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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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儿一怔。
  其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是不愿意看见杜若在忠王府晃荡,尤其见不得她在李玙跟前眉眼含笑的样子。只要她肯回杜家, 他就觉得天地一宽。
  内里缘故他不肯琢磨, 当下呵了呵腰。
  “杜娘子清高,差人办事只赏钱帛不给体面。张孺人就不同了,替张孺人办事, 即便王爷跟前没好处, 小王爷那儿却能挂上号呢。”
  “王爷还不满三十, 中贵人就惦记上往后,是不是早了些?”杜若气得狠了,说话哑着嗓子干巴巴的。
  “宫里头有什么是长久的, 哪个奴婢手里没两三座靠山?你瞧惠妃娘娘多大牌面儿?说倒就倒了。”
  果儿别开脸, 眼神慢慢软下来。
  这话才真是提点,也是惋惜伴君如伴虎的女人命途全指望‘运气’。杜若揣着疑惑, 警觉地瞧着他, 嘴上没法儿说, 心里头隐隐有点明白。
  其实惠妃也不算倒台,而是命不够硬, 没扛过去。
  真要说倒台,倒掉的是太子,鄂王和光王。
  皇子的命运诡谲, 尤其在这位圣人手里, 毕竟备选太多,杀三个也不算什么。则天皇后生了四个儿子, 亲手料理掉两个, 这才是帝王家的常态。照这个例子算, 圣人还能杀十个八个的。
  杜若斟酌着用词,推开海桐觑着果儿,“中贵人有空多往小王爷身边瞧瞧,恐怕有些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果儿迟疑,想从她神色中寻些蛛丝马迹,却只瞧见消瘦青白几无血色的面孔。
  好端端一个人,才关了一个多月,就折腾的奄奄一息。
  张秋微下手也忒狠了!
  “奴婢此番若得了益处,必与杜娘子分一杯羹。”果儿潇洒地长揖落地,端着肩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铃兰这时候才走来奇问。
  “欸?王爷没回来,他怎么先回来了?”
  果儿顺手摔碎了古玉,才迈出门外向李璘道恼,“奴婢办不成差事,唯有请殿下的责罚。”
  明月院。
  果儿带着李璘直接闯到乐水居这件事,没等他人走出忠王府,英芙已经听到消息。她放下宝蓝色牛皮铆钉的拨浪鼓,叫乳娘把六郎抱开,弹了弹指甲。
  雨浓道,“张孺人使了半天劲,还不如果儿三招两式。”
  “算她精灵,没让外男进院子。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就阉人干的出来。你去打听打听,果儿与她有何恩怨,再趁着热乎劲儿把消息往洛阳送。”
  雨浓道是,得意洋洋的敲在鼓上。
  “王爷何等矫情别扭?见没见上的,就瞧这勾三搭四的劲头,能不处置她?”
  淡雪阁。
  张秋微住的淡雪阁在仁山殿的西南方向,有四进之多,较明月院也不遑多让。英芙与杜若接连禁足之后,王府东半边冷清下来,淡雪阁便成了炙手可热之处。这处院落朝北开门,近半辟作花圃,纵然是隆冬天气,还是花繁叶茂,景致优美。
  袖云掀帘子走进暖阁,便觉得身上火烧火燎的。
  地龙烧的太旺,满室酒气氤氲,那味儿叫热气一熏,浓得人晕陶陶,她便叹了一声,刚用午膳没半个时辰,又喝成这样。
  秋微倚住八仙桌独饮甜酒,单手支颐,宽大的衣袖落下来,露出细弱伶仃的腕子,叮叮当当挂了七八个金质花钏。
  她斜乜着眼瞧窗前层层翩然欲飞的纱幔,半透明的料子,透着日光起伏,人已有几分醉态,痴怔怔地,像在上妆,指尖蘸着殷红的酒,一层一层抹在唇上,将那嘴唇涂抹地鲜艳欲滴。
  袖云束起轻纱,放日光轰然闯入,再往旁边一架半人高的三足绿釉剔花贴塑双耳香炉里塞了一大把沉水香。炉身的倒覆莲座上凸起硕大的金盏花,盖顶蹲着两只松鼠怀抱南瓜。
  几缕雪色青烟从南瓜蒂的裂口处悠悠逸出,沉郁微苦的芬芳在房里悠然回环,没盖住酒气的甜腻,两下里一中和,越发叫人头晕脑胀。
  “少喝些罢——”
  袖云收拢桌上五六个东倒西歪的酒瓶,扶正花瓶里几枝夏天晒干的莲蓬,形状还支楞着,可是褪去了鲜翠的绿意,徒剩枯槁。
  见她皱着眉,秋微慢悠悠问。
  “又出什么事了?”
  袖云絮絮汇报永王之事,末了添上一句。
  “你说王爷这个人,头先信不过你,后头也不大信得过王妃,如今连区区杜氏都防备上了。人还没到洛阳,先把果儿打发回来盯着杜氏,一天到晚战战兢兢,就像有谁专候着他错处似的。”
  秋微一听便笑了。
  “这你就不懂了。哪里是防备,他是怕我对杜氏下手,紧着护犊子呢。”
  她将甜白瓷镶金边的杯子举过头顶,眯着眼看杯中荡漾的水光。
  “他也可怜,襁褓里没了娘,才懂事就得装乖卖好替王皇后邀宠。丁点大个人,跟宫嫔斗心眼子,学了满肚子鬼蜮人心。你叫他真心对人好,他不会!好容易出宫开府,先娶了我,后头站着窦家,再娶了王妃,后头站着韦家。人人都要从他身上榨出三两油来。唉,这种男人有什么好?满腹怨气,浑身带刺儿,偏是我糊涂,那么些个皇子里头,就独独取中了他。”
  袖云忙道,“难道嫁郯王好么?浑浑噩噩只管混日子过。若嫁了废太子,这回不就白填进去了?要叫奴婢说,还是老夫人眼光好,料准咱们王爷精明,在圣人手上吃不了亏。”
  她声音渐次低下去,心虚地撩一眼秋微,见她得过且过无所谓的样子。
  “当初老夫人向圣人提起话头,圣人一口就答应了。咱们家以为娘子必做正妃,不曾想竟指成孺人,把后头几个弟妹的婚事也耽搁了,这便得罪了几位窦郎官。尤其是……你一直没有子嗣,窦家也断了指望。后头王爷有事求到窦家,都办得不大顺遂,王爷待你才冷下去。奴婢有时候胡乱想想,若当时指成正妃,王爷有窦氏支持,窦氏有王爷照拂,两边都能兴旺,你与王爷大概也能和美些。”
  张孺人听了,眼角濡湿,并不擦,由着泪珠往下淌。
  她与姜氏、薛氏,还有李琮、李瑛、李玙几兄弟厮混着长大,人人都有着落,独她在婚事上头矮了一头,这一生就此转弯。细论起来,外祖母也是从那回起染上病的,拖延二年去了,窦氏的荣耀便从指缝里一点点漏掉,到如今没剩下什么。
  她那两年一颗心扑在李玙身上,光顾着计较他今日宿在哪个妾侍房里,明日又上韦家走动,没分出丁点心思琢磨时局,竟全然未解困局的根本在于圣人。
  圣人不喜欢李玙,宫里人都知道。
  可这算多大的事儿呢?
  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做爷娘哪有不偏心的。不喜欢,不给他继位就是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圣人竟在他的婚事上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窦家就是坑底的石头。
  外祖母临死前握着秋微的手道,皇权面前众生平等,人人都是跪着的,窦家千万不要自以为有恩于圣人,便与旁人不同。需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要臣服,要俯首,要忠,要忍。
  她这才恍然大悟。
  舅舅们出仕起点虽高,各个都是五品起步,却全做的是不当紧要的面子官儿,没一个有实权的,朝堂上反而要仰仗张九龄那岭南蛮子的鼻息。
  她愤愤不平,外祖母便逼她发誓,一生不得谋算李玙的子嗣,不得阴夺王妃之位。她哭着应了,心底却道,外祖母当年如果雌伏于皇权,就没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自请入宫,那世上,恐怕根本就没有圣人这个人了。
  外祖母走的这几年,她忙于收服妾侍,抚养儿女,做足主母本分,谋一条顺遂的生路,直到李玙攀上蒸蒸日上的韦家,娶了韦英芙做正妃。她以为这便是结局了,她是无宠的贵妾,被排挤在李玙的势力范围以外。
  可是,圣人又神来一笔,将大郎封为广平王,让他得了孙辈最大的荣耀。
  这回她终于领悟到圣人的意思。
  广平王是圣人扎在李玙和韦家之间的一根刺。她有意将大郎纳入麾下,抬举他,指点他,让这根刺更大更粗,扎的韦英芙浑身不自在,扎的她失了分寸,与李玙离心。
  袖云捧上帕子,陪笑,“孺人花了多少水磨功夫,好容易断送了王妃的前程,半道上又冒出个杜二娘。好在杜氏门第低微,即便专宠有孕也成不了气候。”
  秋微嗤笑出声。
  “不成气候?你就是个睁眼的瞎子。且瞧着罢,我不过是饿了她几天,王爷回来就要发作。”
  “啊?”
  袖云吃了一惊,见她笑得恍惚,迟疑地问,“孺人既然极明白王爷,何必一径与杜氏过不去,惹王爷厌弃呢?”
  秋微冷笑。
  厌弃又怎么样?
  被厌弃也比被遗忘好,只要她手里捏着李隆基亲手赐下的皇后凤冠,就算他跌下万丈深渊,只有她能带他重返人间,那便够了。
  她擦了擦下巴上的眼泪,曼声问。
  “大郎那里都还好吧?”
  “杜小郎才去那两日有些别扭,如今已都改了,每日勤学读书,睡的也早,比弟弟们像样多了。”
  秋微点头,“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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