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秀植庭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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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了李玙, 杜若抬起身子抹了抹头发,自唤人进来收拾席面,另换一桌细致果品, 垂着头思忖。
  一时海桐接了杨玉走来, 果然浑身湿淋淋的,垂头丧气往桌边一坐,二话不说, 端起酒杯就灌。
  杜若心知必有缘故, 也不问, 着海桐取了车上备用的衣衫鞋袜,并妆奁、首饰盒等上来,再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独留七宝在门外守候, 与海桐两个一道帮她脱换。
  杜若的衣裳多取嫣然妩媚、青春爱娇的颜色,杨玉看了不喜欢, 皱着眉挑来挑去, 好容易捡出一身西湖水的对襟直领小袖衣出来, 配上砂绿绸裙。
  衣裳好处置,梳头就麻烦了。
  杨玉的发量比杜若多出一倍不止, 海桐本就不是专门梳头的,因杜若身边没有别人,才勉强上岗。如今遇到难题, 两手捧着都抓不完, 累得满头是汗。
  海桐边擦拭边叹。
  “王妃这把好头发,平日是七宝给梳吗?”
  杨玉勉力挤出笑意, 低声道, “偏就叫你们遇上我今日丑态毕露。”
  杜若唾道, “我与你是任人践踏的寻常女眷吗?从前我那般落魄,是谁冲进王府替我出气的?今日不过易地而处。”
  “你那时候是王爷耍花枪而已,我……”
  杨玉摇头,闷闷地呵着气。
  自从杜若认识杨玉至今,就从未见过她这般低落难堪,万念俱灰的样子。
  杜若淡淡道,“你是为了谁,总不至于为了寿王?”
  杨玉低头拭泪。
  “别提他。”
  “他待你不好吗?那回惠妃娘娘帮你宴客,我可是亲眼瞧见的。王爷也算疼我,可是当着人总有避讳。寿王待你,真真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掂在手里怕掉了。还要怎么着?”
  杨玉凄凉一笑。
  “有子佩之前,旁人也觉得废太子与薛氏情深意笃,恩爱逾常。然后呢?”
  “人家说恩爱夫妻不到头,是有天妒。你待寿王不过尔尔,他即便有些别的想头,你用得着这样?正妃也册了,族谱也入了,他要把你摆在一边另去宠爱旁人,碍着你什么?由着他去就是了。你比我还好呢,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你提拔,只管高高兴兴混日子。哪日遇着情投意合的好郎君,虽说宗室难得休弃再娶,但你身世经不起验证,只要寿王不勉强,下堂求去亦非不可能啊。”
  “从前我亦是你这般想法,所以硬着头皮戴了这顶冠子,这便身陷囚笼了。”
  杨玉一字一顿,字字皆是悔不当初。
  两人相对无言。
  那雨越下越大,齐刷刷砸在水面上,比平日坐在屋里听着动静大得多了,仿佛齐声擂鼓,下下重锤,打得水面摇晃,连船身也仿佛动弹起来。
  杨玉胸闷气短,起身推窗。
  呼啦一下,阴冷的风轰然往屋里撞,她身上湿气重,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杜若抬头往外望。
  短短半盏茶功夫,池上已是风雨飘摇,乌云密布。
  天地间唯有一片灰暗,云端扯出万道水线,在水面上刷拉拉刷拉拉砸出大小窝子。那湿哒哒又沉重的风打在脸上,像许多把冷飕飕的小刀子。
  海桐忙合上窗扇,奔出去安顿避寒之物。
  杜若担忧李玙被雨堵在路上,却是无聊。
  杨玉还是闷闷不乐。
  杜若左思右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耳边听杨玉长吁短叹,加上昨夜本就劳碌了,又接连饮酒,方才已是强撑精神,其实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头痛,瞪眼听了半晌牢骚,心神早已散开,随口胡乱道。
  “你想这么多,赶紧生下个一儿半女,借着孩子炮制他,不就完了。”
  杨玉顿时眼眉一跳,杯子滑脱出手,冰凉的触感转瞬即逝,咣当落地。
  舱房建在船上,地板是木头铺的,没摔碎,叮咣咣往旁边滚,撒了一地酒渍。
  杜若眼睁睁瞧着她扔了酒杯,诧异地张口结舌。
  “……你?”
  杨玉仓促收拾好情绪,侧着脸清了清嗓子,听着还是有些沙哑。
  “说起族谱,册妃前,阿瑁说的花好月好,说杨家两个嫡女,子衿是三娘,子佩是四娘,我顺着往下排,就是五娘。还说既然认祖归宗了,往后子佩有的我也有。”
  “这些话听听就罢了。别说你,你瞧瞧杨家对子佩如何?人家好歹是亲生的,如今除了那座庄子,说不管就不管了。你是迫于无奈认下的,能怎么着?本就是摁着他家的头行事。”
  “他们打也好闹也好,最后还是血脉不断,嫡亲的一家子。可我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杜若听得云里雾里。
  “你还有亲眷吗?倘若有,很应该唤来京城,与你做条臂膀呀。”
  “你说的是。”
  杨玉面无表情拈起杜若的酒杯捏在手里。
  “我爷娘死的早,如今那叔叔本就是胡乱喊的。我也不姓杨,哼,不过听闻杨家祖上煊赫的很,也出过皇帝,就是不如李家命长,只坐稳了两代江山。跟他们姓,不算辱没了我。”
  杜若听得怔怔的,想问她家世姓氏,又怕戳了她的痛处,讷讷无言半晌,终于颔首低声发誓。
  “反正我只叫你阿玉,你认谁做亲眷,我便当谁是你亲眷。”
  杨玉这才笑起来。
  “乖乖若儿,这偌大的长安,只有你从来不曾看轻我。”
  杜若满怀感慨。
  到外头去问,多少人羡慕杨玉单单凭借美色就能扶摇直上,脱胎换骨,成为人上之人。可是看看她的处境,万般风光皆寄托于李瑁一人,但凡两人出了丁点岔子,她便摇摇欲坠。
  ——所以还是有娘家的好,再不济,有路可退。
  海桐捧着两幅披风进来,一件桃红撒花,用翠云绸镶边,上面堆片的百花蝴蝶,蜻蜓也有,牡丹也有;另一件朱红平罗,纯色无花。
  杨玉看了点头。
  “你家无论如何,这个贴心的丫头替你置下了,我身边就没个信得过的人。”
  杜若把桃红披风裹在身上。
  “七宝也好,不过总归是丫头方便些。”
  ——————
  乐水居。
  长夏漫漫,杜若好静不好动,懒怠出门玩耍,无事时便守着乐水居后头那块巴掌大的池子,贪点凉意。铃兰见状,与翠羽两个商量,把五间倒座屋子收拾出来,家具通通降低一半高度尺寸,比着凳脚床脚空出地方,遍地铺满蔺草编的席子,日常起居皆在此处。
  家具矮了,房间便显得愈发空旷透风,加之遍地草席,连家具在内,一天擦拭三四遍,保养得纤尘不染,光着脚,轻落落走来走去,人最是凉爽舒适。
  杜若极之满意,向李玙道。
  “海桐虽好,心里有成算,能做得我半边主,却不及铃兰服侍人那一股子体贴细腻,动一动眉毛便知冷热。”
  李玙也畏热,穿一身松散的燕尾青色大袖纱衣,斜倚在赤金屏风前头,洒脱而肆意,握着卷书。
  “哈,这话夸我差不多,娘子夸赞丫头,就不舍得夸郎君。”
  “又来,还要怎么夸你?殿下允文允武,精明强悍,凤仪脱尘,郎艳独绝,能吃会睡……”
  杜若说一句,李玙便摇一摇脑袋,说到最后一句才放下书,瞪眼过来。
  杜若跪坐在他跟前,地上一张小巧的榉木长方托盘,纹理细腻分明,里头空空搁着一只云气纹浅盘,盛着宫里才送来的十几枚新鲜荔枝。
  “好金贵物件儿,一座王府就轮到这么几个,怎么分呢?你也做人家阿耶,儿女满堂,一人一两颗不成个体统啊。”
  “既然如此,不如咱们两个昧下来,偷偷吃尽,旁人一阵风也不知道。来,你先剥于我吃。”
  杜若拈在手上左右为难。
  “可见家大业大难做,阿玉就他们两口,不消烦恼。”
  “嫁都嫁了,现在后悔晚了,当初你若嫁阿璘,这一盘子都是你一人独享。”
  杜若把荔枝肉塞过去堵住这张不饶人的嘴。
  “我不爱吃这个,吃了嘴里就长水泡,难熬得很。”
  “圣人小气,也是如今内宫没个管事的人在,阿翁千头万绪,虑不到这上头。往年荔枝都是按人头分的,我们家人多,能得一筐子。”
  李玙顿一顿,从袖袋里掏出一对红玛瑙雕玉兰花的独头簪子,黄金花蒂托举着,小小巧巧,光透水润,鲜红质地衬在他燕尾青的袖子上,又艳烈又沉静。
  “娘子慧眼,仁山殿外头那两排玉兰是紫色的,不过将开未开时朦朦嫩粉,正如去岁那只粉珊瑚。今朝嘛,宜用此色。娘子今日年满十六岁,缺个名目大操大办,暂且欠下,日后一并补上。”
  杜若怔了怔。
  她从未对他提起生日,诚然去岁入府时候庚帖上应当有,可她总以为琐事是铃兰长生操办,未经他的手,不放在心上,真没想到,她吸着鼻子。
  “……妾都忘了。”
  “我替你记着就是。”
  李玙紧紧揽着她的细腰,稳稳当当安放进怀里。
  “去岁我也记得,实在那几日事情太多,你扭手扭脚,哪似如今顺遂我心意?”
  六郎生在六月初六,去岁七月初六办满月礼。
  那前后英芙正为六郎取名册封的事与李玙打擂台,直到满月礼前一日,李玙还在四处奔走,夜里满腹愁怨,在乐水居灌了个烂醉如泥。
  杜若那时候便心疼他得很了,哪里对他扭手扭脚过?
  她侧着脸不肯与他顽笑,正正经经道,“妾多谢殿下的赏赐。”
  李玙一壁替她往发髻上插戴,一壁压低声音。
  “八月千秋节,你瞧着热闹罢,多少人想往圣人跟前凑。可惜娘子早生了一年,若是今年再选,必能拔得头筹,飞黄腾达。”
  杜若红着脸唾了一口。
  “不知羞!好歹是个王爷,污糟浑话都滚在嘴里,我也替你害臊。”
  李玙打量灯下红玛瑙深邃的色泽,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起圣人,脸上就浮出不屑的神气。
  “我的娘子自然坚贞不屈,可是我那位人中龙凤的好阿耶,却是什么脏事儿臭事儿都干得出来。昨日宫里又丢出几具尸骸来,却是咸宜送进去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家,才进宫一两夜就打死了。大约是他起了疑心。你道为什么过了一两夜才打死?”
  杜若怔住了,猛然意识到她虽然很多次听李玙提起圣人,分析他的思路和情绪,但是对他残暴多疑的程度还是掉以轻心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杜若悚然。
  “……是,是并不讨厌她们吧?”
  “花朵儿一样的姑娘,哪个男人会讨厌,更何况她们那点儿小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几句话能哄得她们无所不至,只怕临死之前还做着春秋大梦呢!”
  “……那又为什么要,打死?起了疑心丢在一边不宠幸不就好了?”
  李玙的眼神盯在窗外敞亮明快的翠绿荷叶上,呼吸迟缓,言语也很艰难。
  “我想着,他要么是用了药物才能御女,因此举止有些失常,要么,雄风不及从前,不愿被她们身后的人发现。”
  杜若心底堵得难受。
  像闷了很久的雷雨下不来,浮躁又湿热。
  第一次浮起一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念头:倘若当初嫁了苏家兄弟,她一辈子也不会听见这些腌臜事吧?
  她想问李玙,能不能不管这些,当真做个闲散王爷,哪怕降一级爵位,做嗣王都行,不要这么多田产商铺,不养几百个奴婢,就搬到城外当富家翁,他爱娶多少妻妾都好,太太平平过一辈子。
  两人对面相望,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隔着水池子那一大片松柏与梧桐树上站着大群知了,一声递一声的长嘶。
  三伏天不熏香,只在冰山里混了一点子玫瑰精油,跟着清凉的风扇徐徐散开来,冰凉又凌冽,教她没法儿不清醒。
  “若儿……”
  李玙喊了半声,再无下文,又是漫长的沉默。
  杜若定定神,知道想多了,何必问出口呢?
  她轻声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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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玙嘴炮,明明不记得,闹分手才想起来问铃兰生日是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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