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故人情,三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贤婿’两个字大喇喇说出来, 杜若顿感尴尬,眼角瞟见杜蘅嘴角翘起,分明含了一丝嘲弄。
  韦氏看出来, 叹口气扭头劝道, “郎君谨慎些,听上回果儿的话头,王妃是个细致冷淡的人, 知道咱们家里说这个, 往后反难相处了。”
  杜有邻耳朵一动, 皱眉道,“今日若儿又不曾带王府的下人回来,怕什么?”
  杜若恼得不肯开腔, 微微挪了挪身子, 侧脸向着阿耶。
  杜蘅斜她一眼,放下茶。
  “阿耶糊涂, 今日赶车的、搬箱笼的, 后头跟着护卫的, 十来个人呢,哪个不是王府的下人?如今都挤在前院里呢。便是咱们家, 新买的丫鬟小厮,也未见得都与您老人家同心同德呀!”
  她这串子话的重心落在‘都’字上,意思很明显, 杜有邻眼神闪烁, 轻飘飘自杜若晃到韦氏身上,犹自强辩。
  “双钗老实, 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四处传扬。倒是墨书欠些历练。”
  杜若松了口气, 笑着岔开话题。
  “家里添了好几个人?”
  “自你出了门子, 家里光景便一日强似一日。喏,整备屋舍便不说了,房里添了两个小厮两个丫头,后厨又添了厨娘。”
  杜蘅指着外头站的一排人说起。
  杜若算得快,寻思单是宫闱局的五百贯钱,只怕经不起这样摆排场。
  韦氏道,“花用些个,一来是你阿耶升了官,在太仆寺有些人情场面要走;二来,倒是果儿的意思……”
  “阿娘今日就别提起那些话了吧。”
  韦氏话没说完便被杜蘅打断了,“若儿难得回来,说说笑笑不好么。”
  杜若飞快扫了杜蘅一眼,却不敢对上的她眼神。
  今日杜蘅说话句句夹枪带棒,对爷娘也不似从前恭敬。她心里打着小鼓,暗自揣摩这是所为何来。
  若说是为了柳绩,如今柳绩丢官惹祸,在家里断断抖不起威风,不正是杜蘅着意温柔,修补关系的良机吗?
  韦氏端起茶碗徐徐吹了两口,不慌不忙道,“果儿顾虑你阿耶的官声,叫他出手大方些。王爷的铜钱,贴补王爷的脸面,提提无妨。”
  杜蘅面色惨淡,咬着下唇挤出笑意,恨声向杜若解释,“那个果儿,在咱们家常来常往,爷娘把他当二道主子敬着。”
  这话说的诛心。
  杜有邻脸上顿时变了几番颜色,场面一时冷清,双钗站在杜有邻身后瞧了半天热闹,好容易逮到个空隙,忙踏前两步,含羞带怯向杜若行了礼,道了安。
  杜若只得笑着点头,“小阿姐侍候得爷娘满意便好。”
  双钗立刻笑道,“二娘谬赞了,郎主与大娘子待奴婢都十分宽和周到。”
  “果然太宽和些,主子们说体己话,你夹在头里做什么?”
  杜若忽然板起脸来训斥,双钗呆了呆,抬眼瞧杜有邻,见他并不开口维护,只得拿帕子掩了脸,扭扭捏捏冲了出去。
  韦氏只做看不见,淡淡道,“双钗果然老实。”
  阿娘这一手皮里阳秋的功夫越发老辣了。
  杜若好笑,没事人似得拉着杜蘅向韦氏道,“女儿与阿姐说体己话去。”
  得韦氏点头,杜若便扯着杜蘅向外走。
  出了房门,杜蘅甩开妹子的手,望天翻了翻眼皮。
  “你嫁了人了,金奴银婢侍候着,又不是小娃,成日黏黏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我在王府过的什么日子,阿姐分明亲见,今日为何说这样话戳人心肠?”
  杜若扁扁嘴,只做委屈模样。
  杜蘅眉头一挑,转身开了西厢的房门。
  屋里一水儿的细木家具,俱是光秃秃的,一应帐幔陈设都收起来了,阳光在室内横冲直撞,独榻上铺着茧被。
  杜若没转过弯,咦了一声,驻足扭头怔怔地问。
  “家伙事儿怎么都没了?”
  杜蘅嗔怪的瞧她一眼,伸手点在她额头上。
  “人人都说你精灵,我却觉得你傻乎乎的。出嫁女,回娘家小住,铺陈那些做什么?”
  杜若瓮声瓮气地撒娇,“姐夫亲迎的场面我没见着,心里总以为阿姐还是我的阿姐,不曾嫁人的。”
  杜蘅听得极受用,推她坐在榻上,两手按着肩头细细检视,关切地问,“方才瞧你气色不大好,怎的?王妃又给你气受了?王爷待你可好?我瞧你把思晦都提拔上去了,想来王爷还是看重你。”
  杜若噘着嘴反问,“姐夫待你好不好?”
  “他娶了杜家女还敢不足?倒是你和思晦,日日尊奉着贵人,过得可舒坦?”
  杜若咕哝。
  “做人家的妾侍,晨昏定省自然少不了。王爷又是个别扭性子,一时好了一时恼了,总也摸不着由头。况且——”
  迤逦的裙裾从榻上垂下,杜若手腕上二龙戏珠的扭丝缠绕金镯子折射出的暖光微微摇曳,让裙子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杜蘅侧身垂头,目光定定瞥着她裙裾上精美的缠枝菊花纹。
  杜若欲言又止,望了望外头站着的婆子侍卫们,低声道,“圣人吐出要废储的话来,各王府都战战兢兢的。上头主子心事重,底下人喘口气儿都怕惹麻烦。”
  杜有邻是东宫属官,废储一事,沸沸扬扬传了月余,他在家里也提过几句,杜蘅原本听过。只是储位之争距离自家太过遥远,不曾放在心上,这时候忽然想起来,她不由得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问。
  “那忠王——”
  杜若忙掩了她的嘴低声道,“欸,事关重大,胡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杜蘅嗯了声,仍是满脸关切期待,杜若轻轻摇了摇头。
  杜蘅也觉得方才太露痕迹,支支吾吾道,“也是,离那个位置远些才好。眼下太子府里的姬妾们只怕觉都睡不着了。娘家人也跟着忧心。”
  方才韦氏分明要提柳绩,被她脱口打断,此刻却要提不提的。
  杜若已明白了,想到前番柳绩冲撞了忠王府的车马,于去职的金吾卫而言,好比把天捅了个窟窿那样厉害,可是今日家里人一句不提,显见得并不知情。她有心替柳绩遮掩,遂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轻声问。
  “可是姐夫出了什么事?”
  杜蘅的长眉轻轻蹙起,未语先叹,半晌举起帕子捂了脸。
  贝壳粉的窠绫帕子,角上绣了一枝招摇的杏花,两三朵盛放,三四朵含苞,又有七八朵深红的花蕾团簇成堆,原是取的‘日边红杏倚云栽’之意。
  嫁得贵婿,乃是天下父母对女儿的共同心愿。
  杜家生了两个女儿,后院便栽了两棵红杏,年年花开,韦氏都要带着姐妹俩给花树披红,祈求婚事顺遂。
  就连这花样,也是早先韦氏绘出大样,母女三个共同参详了,杜蘅又细细描了线稿,才得了的,一笔一画都是讲究。
  若是往日,杜蘅保养得益的手指衬在帕子娇嫩的颜色上显得莹白丰润,可是眼下那手指又黑又瘦,指节都凸起了。
  杜若心里头盘算着柳绩丢官已有一两个月,不晓得杜蘅怎么日夜不眠熬过来的。所谓关心则乱,寻常女眷遇见郎君丢饭碗就要愁死了,更何况杜蘅一颗心爱重柳绩,越发要心疼他自尊受损。
  她一面唏嘘,一面从妆台上取了蛤油,拉住杜蘅涂抹按摩。冰凉的油膏难以化开,先在手心搓热了,再慢慢渗进皮肤。
  屋子许久不曾仔细打扫过,家具上蒙着层细细的白灰,两人坐在榻上说话,举动带起了尘埃,在太阳底下窜来窜去。
  “可见王爷疼你,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瞒的你铁桶一般。”
  杜蘅顿一顿,苦着脸与她抱怨。
  “柳郎是个实心眼子,在外头拉了一两百贯铜钱的亏空,嘴里提也不提,日日闷着喝酒发愁。你知道我那些嫁妆,折变了能值七八十贯,他但凡开口知会,难道我不救他?偏他怕我忧心,只瞒着不说,自家日日夜夜愁眉不展。我竟还不信他,只当他对我——,那日催债的上门来,七八个人撵着他打!可怜他一身的功夫施展不开,白白被人折辱。”
  杜蘅说着放声大哭,用力捶打床褥,掏心掏肺的。
  “说到底都是为了我,都是为我!”
  杜若吃下定心丸,替她轻轻拍着背,柔声劝道,“姐夫图聘礼好看,做了柳杜两家的脸面,咱们家也得益的。阿姐不如向阿耶商量筹借些个。姐夫英武能干,往后必还上的。”
  “这个主意我想不到么?当晚就来商量阿耶了。可他说什么也不肯!”
  杜蘅嘤嘤抽噎,瞪眼恨声道。
  “买起奴婢大手大脚,自己的女婿见死不救。柳郎被追债的逼得没有法子,偷了金吾卫赃物房里的证物去卖,叫人逮个正着,官职都丢了呀!”
  杜若简直不信杜有邻悭啬至此,“门挨门住着,闹成这个样子,阿耶怎么说呢?都知道是他老人家的女婿,他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杜蘅神色复杂地看着杜若。
  “他心里头只有五品衔儿,哪管你我死活,只怕得陇望蜀,已惦记着你替他再下一城了。”
  杜若心底咯噔一声,恍然回过味来。
  可不是,阿耶正春风得意,倘若忽闻自己被王府休弃,区区五品主簿便是仕途终点,岂肯善罢甘休?
  杜蘅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决绝的模样有几分艳丽。
  “阿耶满以为杜家有今日,全仗着他英明神武,替你铺了这条路。如今思晦也送进去了,他必定要逮机会生些动静。你且看着吧!”
  杜若呆了一呆,讪讪地垂着嘴角苦笑。
  “姐夫的事儿火烧眉毛,我的事往后慢慢再说吧。姐夫还欠着外头多少?”
  杜蘅闻言愕然。
  “咦?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昨儿果儿才特特跑来,已将债务全数还上,还逼着放贷的写了切结书,已了事了。”
  杜若敛着裙角挪了挪姿势,搪塞道,“果儿是跟王爷的,轻易进不得内院,我都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也是,你们深门大院。”
  杜蘅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奴婢有什么好见,王爷竟也不曾提起?”
  想起杜若在王府不过是个没品级的妾侍,娘家便得到许多实打实的好处,偏阿耶又是个自私偏心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哪里还把柳郎当做女婿?初时以为嫁了人另立一番天地,不曾想竟连从前的光景还不如。
  杜蘅又是怨又是妒,又怜惜妹子只身在外,又怨恨自家运道不济,一忽儿记起莲叶那句明晃晃的挑拨,气得当场打发了她,虽不信,半夜里孤枕难眠,到底哭湿了整块手帕。
  杜若心里明镜似的,也有许多叹谓,千言万语,浮在最上头的却是李玙那句‘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间,境遇差异太大,也难免生出贪嗔痴怨’。
  从前阿耶再偏心,她也不怕与阿姐生出嫌隙,眼下却是难说了。
  “王府妾侍众多,我不过其中之一,诸人娘家的麻烦事只怕都是果儿料理,连王爷都不知道。”
  高门大户,竟有奴婢是专门料理这种事的,当真好大排场。
  杜蘅酸溜溜地笑了笑,唏嘘道,“人家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你这入了王府,千样规矩,自然比海更深了。”
  杜若的笑意更勉强,觉得在娘家如坐针毡,倒比在乐水居里还不自在些。
  杜蘅心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小心翼翼地试探,手指紧张的微微打颤。
  “柳郎还年轻,丢了官位颓唐丧气,简直变了个人,功夫也不练了,与衙门兄弟也不来往了,竟连头脸都不洗了。我催他出门散散,他又怕撞见阿耶说些怪话,越性耽搁在外,不到敲钟不回来。好好的男儿,这可如何是好。你瞧着——”
  她越说越是自惭,垂着眼,日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微微颤抖着。杜若打扮的再简薄,此番回来,眼角眉梢总似带着股春情荡漾,分明得宠。杜蘅其实极想问些内帷细情,可又顾虑她身为妾侍,多半不愿与娘家言及‘以色侍人’。
  杜若连忙答应。
  “我自然尽力,只是阿姐也要劝着姐夫,人贵自立,亲戚们相帮都是应当应分的,他自己的心气儿千万不能松了。”
  她肯把‘亲戚’二字挂在嘴上,杜蘅于愿足矣,当下喜笑颜开,忙不迭点头。
  “有你的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杜若便叫婆子抬了两只箱笼过来交代,不外是些衣裳器皿、胭脂首饰。搁在王府里,都算不得上上之选,拿到杜家便值些分量了。
  杜蘅又眼热又高兴,没再诉说别的苦处,只喃喃道谢,“有这些,便是柳郎再惹出祸事我也有底气了。”
  “姐夫一时行差踏错,阿姐千万不要这时候与他为难,反把他逼的远了。男人,在外头怎么威风骄傲,回到家里,谁不想要一副热心肠贴上来。”
  杜蘅瞪着两眼看她,抬手又在眼角抹了把。
  “这体己话也就你肯同我说。”
  杜若安抚了杜蘅,放下心头大石,便转过西跨院来找韦氏。
  分明已是要立冬了,昨儿夜里淅淅沥沥下了整宿的雨,今日竟又翻出秋老虎的意思来。日头明晃晃挂在头顶上,她走快了两步,中衣染了层毛汗,站在廊下,风一吹有些寒浸浸的。
  一个丫头站在门口,个头不高,团脸,吊眼梢,樱桃口,头脸收拾的干净利落,鬓边簪了两朵通草花,见她过来忙屈身行礼。
  杜若驻足问道,“你可是墨书?”
  她慌慌张张点头,扬脸一笑。
  “奴婢就是墨书,二娘子比他们说的还美呢。”
  原来是这样天真傻气的性子,难怪不得阿耶钟爱。杜若笑着摇头,随口道,“待会儿叫你海桐姐姐封个赏儿给你。”
  “不不,大娘子吩咐啦,不能见着王府来的人就讨赏,没得丢二娘子的脸。”
  墨书边摆手边往后退,羞涩的笑了笑。
  讨赏的分明是双钗,杜若扶额,没好气儿道,“索性放她脱籍开脸也罢,眼皮子这么浅。”
  墨书陪着笑不答话,杜若便挑帘进屋。
  整个杜家只有这间屋子还保持原状。
  从前每次来,闻到似有若无的檀香便觉得阿娘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疏离得很,如今再闻见却觉得心定。
  不为富贵所动,说来容易,其实还是经历过高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期待阿耶与阿姐对仿佛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淡然处之,也许确实苛求了。
  韦氏半闭着眼,“蘅儿尚未想到那上头去吧?”
  杜若低低‘嗯’了声,抱膝坐在脚踏上,头倚住韦氏的腿,伸手揉了揉眉心。
  “都是女儿的过错。”
  “也不尽然,小柳郎性情桀骜不驯,本就不好拿捏,蘅儿又是个热心直肠子,两人打起头就顶了卯,往后越发疙疙瘩瘩的,却是难办。这个女婿是我挑错了。”
  韦氏顿了顿又道,“若儿长高了。”
  杜若眼中涌起热泪,收不住闸,悄没声息糊了满脸水花。她扭脸蹭在韦氏裙角上,吚吚呜呜磨蹭了好一会子。
  “出了阁的人,回娘家不兴多掉眼泪的,不吉利。”
  杜若没吱声儿,心里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难得回来,韦氏来不及在小事上啰嗦,捏着帕子扳住杜若的肩头。
  杜若的心思还停在杜蘅身上,抬眼对上韦氏素淡得近乎寒酸的眉眼,眼皮子颓唐地向下垂着,带着长年累月的折痕,她愣了下。
  “一个家族要兴旺昌盛,必得有个掌舵之人,对内能凝聚人心,弹压异己,对外能广结善缘,多留退路。掌舵人未必是家里最出类拔萃的。譬如杨家太夫人,论眼界能力,从前比不上惠妃娘娘的阿娘杨氏,后头也比不上长宁公主。可是太夫人有定力,有决心,一门心思要把老郎官留下的场面维持住,所以力排众议把几个庶女送往李、武两家做妾,打得便是多边下注的主意。无论谁上台,杨家都能跟着得些片汤儿好处。这番打算光明磊落,人人都看得明白,却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杜若听得耳朵里嗡嗡响,茫然瞧着韦氏,没接上茬儿。
  韦氏就像学里师傅讲到难懂的关头上,不会停下来等,只管一气儿往上头讲去。那点儿不明白就像是个拉磨的老驴子,扽着不开窍的学生就上去了。
  杜若还记得师傅说‘不明白的先搁着,听底下的,连着一整篇书都讲完了,你再细品品,就明白了’。
  她眨巴着眼,把字字句句在心里头过了一遍,每句话都听懂了,连起来什么意思,还是云里雾里。
  “打从则天皇后取了帝位,长安城里有多乱?你们现在是不敢信的。世家子的命比草芥还不如,有驸马糊涂丧命的,有与皇子亲近跟着倒霉的,有一句话没说对全家处斩的,有被贬京外再也回不来的。薛家、柳家、王家、崔家,都是这么着败落的。独杨家,就靠着几个庶女的面子情儿,硬是熬到圣人御极,老郡公站稳脚跟,这才有了几代人实打实的靠山。老郡公于杨家固然是块免死金牌,且如今小郡公也是极能干的。可是要叫我说,杨家真正的定海神针却是太夫人。”
  杜若听得入神。
  太夫人对李玙死缠烂打,姿态叫人难堪。倘若子佩知道祖母是这样替她安顿终身的,只怕臊也要臊死了。可照着韦氏的意思,这却不是太夫人老迈昏庸,反是极精明老辣的手段。
  “我听你阿耶说,这回太夫人又送了一个嫡女去太子府上。如此左手挂着寿王,右手挂着太子,杨家再过三十年都还能屹立不倒。”
  杜若抿了抿鬓角,认真问。
  “阿娘深居简出,为何对京中高门一举一动还是了如指掌呢?阿娘怎么知道时隔多年,杨家还是由太夫人掌舵?”
  “世上之事千变万化,难以预测,然人心,向来是不会变的。杨家两个儿子都不中用,长宁是韦皇后遗脉,断断不敢再出入宫禁,下一代没有出色的儿女,能掌舵的自然只有太夫人。这又有何难猜?”
  杜若讪笑着端起茶碗,食指转在碗口上轻快的一捋。
  “这么说来,我们杜家的掌舵人自然是阿娘了。”
  韦氏将头偏过来,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语气冷冷地,“你既然知道,怎么有胆子连思晦都谋算上了?”
  杜若心里顿时乱成一团,连舌根都有点发苦。
  这世上她遇见的人,除开李玙,几乎各个都落在她的盘算里。就连李玙那样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疙瘩人,也分明对她有些格外的好感,几次三番容让她的僭越。
  他让一分,她便按捺着得意贴拢一分,这件事再没第二个人明白。
  她把它悄悄藏在‘买卖’关系底下,偷偷品度回味。即便李玙已经明说要送她离开王府了,也不妨碍她含着这颗糖。
  可是韦氏,却总是超出她的意料之外。韦氏的冷淡、一针见血,每每叫她又难受又隐隐地佩服。
  她自作主张拿思晦填了自己的踹窝儿,杜有邻看不出,韦氏必是一眼看穿的。可是情势所迫,确实来不及回家商量。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吗?
  杜家的根基始终是思晦不是自己,更何况家里虽得了些好处,自己在王府还是两手空空未见起色,如何与将来能出仕的弟弟相较呢?
  她瞪大眼睛揪住韦氏的裤管辩解,“阿娘,我不是——”
  韦氏目光灼灼地拷问她。
  “不是什么?”
  杜若索性一翻身直挺挺跪在韦氏身前。
  “儿孤身在外,身无品级,行动皆仰仗王爷喜恶,且府中妾侍众多,庶子女成行,即便有孕,亦难有出头之日。阿耶的事既已有了着落,女儿便生出一点子不甘心来,想衬着热乎劲儿添两个帮手。”
  “添上杜家的独子,好叫韦六娘放心是吗?”
  杜若心头惶惶地乱跳,不敢言声。
  韦氏轻轻哼笑一声,抬手在她手上压了下,表示放心。
  “人这一辈子,关键的只有几步。一个家族的百年大计,其实也只有几步。走对了,节节高升,走错了,万劫不复。眼下储位动摇,整个朝廷,整个国家,都到了关键的褃节儿上。不止京官心思浮动,边将们也会蠢蠢欲动。这人心啊,一旦搅和起来,池水便混了。你阿耶虽然脱离了东宫,究竟还在京官的队伍里混着,指望忠王能往前动一动,再提拔提拔他。你在忠王府里待着,看人看事,也不能只着眼于内帷,而是要看他背后的家族,看王爷的不言之意,甚至,要隔着王爷去揣摩圣人。”
  杜若嗯了一声,觉得话题扯得有点远。
  她有点怕,又觉得韦氏似乎明白她的苦衷。她抬眼打量韦氏的神情,见她眉目舒展,分明并未动怒,这才放开胆量,细细琢磨起来。
  这么一想,李玙对英芙的戒备,对张孺人的厌烦,分明都是冲着她们身后的韦家和兴庆宫去的。她蹙着眉想再深一步,乍然想到,他对她的偏爱,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孤孤单单,身后并无势力?
  杜若瞬间便想撂下挑子不干了。
  阿娘谋算的再深远,少了李玙也就是一盘散棋。她既然拿捏不住他,后头那些还有什么可想的?
  更何况,人家已经明明白白表态要送她出来了。
  一想到那晚他都没问她的主意,便自顾自走了,杜若就气的直哆嗦,皱着眉纠结半天,末了还是韦氏安慰她。
  “儿女打从生下来,便是在爷娘手里讨一口饭吃。所以儿女的性情,都是一部分随了爷娘,一部分逆着爷娘,或是刚好补足。譬如蘅儿,因为我懒怠理家,她便贤淑能干,替我分去担子;因为你阿耶处事不周,瞻前不顾后,她便细致妥帖。又譬如你,头上有蘅儿慈爱温柔,你便骄纵天真。可是这一家子都软弱,便生出你狡黠勇敢,迎难而上的硬脾气。爷娘是座窑,儿女便是这窑里烧出的瓷器。”
  杜若被她说的愣住了。
  这话听着是个囫囵个的大枣儿,似是好话,又似不只是好话,怎么理解都成。
  “今日阿娘便与你交个实底子,从今往后,你才是杜家的掌舵人。杜家百年如何,全凭你的主意。你阿耶也好,蘅儿也好,自有阿娘替你看着,断不会再惹出祸事。你在外冲锋陷阵,杜家不拖后腿。你若有朝一日得道,咱们全跟着升天。”
  杜若忙说这怎么能行。
  “女儿肚子里能有多少丘壑,阿娘见惯世事起落,又沉得住气,没有阿娘在后头坐镇,女儿心里慌得很。”
  韦氏眯着眼看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半年你已出了师了。”
  杜若知道再推让也没有意思,况且这种事儿也不是嘴上推推就有用的。
  有思晦这个例子比在前头,往后需要她当机立断的时候还多。难道遇着事儿,当真现回来请韦氏的示下么?她要跟李玙似的天潢贵胄,恐怕还有那么一说。可杜家,扳着手指头就这么五口人,如今顶出息的就是她了,可不就是全听她安顿。
  杜若低头把韦氏的话在心里反复记了几遍,再抬起头时便露出了胸有成竹的宁和微笑,轻声问。
  “阿娘可识得忠王的生母杨氏?”
  ——杜若这句问话的声量不高,也不咄咄逼人,但是声线自带一股铜罄般激荡而回味悠长的韵味,直入人肺腑,叫人心甘情愿与她倾心相交,甚至亮出底细。
  韦氏微微颔首,垂眼看她。
  刚过十五岁的女郎,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着长大,才离家半年,脸上竟也有了几分少年老成,听这话里的意思,是知道谋算忠王了。
  她既心疼又欣慰,抚着杜若的发髻问。
  “哪个杨氏?忠王的生母向来无人提起的,不是寻常宫女么?”
  杜若摇头,“不是,就是杨慎交家的女儿。”
  “难道是莹娘?”
  韦氏修长的眉眼陡然一跳,双目中闪过一丝惊讶,凝眸想了片刻。
  “圣人潜龙时的封号是临淄王,出任璐州别驾。长宁爱热闹,总带杨家几个小姑子随我们游玩。韦、武、李、杨四家二三十个女郎,独莹娘姿容冠绝,常被取笑姻缘,以为必能落在帝王家的。没想到太夫人把她给了临淄王做侧室。璐州那地方偏远荒凉,哪里比得上京中繁华富贵?而且临淄王风流浪荡,后宅姬妾无数。长宁提起来,很为她唏嘘。”
  韦氏喃喃叹息,很是为从前故旧感到可惜,“原来是落在圣人手上,难怪莹娘死的无声无息。”
  “怎么说?”
  “圣人的风姿手段在李家儿郎中十分出众,可是他喜欢灵动活泼,会撒娇撒痴的女孩子,像骊珠那样。莹娘娇娇怯怯,弱不胜衣,性子也闷,想是不得宠。”
  杜若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感。
  莹娘的故事听起来平平无奇,无非是一朵不合时宜的花默默沉寂在后宅。
  “有一年我们斗牡丹。众人皆以深色复瓣为美,譬如茜桃红、鹿胎红、紫重楼等等,独她簪了一朵蓝色单瓣的佛头青,色泽浅淡近似于无。琴熏说那花晦气,叫她另换了粉色的一捻红,她却不肯。”
  那时韦武两姓气焰熏天,琴熏是武三思的长女,莹娘不过是长宁公主的小姑子,贵贱两别,不堪相较,她倒也有胆色。
  “斗花都要写诗。我堂哥起了首五言绝句,起头是‘初雨着单衣,轻薄哪堪怜’。再酝酿后头的,就被我们笑浓词艳赋,格局太低。我堂哥老实,红了脸不肯续下去。莹娘却不以为然,反说这两句纤丽宁和,是我们心里头不清静,才嫌俗艳。众人自然起哄,说她心悦我堂哥,她不仅不辩白,反和了后头两句。”
  杜若忙问,“她和的什么,阿娘记得么?”
  韦氏默默想了许久,终于露出恍然微笑。
  “莹娘写的是‘空山人寂寂,时闻新酒香’”
  杜若在心头默念了两遍,两人都是走纤细清雅的路子,那位表舅想来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斯文人。
  她赶着追问下文,韦氏的目光夹在日影闪烁里明明灭灭,躲闪开去。
  “——表舅后来呢?”
  韦氏敛着衣裙起身走向窗台,刻意背对杜若,轻声道,“年轻人的眼睛要学会往前看,老问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
  迟疑片刻,杜若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表舅到底……”
  “他姓韦,自然是死了。”
  杜若怔住,千言万语就此打住。
  原来是这样,所以莹娘落落寡欢,任由王皇后夺走儿子,很快病死。宫里郁郁而终的女人数不胜数,开国近百年,能如惠妃这般并无权柄在手而又盛放不衰的,就只有一个。
  韦氏遥想当年,声音中夹杂着对往事的追忆懊恼,喟然道,“这么说来,莹娘有后啊!那比我二姐强的多了。以莹娘的容色,忠王真不知是怎样的龙章凤质。”
  ※※※※※※※※※※※※※※※※※※※※
  第四卷结束,四十多万字讲的都是开元二十四年这一年的事,后面时间线会加快。杜若主动探寻忠王的背景,出于感情,也出于利益和安全。在韦氏看来,是她终于上道,够资格带领杜家了。感谢走到这里的同学。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