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王对卿”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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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五章 “王对卿”的战争
  鲁国人的这种无奈赵武也曾有过,之前他明知道晋国的“范武子法”弊病太多,但也只能在取得元帅位子后,才去动手稍稍变革一下——这还是因为他不是春秋人,没有封建礼法的束缚,所以毫无顾忌地修改曾被人传颂的“传统法律”。而当他身为小人物的时候,也无力改变这世界的规则,只能随大流也“犬儒”下去……
  也许,像楚国才能之士那样,出逃外国谋求生路,也是一种出路。
  “其实,有付出就有收获——所有改变的努力,都是有收益的”,赵武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比如我实行军功授爵制,这项改革并没有触动大民族(卿大夫)的利益,但却活跃整个士族阶层,让士族阶层有了奋斗的目标,有了向上阶层攀越的动力,这样一来,我晋国卿大夫阶层的利益虽然没有丝毫触动,但因为他们底下的士族焕发了积极向上的动力,最终的获益者也是卿大夫阶层。
  另外,我改革奴隶制,让奴隶也有了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瞧,这样一来两个阶层全部活跃起来,于是,人人都有机会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家族的命运。虽然我没有花多少力气,但只是这样轻微的改变,整个国家陡然有了一种奋斗精神。
  这次的大饥荒并没有打倒我,楚国的入侵也没有打倒我,我带六个整编师迎战楚国,身后却有一大群自发参战的人。就是因为有了这种支持!
  想当年,晋楚争霸到了紧要关头,魏绛不得不劝告国君实施‘战时经济计划’,我们才挺过了难关,但现在我一个钱没有花,各级领主以及他们下属的武士,都不向我抱怨战争频繁而漫长,反而深恐我在战争中丢下他们——这就是变革带来的动力。
  还有,就说眼下,眼下我们脚下踩的是楚国的土地——以前晋国攻击到这里,已经耗尽了整个国家的力量,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但因为我们稍稍改变了军制,只是增加了三个师的常备军,就让晋国在这里夺得了三国土地。
  我们在这已经站稳脚跟,并且随着我们的进军,我们将在这里越战越猛,从这一时刻开始,晋楚争霸的交锋点,已经从晋国本土移到了此处,不仅郑国宋国因此得到了战线巩固,而且楚国已经处于我们的直接攻击之下,攻守双方的地位从此改变了,从今以后,只有我们打楚国,没有楚国攻击我们本土的份儿——这就是变革的威力。”
  赵武这话说到最后,已经有了一点敲山震虎的意味,他使劲提醒鲁国振作,提醒鲁国要保持对外的军事扩张,这让鲁国的世仇齐国如何自处?
  旁边晏婴的脸色很难看,赵武这分明是教唆鲁国去攻击齐国!
  他的话很有煽动性……可惜叔孙豹无动于衷。
  叔孙豹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而是国内的季武子。
  自从鲁国三个公孙分管了原先直属国君管辖的上、中、下三军后,叔孙豹最大的政治敌人是突然崛起的季武子。
  此时的叔孙豹年纪已经大了,在于新锐季武子的交手中,他心力交瘁。但公卿之间的争斗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没有道义可讲,叔孙豹知道,在与齐国的交战中,如果他战败了,至少能保住性命。但在家族争斗中,如果叔孙氏败于季孙氏,不仅他难以身免,整个叔孙氏家族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鲁国的现实政治状况。
  在这种政治生态下,一向睿智的叔孙氏不得不战,而且他稍一疏忽,整个家族就会被人连根拔起。
  所以,赵国苦口婆心白费,叔孙豹现在却身不由己,他的敌人不是齐国。
  所以,叔孙豹只能对赵武的话沉默不语。
  晏婴冷眼旁观,他欣赏完叔孙豹脸上神情的煎熬,满意地点点头,决定对赵武的话不予置评。
  赵武仰天长叹:“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中行吴早已经跃跃欲试,他跃跃欲试不是针对鲁国,他是晋国的正卿,鲁国哪怕洪水滔天,也与他无关。中行吴的激动是因为赵武对这片晋国新占领土地的分析,趁赵武黯然伤神的感慨,他立刻插嘴:“执政,我中行吴愿意担当这片土地的留守人员,楚国如果攻来,我愿意为元帅一力承担。”
  赵武诧异地望了中行吴一眼,脱口而出:“你不行。”
  中行吴怒了:“我怎么不行?元帅是说我的武勇不足担当此任吗?还是说我中行氏凑不出足够防守的兵力?”
  赵武愣了一下,吸了口气,解释说:“我说你不行,是说你不合适留在此地……你别着急,听我细细说:
  你也知道,副帅韩起性格懦弱,我努力使晋国变革,但我担心我走之后,韩起守不住这些变革的成果,所以,我必须替韩起选择一位性格强硬的副手,以守住变革的果实。
  在现有的晋国正卿当中,魏氏立场不稳,眼里只看到自己家族的利益(指魏氏原本是栾氏的盟友,但因为范匄许诺把栾氏的封地曲沃转赐给魏氏,魏舒立马调头攻击栾氏),这样的人不会维持法律的公正,只会曲解法律的公正,让法律变得对自己有利。
  而智氏家主智盈年幼,恐怕领会不了那些法律的精神……至于范氏嘛,我不能指望范鞅去维护法律。如此一来,剩下可以托付后事的,唯有中行氏。
  这次我把你带在身边,就是想让你在南下之战中取得足够的军功,在国内积累足够的威望,然后回国去,帮助韩起把我的改革维持下去。”
  中行吴骄傲地挺了挺胸膛,不自觉地思绪已被赵武引开,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支持元帅将智氏转封于此地。”
  中行吴的表现,是因为赵武之前说过,要从三荀当中挑选本地的留守人员,而这片地方肥沃,不下于曲沃,中行吴终究是三荀当中的人,他的胳膊肘向的是自家人,于是,三荀当中唯一的成年正卿智盈就成了当然的选择。
  而这正是赵武的目的。
  赵武记得“三家分晋”是从智氏攻击赵氏开始的,这段历史也标志着春秋时代的结束。为了消除隐患,他此前趁智盈年幼,假借教导智盈的机会,将智氏封地牢牢抓在自己的手心。他教导智盈却是不遗余力,这也是对智氏施加赵氏影响的机会,连痛爱弟弟的智娇娇对此都无话可说,而赵武对智氏领地的经营开发,也让智盈本人说不出指责来。
  因为那片领地在智氏手中远没有那么兴旺,而仅凭智氏的智商,也想不出那些花样百出的开发手段……
  然而,努力与智氏下一代拉近关系,终究不是解决之道。家族与家族之间,从来没有永久的盟友。这一代的智氏家主或许对赵氏感恩戴德,或许与赵氏好的穿一条裤子,但下下代智氏家主呐?谁能保证他的忠诚?谁能保证他不攻击赵氏?
  三荀联手,就是昔日的三郤——为了彻底消除隐患,借着这次晋国获得一块海外飞地,赵武当算一劳永逸地将隐患远远赶出国内,所以他提早放话,打算将这片土地转封于三荀之人,然后他设计了种种限制,就等着三荀的人自动开口,推荐唯一符合条件的智盈。
  细论起来,智盈能转封于此处,也不算太亏。毕竟这曾是三国旧有土地。人三个国家生活于此,能养活整整三个国家的人口,这片土地的肥沃可想而知。而汝河淮河两岸经年旱涝保收,也使得领主不用担心意外的天灾。目前,赵武出台的针对性策略,又特别倾向于留守人员,所以中行吴替智盈争到了这片土地,一点没有觉得亏欠,反而认为这是因为三荀于赵氏的姻亲关系,才占的天大便宜。
  中行吴是个家族观念以及国家观念极其强烈的军人,得到赵武许诺后,他立刻向赵武拜辞,回到自己营中,他立刻召集家臣商议开发政策,并让人通知智盈这个好消息……
  这次中行吴带来的援军是一个整编军中,由三荀家族武士合力组建而成。成员当中也有智氏高级武士,有智氏武士看到中行吴如此日夜热切,小心地劝解:“中行大人,我家家主愿不愿意搬迁到此处,还是两可之间。大人怎么一口气替家主答应了?这里地处晋楚交锋前线,真要让我智氏搬迁于此,今后不免要陷入无穷无尽的战争当中。
  另外,我们的封地远离晋国本土,我们常年在外的……今后我们还能算晋国人呢,晋国国内的事务,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吗?……”
  “狗,你这只蠢狗!”中行吴怒骂:“你这厮目光短浅的令人发指!你刚才说这里是晋楚交锋前线,这话没错,可你也不看看元帅的态度?!
  这次我们只用六个师就打败了楚国人,然而,这场为救宋国而聚集的战争并没有终止,元帅连自己嫡长子的婚礼都顾不上了,还在继续召集盟国的军队,筹集粮草,准备将这场战争继续打下去。列国诸侯云集于此,难道仅仅为守卫这片三县之地?
  元帅这是想要继续进攻,如果我们把战线继续向南推进,那么这片三国土地,就不再是晋楚交锋前线,它将成为晋楚交锋的大后方,成为我们南线的‘前进基地’,以及军械物资转运中心——在这种情况下,楚国还能威胁到这片土地吗?
  你清醒点吧!楚国已经战败了,是被我们六个师打败了,而我们还要继续向前推进——楚国这次战败,你以为他们用多少年才能缓过气?如果元帅继续向前推进,楚国又需要多少年才能缓过气来?
  即使我们往少了计算,就算楚国需要一代人的时间吧。一代人成长起来,需要20年的时间,在这20年里,在国内巨额征税的支持下,在国内源源不断的军事支援下,如果智盈不能使这片土地强大起来,那他智盈就是一头猪,智力不高于你这头蠢猪的超级笨猪。
  用你的狗脑袋好好想想,这片土地涵盖三个国家,本来就有三座城池,加上新修建我军‘武城(军事堡垒)’,这是一片‘四城之地’。赵武修建的城市不用担心崩塌。集合这三个国家的原有的国力,再加上四座军事堡垒似的坚固城市,再有20年无忧无虑的发展时间,也许,这里的一切根本不用智盈操心,我晋国武士会在军功授爵制的激励下,自然而然地动手对外扩张。
  如果智氏做不到这点,那么他们一个个都应该跳到河里去自杀,省的活在世上浪费粮食。”
  那名智氏武士一愣:“扩张?”
  中行吴啐了一口:“当然是扩张,我晋国发展这么多年,兼并了无数小国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但现在整个北方都叫赵氏霸占,各家族向北方扩张的路已经绝了,即使扩张了,也只会便宜赵氏。而在这里,疲弱的楚国就是扩张的方向。其扩张的余地简直是无限……
  想想看——在国内智氏不过是做一个大领主,还要处处接受国内法律的制约。而在这里,作为晋国的直属领地,领主不仅不用缴纳征税,反而能源源不断地获得国内的支援,即便是一位附庸国的国君,也没有在这儿当个领主逍遥自在……可惜我中行吴身负元帅重托,不能离开国内,否则的话,我宁愿在此处做一位领主,哪里轮得到智氏那小子。”
  智氏武士恍然大悟,赶紧拜谢中行吴的照顾,并兴高彩烈地向国内送信,等智盈得到消息后,兴高采烈地前往赵武府上,拜谢姑姑智娇娇的照顾,然后迫不及待的带领家族直属武士狂奔南下。
  智盈赶到武兴城的时候,列国的军队都已经到齐了,当地正在帮着夏收,而夏收结束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并逐渐向南线移动,与此同时,楚国也在拼命集结军队,准备应付晋国的入侵。
  这是楚国建国六百年来,遭遇的最大的灾难。
  楚国建国于商末周初,国家体制的建立标志着楚国已从氏族制进入奴隶制。早期楚国的国君,既是一国之主,又是楚族一族之长。而国中协助国君料民理国的是大贵族——“敖”。敖是楚国发音,在华夏这个字发音为“豪(氏族酋豪)”。
  楚国的“敖”是由氏族贵族蜕变过来的,是楚国统治集团的支柱。楚立国后,国君由“敖”拥戴,而有的国君本身亦称“敖”。
  楚人是在臣服商周,又与商周王国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商王武丁时期,商王朝军队攻打荆楚,“裒荆之旅”表明当时荆楚已有一支可观的军事力量,足以与商王国全国军队抗衡——当然,这里的荆楚,是泛指居住在江汉地区的包括楚人在内的众多方国部落,并非指楚人一族。
  西周时期,楚国军事力量也日趋强盛。终周一代,周王朝视楚国为敌国强国,不惜倾全国力量,累累攻打。而楚国在与周国(周王室)交战中灭国无数,累积灭亡于楚国的国家主要有:黄(嬴姓,今河南潢川西北)、英(偃姓,皋陶之后,今安徽金寨东南)、江(嬴姓,今河南正阳西南)、六(偃姓,皋陶之后,今安徽六安西北)、蓼(偃姓,皋陶之后,今河南固始东北)、群舒(偃姓,皋陶之后,包括舒鸠、舒龙、舒鲍、舒龚、宗、巢、桐等国,今安徽巢湖周围一带)……
  如果用国家的概念看待,当时的中国主要是由炎黄集团(华夏)与楚国蛮夷集团的连年战争,构成了整个春秋时期。多年以来,楚国与周国是争霸的两极,现在,楚国竟然被周王室的一个伯(霸主)逼到生死关头。
  智盈带领家族武士抵达前线时,赵武正在接待周王室使臣单靖公,单靖公的出现,代表着这场战争依旧是周国与楚国之间的国战。晋国在这场战争中,依旧高举着“尊王攘夷”的大旗。
  这是一场华夏与蛮夷的战争,但奇怪的是,这是一场“王对卿”的战争。
  对面的军队是楚王亲自带领的军队,而华夏集团中,没有一位国君都未出现在战争序列中,参战的都是一群列国正卿。
  而智盈的抵达,也意味着霸主晋国一半的正卿,三分之二的军队参战了——同时参战的还有宋、鲁、卫、郑、曹、滕、薛、杞等多国联军。
  这天清晨,赵武携手单靖公登上检阅台,他望了望麾下的多国联军,不满意摇了摇头:“兼并越来越厉害了。”
  赵武感慨的是:这时,战国时代的政治格局已经呈现出来了——幸存的小国数目越来越少,最终,只会剩下早期的战国七雄集团,能留存在这个世间。
  想当初鄢陵之战的时候,晋国的联军集团里有十三个国家参战,但现在才来了几个国家……好像对于这一切,赵武丝毫没有抱怨的资格,因为其中大多数国家的灭亡,都出自他的手笔。
  唉,曾经的莒国、邾国、鄫国已经被齐国灭亡;小邾国、许国名存实亡要怪赵武,这两国自搬迁之后,他们旧国君去世,晋国没着急地扶立一位新国君——眼看着,只要再过几年演变,这两国会化生成一个县,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这大约就是季札所说的“末世”吧。
  接下来这一仗,还会有几个国家灭亡,几个国家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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