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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来了客人,崔老太虽然肉疼,但还是拿出两个鸡蛋,割一把新鲜韭菜炒了,再炒两样平时都舍不得吃的时鲜小菜,主食依然是粗面饼子。
  孩子们虽然馋,但也知道不跟客人抢吃的,一个个忍着口水,掰开饼子,鸡蛋是不能夹的,往里头夹一点点韭菜丝儿,小口小口的吃,就全是鸡蛋味儿啦!
  自己娘家人受到款待,刘惠倍有面子啊,一有面子这心情就好,给小妹夹了大大一筷鸡蛋,炒得金黄金黄的。
  “姐我不吃韭菜,味儿冲。”
  众人一愣,幺妹吧唧嘴,韭菜这么好吃的人类食物居然有人不吃?
  “姐有牙膏没,吃完我得刷个牙。”
  崔家人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但念在她是客人的份上,也没说啥。
  “姐你们怎么吃这么臭的东西,吃了也不刷个牙,不怕臭到别人吗?”
  韭菜确实味儿冲,也确实有人吃不惯甚至不吃,可人好心好意拿出最大的诚意款待你,没看见孩子还馋着嘛?又不是只这一个菜,你不吃不还有别的菜可选嘛……说这话可就不中听了。
  崔老太似笑非笑:“吃韭菜嘴臭,我还以为你是吃过才来呢。”
  刘小妹脸红,姐姐这婆婆嘴巴厉害她是知道的,自己亲妈在她跟前也没讨到好,况且这次可是肩负重任的,暂时不能得罪她。
  哼,等她当上团长太太,弄死这老太婆还不分分钟的事儿!
  刘惠一看小妹乱动的眼珠子就知道她又憋啥坏水了,忙在桌下掐了她一把,“赶紧吃,吃完趁凉快回家去。”她最近好不容易才让婆婆看她顺眼一点,可别让她毁于一旦。
  刘小妹胡乱点头,放下碗筷也不管别人吃完没,一把将姐姐拉回房,“娘让你给我介绍对象,对象呢?”
  那急的,比狗吃热屎还急。
  “啥?”刘惠一愣,莫非还惦记着顾老三呢?她当时是被老娘逼得没法子胡说的,想让她们知难而退。
  “姐你可得帮我使把劲儿,以后我当上团长太太不会亏待你。”
  刘惠尴尬,什么狗屁太太,还做美梦呢?顾老太可说了,多少身家清白的大学生都排着队嫁顾三呢,她算哪根葱?
  “姐你婆婆说话咋这么刻薄,也就你面人一个,要我早跟她干起来了。”
  刘惠是傻,全家人都知道,可她知道好歹。
  “我婆婆再刻薄,你来了还能有顿饱饭吃,我回娘家有啥?只能喝瓢凉水。”要说刻薄小气,那亲娘才是祖宗。别人回娘家再穷也能吃了饭再走,提俩南瓜刨俩土豆虽然东西不好但也是心意,她捞着啥了?
  捞着个屁!
  真是想想就来气,“我明明白白告你吧,顾三你是别想了,你俩不合适。”
  “咋不合适了?他虽然黑吧,但个子高,长得也不赖,配我还是可以的呀。”
  刘惠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说你配不上人家,没听懂?”
  刘小妹脸一红,“你还是我亲姐吗你这么说我,啊?等着吧,这话我一定原封不动告诉娘,让她撕烂你的嘴!”
  刘惠“呵呵”一笑,她现在可不怕她告状啦,反正她现在是老崔家媳妇儿,她娘能把她怎么着?顶多说两句难听话,反正从小到大又没少挨她骂。
  “告吧告吧,赶紧走吧你。”
  她们只顾着说话,没注意窗外有个小影子,正猫着呢。
  听了一会儿,“影子”撒丫子飞奔进东屋。
  于是,崔老太几乎是原封不动的听到了姐俩的对话,包括骂她的话。老太太冷笑一声,刘家这姑娘难怪嫁不出去呢,就这不识好歹、心比天高的德行,白送她还不要呢!
  呸!白糟蹋了她的鸡蛋!
  “干得好,麦乳精你喝吧。”她把热乎乎奶香香的麦乳精推给“小影子”。
  这家里谁也不知道,崔老太她居然把友娣给发展成双面间谍了!
  灶房旁的小矮房子里,母女俩躺炕上讲故事。黄柔起个头,让幺妹发挥想象力,天南海北的编下去,什么小金鱼找妈妈呀,小青蛙上学呀,小葫芦洗澡澡的,只要不困,她能编到地老天荒。
  黄柔给她扇着风,纳闷了,今儿怎么没蚊子?
  窗户纸破了,这几天蚊子多得不行,幺妹经常被咬一身的包,她一夜要醒几次给她打蚊子呢。
  想到蚊子,幺妹想起长腿叔叔,又想起他让帮的忙。
  “妈妈,你能不能出去一下下?”
  “去哪儿?”
  “门口,就一下下就好啦。”
  黄柔历来对她有求必应,不知道她玩什么小游戏,披上外衣还真就出门了。
  门外,是一条高高瘦瘦的影子,周围的蚊子都吃饱吃撑了。他又不敢打,怕声音太大引起别人注意。
  黄柔被吓一跳,“谁啊,谁在外面?”也不出门,缩回院里。
  男人顿了顿,“是我,顾学章。”
  黄柔这才松口气,站到门口,“顾兄弟怎么在这儿?找谁我帮你喊。”感念他的救命之恩,黄柔也没往坏的方面想,毕竟人家可是有重要职务在身的正义凛然的人民子弟兵,能是坏人?
  男人不说话,幽幽的看着她。
  天已经黑了,只剩一点点微弱的油灯,他却能看清她莹白的脸蛋,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一点淡淡的纹路,皱眉的时候眉心有两条浅浅的“川”字……岁月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命运对这个女人太残忍了,但凡家里有个男人,她又何至于此?
  他紧了紧拳头,那个人没给你的,我给你。
  “你愿意随军吗?”
  黄柔一愣,以为自个儿听错了,“顾兄弟你说什么?”
  这句话点燃了火药。
  男人牙齿咬得“吱咯”响,腮帮子鼓得能看见咬牙切齿的动作,他几乎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才克制住想要将她抱进怀里的冲动,不,他不能,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不能害了她……可他又实在恨得牙痒痒,怎么会有这么“装蒜”的女然,她自个儿干的好事不记得了吗?
  “听清楚,我不是你兄弟,我是顾学章,顾学章你不记得了吗?”他咬牙切齿,他恨死了这句“兄弟”,就因为他比崔建华小吗?
  可她忘了,当年他俩明明是一起遇见她的,她提着行李箱,怯生生的问“请问牛屎沟仓库在哪儿”,崔建华同他打赌,看她先跟谁说话。
  她字正腔圆的北京腔,背地里不知被崔建华笑了多少次。
  她笨手笨脚干不好农活,崔建华唾弃她是“没有公主命却有公主病的资本主义小姐”。
  他觉着,男人背后这么笑话一小姑娘不好,所以跟崔建华理论几句,两个人打了起来……可传到她的耳朵里,就是他不学无术还刺头。
  对,他是刺头,是不好惹。可牛屎沟仓库是他默默带她去的,她的床是他帮忙铺的,她睡觉的屋里有老鼠是他捉的,她怕蟑螂是他打死的……
  然而,他因为要去验兵,二人匆匆见过两面,还没说上三句话。
  在城里大学生面前,他只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民,他怯于介绍自己。他以为,等验上兵,就可以跟她好好的,正正经经的介绍自己,堂堂正正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没有这个机会。
  验上兵后太过兴奋,心想要是大哥和小妹还活着,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所以,他去坝塘边大喊,他终于实现了兄妹几个共同的梦想,他成为一名光荣的子弟兵了。那么热的天,一个猛子扎下去,他被巨大的水流挟裹进落水洞里,然后……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自己一定是淹死了。
  可他没有见到早做了水鬼的兄妹,等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河蚌的身体里。
  河蚌在几十米深的水底下,看不见她,听不见她,更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部队的行军床上。
  战友告诉他,前几天那场战打得漂亮,他立了大功,肯定能升排长了……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打了战。
  后来,越来越繁重的训练,越来越紧迫的任务,哪怕家里办丧事他也没办法离开部队。于是他疯狂的写信,他有预感,如果不赶紧让她认识他,他就没机会了。
  他一个星期寄出三封信,就想让她知道,他是顾学章,是顾家老三,不是崔建华身旁的“兄弟”,更不是刺头。
  然而,三个月的盼星星盼月亮,他盼到了她的拒绝。
  不止拒绝,还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从来想不到,那么娇娇弱弱文文静静一女孩子,骂起人来可以那么难听,那么诛心。
  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觉着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喜欢她,一定是没见过世面的山村少年做了一场绮丽的梦。梦醒来,她跟那些世俗女人没什么区别,他不想再喜欢她了。
  可心却不争气,他总在给父母的信里问知青怎么样,问村里有没有什么喜事,当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结婚没……前几次,听说几个女知青的闹剧,她松口气,没人结婚就好。
  后来,果然有个女知青结婚了,幸好是上海来的姓周的。
  后来,家书里无意间提起一句,当年跟他打架的崔家老四结婚了,不过第二天就死了。他有点惆怅,有点难过,虽然曾经有过龌龊,但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再后来,他一步步,从班长到副排长,副排长到排长,从排长到副连长……从副连长到连长的那天晚上,父母的信里说给二哥看好了一个媳妇人选,就是崔建华的遗孀。
  “黄柔”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直直插中他的心脏。
  呵,在他努力着想要让她看见他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成了崔建华的遗孀。
  呵,可他还没机会堂堂正正介绍自己。
  他叫顾学章,他是顾家老三,他跟崔建华一起遇见她,比崔建华早喜欢她,比崔建华更喜欢她,刻进骨子里的喜欢……可惜,他是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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