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白头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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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池殿前。
  张九龄垂头跪了许久, 一把美髯抖抖索索似秋日落叶。领班的卫士看不过眼,走上来劝。
  “相爷,风口上, 地上也凉。圣人走远了, 起来吧。”
  张九龄颤巍巍起势,三下两下,竟都站不起来。
  卫士伸手搀他。
  “相爷也有寿数了, 说话没轻没重的, 下官虽只是个站班儿的, 也看得出今日圣人动了大气。”
  他年轻力壮,披挂金灿灿的盔甲,通身满不在乎的意气。张九龄手搭在他胳膊上借力, 撑着紧绷绷的肌肉, 越发觉得自己老迈衰弱。
  “相爷快上偏殿里坐着歇歇,今日几位亲王都进了宫, 待会儿看见相爷这个样子倒不好。”
  那卫士顿一顿。
  “相爷虽是替他们说话, 只怕还要落了埋怨。”
  张九龄年纪不轻, 跪的久了,实有老眼昏花之感, 长长的哦了一声,由着他拖着进了偏殿。
  那卫士是个周到人,安顿下他, 转身往班房讨了热茶。
  “相爷别怪下官话多。圣人家事, 外人何必拦在头里?”
  他絮絮叨叨,说的张九龄烦躁起来, 抬手瓮声瓮气地训斥, “为君者岂有家事?!千钧重担系于一身, 事事皆是国事!”
  长安人都爱说张九龄的风度气韵冠绝天下,那是指站远远儿的观赏。真要凑在他跟前,那份儿倨傲、持重、毫不藏私的光明磊落,叫人又敬服又不想亲近。
  卫士缩着脖子溜到门边。
  “下官多嘴了。”
  张九龄坐在房里,透过镂花窗框瞧着太阳一分分往头顶上爬。
  今日当面揭穿圣人苛待亲子,已是拼上仕途,可惜仍未换到他丝毫让步。多年打算落空,圣人不肯放下手中权柄,储君便得择个心性坚定的人,才扛得住往后漫漫磋磨。
  想到此处,张九龄深深吸气,起身走到廊上,不过片刻,便见几个轻快潇洒的红色身影从飞仙殿方向过来。
  到底年轻啊,储位更易在即,一个个还是这么雀跃,这么轻飘,仿佛天大的心事也拖不住他们的脚步。
  这里头便有帝国未来的希望了。
  打头一个郯王远远瞧见他,脚底便打个踉跄,犹犹豫豫向身后瞄。次后跟着鄂王、光王两个,俱是垂头丧气的模样。忠王坠在最后,一脸逍遥自在。
  太子连面儿都不露了,想是困在院中出不来,圣人的手段果然刚柔并济,不,应当说外柔内刚。这头逼着各部官员表态站队,那头先把太子给软禁了。所以中书省说什么都是废话,太子阖家大小捏在圣人手心儿里,百官再拦,下一步便是太子主动推拒储位。
  张九龄心头颤巍巍的。
  逼储君退位这出好戏,圣人不是没演过。宁王李成器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如今威逼儿子,不更是捎带手的事儿?眼见几位亲王走近了,张九龄顾不得感慨太子无辜,踏前两步挡在道上,背着手瞧天色。
  郯王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凑过来,面上堆笑虚虚拱了拱手,“相爷怎还未出宫?”
  张九龄拧着眉头剜他一眼,语气里带了几分教导责备。
  “帝王心,海底针,老臣深恐一时眼错不见,便做了大唐的罪人。几位王爷倒是袖手旁观,自在的很哪!”
  郯王万没想到相爷突然敢在这节骨眼子上,站在龙池殿外说这个。他心里砰砰乱跳,怔怔看了他半天,心道你与圣人掰手腕子,我们几个敢说什么?僭越事小,摊上觊觎储位之名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嗯了声,敷衍道,“相爷,所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为官贵乎少言多动,嘿嘿,做人家的儿子不也如此。”
  “荒谬!江山者,谁人之江山?”
  张九龄敞开双臂,把锦绣山河满满抱在怀里。
  “本就都是你李家的江山!君王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谁不是臣子?什么事不是圣人的家事?君主犹如人之元首,臣下犹如人之四肢,君臣虽是一体,臣下却不能指挥元首。天子家事,你们不管,谁管?今日不管,何时管?”
  相爷言之凿凿,说的郯王耳朵一抖,无奈地向后挪步,便把三个弟弟让到前头去了。
  鄂王谨慎的拿捏了下态度,正色道,“相爷息怒。朝堂上可是又有言官挑了相爷的肺腑?方才本王见圣人满面红光,不似生了气呢。”
  “圣人自然气色上佳!布了一两个月的局,今日收网,大获全胜。”
  张九龄捻着胡须愤愤不平。
  这话何止僭越,简直是藐视君上!
  几个亲王不约而同装作没听见,各自望天。张九龄却还是紧追不舍。
  “鄂王许久未曾见过太子了吧?”
  鄂王一怔,支吾半晌没说出话。
  若从前番杨良娣当面怼过惠妃算起,到今日已足足七八天了。满长安亲贵都缩着脖子,战战兢兢等着看铡刀几时劈在杨家脖子上,却是越等越没个下文。圣人的态度在两说之间,因此飞仙殿也好,太子院也好,长宁公主府也好,都是大门紧闭,冷清的门可罗雀。
  鄂王好像看妖怪一样瞪着独木难支的张九龄。
  光王撇着嘴角无奈,“这一阵时气不好,二哥染了风寒,怕过人,久已未曾召我们兄弟过府一叙了。”
  张九龄不理会他,凝目审视着鄂王。
  “原来从前三位王爷形影不离,都是因为太子传召,而非性情相投。”
  他这话大有诛心之意,鄂王眼角一跳,忿忿然反唇相讥,“听闻这些时言官们句句维护二哥,圣人不曾发话,尽是相爷在反驳压制!”
  他抱着胳膊冷冷哼了一声,“本王也想替二哥问一句,相爷安的什么心?”
  鄂王还有几分气性,一点就着,光王就圆滑得多。张九龄呵呵笑了两声,又看向站在后头一言不发的忠王。
  “太子一朝被废,照忠王的想法儿,立谁为储君合适呢?”
  郯王等人俱在心底嘶了一声,不由自主盯住了李玙,这问题别说回答什么,单是听见了都算是条罪过。
  李玙施施然抱起胳膊,蹙着眉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前朝册立储君,立长者有之,立贤者有之。”
  郯王听得这个‘长’字大惊失色,忙摇手。
  “三郎万万不可胡说。”
  “然而本朝,多立圣人爱重之子。譬如太子,便是子以母贵,因丽妃娘娘而得储位。如今后宫仅一朵娇花招展,更易储位的结局,人尽皆知。”
  李玙眯着眼盯住张九龄。
  “无论立长、立贤、立爱,皆与本王无关。不过储位动摇,则天下民心动摇。相爷深谋远虑,为求安定民心,先敲打我们几个不中用的,实是公忠体国之举。”
  张九龄脸上木木的,也不多言,向后退让两步,让几个人过路。郯王皱着眉头尤在揣摩,李玙飒然一笑,潇潇洒洒走在前头。
  张九龄目送他们远去,眼里闪出笑意,振奋的挺直了腰背。
  龙池殿。
  进了十一月,宫里一日冷似一日,寒意尽往人防不住的地方钻。
  小雪这日,五儿早起就催宫闱局烧地龙。底下人忙忙叨叨的,他笼起袖子望住灰扑扑的天色,啧声摇头。
  “不成,还得再搬两个青铜大鼎来。”
  新收的小徒弟铃铛呵着腰陪笑。
  “师傅略等等,地龙热的慢,这时候觉得冷,过半个时辰将将好,保证热乎,再烧炭,只怕躁得慌。”
  “懒怠东西,会看天色不?”
  五儿指着头顶。
  “老话说‘上天同云,雨雪纷纷’,瞧这漫天一色的阴云,不是下雨就是下雪。待会儿满朝文武来了,冻着可怎么好。”
  一时百官陆续进殿,内侍们忙着关门闭户。五儿侍奉在李隆基身侧,觉着嗖嗖的小风儿还是冷不防就来一下子,直庆幸添了大鼎。李隆基端坐在髹金龙椅上,百无聊赖的把玩佛珠。
  “相爷病了七八日,如今可大好了?”
  张九龄踏步出列,捏着笏板慢腾腾行礼,瓮声瓮气道,“劳圣人牵挂,臣一把老骨头,还能再熬几两油。”
  自那日龙池殿前兵戈相见之后,君臣还是首次碰面。
  张九龄抬了脸,露出苍老疲惫的双眼。李隆基倒是精神抖擞,兴致勃勃。
  “相爷多歇歇也无妨,横竖天下太平,无甚大事,朕随便料理料理,相爷尽可放心。”
  张九龄脸上肉皮不自在的抖了抖,神色尴尬又无奈,惹得李隆基大感快意。
  圣人踩着老臣子的脸面说话,三省六部、九寺并御史台的官员都跟着臊眉耷眼。自古以来,所谓君权与相权之争,其实都是君权与整个文官体系的争斗,相爷一人节节落败,官员们谁脸上都挂不住。
  大理寺卿忙站出来打圆场。
  “范阳节度使张守珪报,其麾下平卢讨击使安禄山,奉旨征讨契丹叛乱,因鲁莽轻敌,以致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按《唐律》罪在不赦。”
  李隆基问,“既是不赦之罪,还有什么可议的?”
  大理寺卿道,“范阳节度使张守硅认为此人骁勇善战,杀了可惜,已将他押解进京。如今两人皆在殿外,求圣人指个处置。”
  区区一个讨击使的死活居然也要在大殿上议,李隆基皱了眉。
  鸡零狗碎的小事添起来,这日子还能过吗?从前他一意把权力放给张九龄,就是为了免得自己操心劳力,如今难道又要揽回来?
  李林甫眼瞅着他神态意思,忙出列。
  “臣以为,朝廷用人贵乎一个信字,尤其武将在外,军情变化多端,如以陈腐教条规之,难免冤屈良才,且长久如此,寒了武将们的心,往后不敢自决事事上报,反要贻误战机。既然张郎官深知此人才干,不如法外开恩,予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隆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望着其余人。
  “诸位卿家怎么说呢?”
  杨慎矜道,“李相所言极是。再者,臣方才上殿之前刚好瞧见张郎官及这位安讨使,原来安讨使乃是粟特族人。我朝疆域广阔,圣人手中更收复了营州、碎叶等地,四围边疆,众多异族环绕窥伺,诸如吐蕃、突厥、回纥、铁勒、室韦、契丹、南诏,乃至恒罗斯等,皆有不臣之心,只不过忌惮我朝兵强马壮未敢异动。东北范阳、西北灵武等地,多有胡人仰慕赫赫中华,弃母国而循汉制。臣以为,对此等归化胡人,当待之以诚,虚怀接纳,一来可从中选拔人才,二来,可凸显我□□上国胸襟气度。”
  裴耀卿道,“臣附议郡公所言。”
  所谓众口铄金,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一桩小事,诸人皆是同样主张,大体上便定了,李隆基拍拍手。
  “来呀,把那个安禄山提进来,朕瞧瞧。”
  便有几个金戈卫士当当啷啷开了殿门,冷风趁虚而入,吹得各人头脸激灵,便见提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来,往御前一摁便跪下了。
  若是旁人,戴罪之身跪在殿上,必定战战兢兢筛糠似抖,这一个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太过无知,跪在御前,未听召唤,竟就自顾自抬了脸。五儿侍候在李隆基身侧,火眼金睛一般,忙大声呵斥。
  “下跪何人,不许抬头!”
  安禄山眨了眨眼,慢慢垂下脑袋。
  不过片刻功夫,李隆基已瞧清了他的面目。
  果然是个络腮胡子的粗蛮,约略二十七八岁,黄须绿眼,高鼻深目,头戴尖顶胡帽,把头发尽数笼于其中,与戴头巾的中原人截然不同,身上素色袍子加翠绿披帛,宽阔厚实的矮壮身段,体格健壮骁勇,肤色比汉人白出许多,不过久经风沙,实在粗糙肮脏。
  张守硅跟在卫士后头进来,忙不迭行三跪九叩大礼。他四十来岁,汉人样貌,膀大腰圆,不过久在边地,受胡人习俗影响,也蓄着大胡子。
  李隆基认得他。
  “张郎官,此人可是才归化不久?瞧着未经教化的样子。诶,朕说了许多次,训导蛮夷需从细处着手,譬如这‘礼仪’二字,断乎轻纵不得。”
  “圣人容禀。安禄山生母为突厥巫师,后头改嫁粟特。他自幼长在部落中,确是野蛮了些。然此人聪明过人,粟特、突厥之外,另通晓六国藩语,曾做过‘互市郎’,因臣招募方投入军中,如今已有八年。他头先任‘捉生将’,屡立大功,逐年累至讨击使。”
  “嗯。”
  李隆基听的得趣儿,摸着胡子追问。
  “这‘捉生将’是何职位啊?”
  武将不同于文臣,在圣人跟前自在的多。张守硅手里没有笏板,方才在殿外又卸了甲,身上空落落的,就有些不得劲儿,只得干甩了两下手,呵呵笑着答话。
  “圣人爱听,臣多说几句。臣掌管范阳,本地财税供养本地兵卒,并不全靠朝廷过活,故而,斗胆多设了几个流外头衔,算是替圣人多养些人。‘捉生将’指能生擒活俘敌人的骁将,比将敌人一概打死更难上几分。”
  “哦?”
  李隆基环顾近前站着的几位礼部、户部、吏部的官员,各个微拧着眉,很不爱听军中这套打打杀杀,自说自话的安排。
  “为何生擒活俘更难呢?”
  张守硅正要说话,跪着的安禄山拧直脖子,费劲抬脸朝着李隆基喊道,“那上头坐的可是皇帝老儿?”
  他两手被绑在背后,脖子上也绕了绳子,抬头不易,挣扎着昂头便失去平衡摇摇晃晃,似剪了翅膀的大雁,形貌甚是可笑。
  五儿甩着拂尘威风凛凛的喝道,“左右来呀,还不摁住了他!”
  李隆基一抬手,正抹着袖子上前的内侍们忙不迭向后退。
  张守硅道,“圣人,这胡儿实在不懂规矩,惹了圣人生气,只管狠狠的打,二三十板子他扛得住。”
  诸臣轰然一笑,原本要打的,这下子也打不下手了。安禄山却是个鸡贼的,瞅见空隙又嚷,却是鹦鹉学舌,喊得不伦不类。
  “皇帝老儿不懂,听臣,听臣禀告!”
  李隆基憋着笑挥挥手,五儿便放缓了声气慢慢教导。
  “御前的规矩,一时半会儿教不会你。你先记着,说话不能抬头直面圣颜,要慢慢说,清清楚楚的说。还有,尊称圣人,或是陛下,休把皇帝二字挂在嘴上。”
  安禄山皱眉听了,膝行几步凑到台阶跟前。
  五儿喝道,“你又干什么?”
  “臣是个粗人,慢慢说话声音小,怕圣人听不见!”
  他粗声粗气的吼起来,声震梁柱,吓得五儿腿肚子直发抖。
  李隆基按捺不住哈哈大笑。
  安禄山得了鼓励,越发卖弄。
  “圣人不知道,想要杀人,那容易的很!我兵士多,我便围了他,从外向里一气儿杀去,片甲不留!我若兵少,便将他骗至险地,似收布口袋般,卡住气门儿,慢慢杀之,管他人多势众,也都干掉了。可是我干爹要活口,肯臣服的充作兵卒,不肯臣服的拿去卖钱,故而叫我利用山川井泉之形势,智擒敌人。”
  诸臣都是斯文人,听得直瞪眼,独李隆基一拍大腿叫好。
  “兵法理论全叫你三言两语讲清了,果然是员骁将!”
  安禄山舔着嘴唇嘿嘿笑,“圣人可有水酒,给臣喝一杯?臣在外头吹了半日冷风,口渴得紧。”
  果然就招来一顿嘲笑。
  “这个憨子,大殿上岂能容你区区小吏放肆?给你水酒,我们倒干站着看?”
  李隆基抬眼四顾,叫左右拿御酒赏他,张守硅察言观色,心知安禄山外粗内细的性情投了李隆基的缘法,暗自高兴,搓搓手预备替安禄山求饶讨条性命。
  不成想,半天没开腔的张九龄忽道,“臣以为,安禄山狼子野心,生有逆相,不宜免其死罪。”
  此话一出,四方议论窃笑之声陡然顿住,数十道目光将张九龄团团包围。李隆基不解其意,垂眼凝视两人。
  张守硅眼角一撇,森森笑道。
  “□□朗朗乾坤,相爷何出此言啊?”
  张九龄颤巍巍侧身向他拱了拱手,淡声道,“某幼年时学过些相术,这个人脑后生着反骨,若留他性命,日后必害我朝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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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章节摘要上有‘本王’两个字,那一章的点击就会特别的好……这是表示男主还挺有人气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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