下一卷明黄纸上写明四月二十入府。
  晚间另有人抬了五百个黄铜包边木箱上门,一箱一百贯,加起来足足五百贯钱,便是宫闱局补偿亲王妾侍母家养育之恩的通例。
  自上回杜蘅纳征收进来一百只箱子,杜家的厢房已经堆得七七八八,新来的这些便无处置放。杜有邻站着看福喜等人担担抬抬,把腊肉果品都搬去正院耳房,好给铜钱腾地方。
  “上回还说柳家小郎行事周道,未曾拿聘礼游街招摇,不然家里堆着百贯铜钱,没得惹了贼人来。”
  韦氏啧声。
  “没想到宫闱局不体谅,五百贯就这么大摇大摆抬了来,前后几个坊都传开了。咱们家又不是高门大院,没有护院看家的私兵,这可怎么好。”
  杜有邻道,“怕什么。左手进右手就花了。前几日还愁没钱给若儿置办嫁妆,其实做妾侍也好,贴脸面的家具木器都不用买,几百贯用在衣裳首饰上,较之韦家那个小妮子也不算寒酸了。”
  “那不如多给蘅儿些,柳家小郎家事简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
  杜有邻吃赖太监奚落的气还没消,闻言顿时将眉头一立,吹胡子瞪眼,“胡说!如今一家子都指着若儿,自然事事先紧着她。”
  韦氏脸上微微变色,只看着他不语。
  杜有邻有些愧意,勉强道,“你别着急呀。往后但凡若儿有出息,提携姐姐姐夫不过举手之劳。”
  夫妻俩喁喁低语,一时相携离去,都未留意暗影儿里站着的杜蘅与房妈妈。
  房妈妈恨得咬着后槽牙骂。
  “瞧见了吧?郎主就是个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的主儿,连二娘子也尽会揽好事儿到自己怀里。只有你傻,放着好好儿的陈家不肯去,不然如今做着宗正寺少卿的家眷,还能辖制二娘呢,何至于苦恼铜钿?”
  杜蘅愣在那里回不过神,好一会儿功夫才扭身对着墙根抹眼角,“妈妈别说了”,已是呜咽声噎难以为继。
  “实在是难为你。”
  房妈妈心疼到了极处。
  “这手心手背的,肉还不一样厚实呢。从今往后你且瞧着吧,娘家的好处你半分也沾不上。除非二娘子在那府里失了宠,你在娘家才能有点儿分量。”
  春夜静寂,风中夹着茉莉花清甜的香气,混杂着房妈妈身上浓重的油腻,杜蘅轻轻道,“我自然是盼着若儿好的,她好,咱们一家子都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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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算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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