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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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笑着,左手再抬,一排细针漫射而出,往地上将将站定的少女刺去!
  泠琅就地一滚,险险避过这排毒针,然而一排刚过,又有漫天银线飞来,裹挟着凛冽寒风,有深入血肉的力量。
  “你不忍心杀他,是吗?即使被那样背叛,也下不了手?”
  她一躲再躲,几番腾挪翻滚,而秦浮山好整以暇地立于正中,手腕轻抬或落下,招招凌厉。
  他的确很厉害,几乎能预判她每一次躲闪的方位,出手狠绝,不带任何犹豫,像对待仇敌,而不是至亲骨血。
  当然,他的骨血也没把他当回事。
  “你很相信李如海,我不过说了他几句,就气成这样?”
  秦浮山的话被打断,因为少女忽然反身,踩着墙面借力而上,飞身砍下一刀!
  画像撕裂,刀风汹涌而来,他笑着叹息:“我原以为,你舍不得上墙。”
  铮然一声响,金属相激嗡鸣大作,泠琅被震得后退一步,踉跄停下。
  她目光一瞬间停滞,死死凝结在秦浮山手中。
  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柄部似金似玉,雕刻了连绵花纹,像云朵,又像水波。
  他说:“看表情,你好像认得它。”
  “可是,这不是你见过的那一把。”
  “它们被制成的时候,便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只能在夜间使用,见光则化。”
  “你母亲很会用匕首,她是我见过最会用这个武器的人,精准,巧妙,杀人于无声。那把匕首跟了她很久,后来不见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景仰的那个人,呵呵,天下第一刀,唯一的侠客,你以为,他真的有那么崇高无垢吗?他不过是个——”
  “那又如何?”
  泠琅静静地说:“你想说,他没有那么高尚?也做过错事,但那又如何?”
  “他依旧是行了无数好事的侠客,而你只能躲在地下用活人练毒,他名满天下,你臭名昭著,他受万人敬仰,而你是个丧家之犬。”
  她语调讥讽,眼中充满轻蔑:“你根本不配提他。”
  秦浮山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十分奇异的笑。
  “青云会向来只收自愿之人,”他轻声说着,“你口中那些无辜活人,要么各有夙愿,我替他满足后情愿被用,要么已有死志,自己找上门来,换得财宝给家人后代——”
  “我十恶不赦,可没有一桩恶落到你身上,泠琅,他生平只行好事,但唯一的过错,却害了你啊。”
  “你以为他是被谁杀的?你以为,天底下谁有这个能耐杀死刀者?”
  如同古磬嗡鸣,泠琅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声。
  她其实想过这个问题无数遍,天底下到底有谁,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李如海,连挣扎斗殴的痕迹都不曾有,甚至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那场灿烂到极致的夕阳,散落一地的晶莹石榴籽,冰冷的身体,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目——
  女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黄昏中,绝望地看着永远也走不出的院落。
  “只有他自己。”
  秦浮山说:“只有他自己,你千里迢迢,经受这么多,只想为他报仇,仇在哪儿呢?”
  “他不过是个畏罪自杀的懦夫,甚至临死都不敢告诉你一句真相——”
  “他杀了你的母亲,她原本可以躲过那一刀,却因为怀中抱着你,所以硬生生受了。他认错了人,挥错了刀,更错误地带走了你,这就是他做过最大的错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于了结性命,却让你为了追查所谓真凶,辗转成今天这副模样,也算阴差阳错。”
  “在这世上,他至少愧对三个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琅强忍着,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她大口喘息,感受到心脏几乎被撕裂的痛楚,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番话,一瞬间读懂了记忆中,那双沉默悲恸的眼睛。
  那时年幼无知,她吵着要做他那样的大侠。
  李如海说,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琅,你不必像我,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愿意成为什么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挟,你只会辗转飘零,以至于沉底。但只要足够坚定,便可以追寻更广阔的海面。
  当时的她听不懂这番话,如今却恍然明白,这一字一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声裹挟,被世人的言语架在只能仰望的位置上。这世上需要一个英雄,于是他被选中,到了最后,真的以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错事。
  然后,他做了,刀者只错杀过一个人,他唯一深爱的人。
  没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着她的手,说无需自责,她让他带走孩子,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抚养她长大,让她远离这些纷争。
  但他无法原谅自己,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用那张像极了她母亲的脸冲他笑。他的病症日积月累,成了心上唯一的疮疤,不能解。
  倘若他对得起天下人,却愧对自己生平最重视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还是懦夫。
  倘若他不够好,也不够坏,那他到底是谁。
  每一声赞誉都是锥心的尖刺,每一个景仰的眼神都好似凌迟。李如海在这样漫长的痛苦中终于一点点垮塌。
  这个过程缓慢而不易察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及时明白:心病成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没什么特别,甚至天气很好,夕阳烂漫,女孩早晨同他道别,无忧无虑地笑闹着跑远。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志。
  没有只言片语,他留在这个黄昏,给予自己解脱。
  泠琅颤抖着,失去了所有力气,她想到李如海曾经说过无数遍的,不要带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寻仇,不必投身于他的水流。
  那些强行压抑着的悲伤忽然变得有迹可循,她眼中不断重现过去的只言片语,欲开口却忍耐的叹息,沉痛懊悔的低语,原来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样的痛苦之中。
  泠琅视线已经模糊,她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时候中了几枚暗器,她像个濒死绝望的人一样大口呼吸着,用无法凝结的瞳孔,注视缓缓走来的人影。
  那个人说:“你现在的表情,让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时我得知你母亲私下联络了李如海,而傅珏也一手屠戮了青云会将近一半的民众。”
  他语气很轻:“那些人,身怀壮志热血,却被奸人所害,他们才是真正的无辜——你现在已经明白,到底应该憎恨谁?”
  泠琅想回答,但连开口都很艰难,她在满目朦胧间,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脸很熟悉,剑也很熟悉,他们好像在打斗,纸屑纷纷扬扬,落在她眼皮上,像大雪轻轻覆盖。
  最后,有人走上前,为她拨开纸片,给了她一个几乎窒息的拥抱。
  他紧贴着,不断低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泠琅,这是他们的恩怨,不是你的过错。”
  泠琅睁着眼,却好像看不清东西,她感受到脸颊边的湿润,轻声问:“你哭了?”
  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为什么哭?”
  她喃喃质问:“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我现在非常,非常难过,可为什么无法为此流一滴眼泪?”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养父是凶手,我的生父只想毁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为我忽然想不出——”
  “我究竟是谁,又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第135章 离时意(上)
  若有谁满屋子找他的丢失的扳指, 最后发现它一直好端端呆在口袋中,已经足够叫人气恼了。
  而泠琅此时的体会,是甚过此千万倍的——
  震惊, 愤怒, 愤怒中夹杂绝望,以及信仰坍塌后,漫长的痛苦和茫然。
  报李如海的仇, 是她此前唯一目标,在她短暂的前半生里,几乎从未想过别的东西。
  这个传奇的侠客像一座山,永远立在她身侧, 拥有巨大静默的轮廓,是倚仗,也是路标。她在他的荫护下坦然前行, 觉得前路漫长, 但仍有自信。
  然而这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云层尽散, 她愕然看清满山疮痍, 石块嶙峋,它从来都不是指路的标识,一切只是她被云雾遮蔽之下的错觉。
  泠琅一夜之间失去了信仰和目标,这不能不算作一种极大的摧磨。
  她甚至生平第一次, 逃避式地寄希望于一切只是场梦, 醒来后依然要为报仇奔波,真相没那么复杂, 也没那么简单。
  更没这么荒谬。
  世事向来荒谬, 如今她真切品尝到, 才知晓这是何等苦涩,让人想要自嘲,都做不出笑。
  然而,日光再临的时候,她还是睁开了眼。
  鸟鸣,桂香,这是人间的深秋。
  泠琅看见窗外透亮的蓝天,她手臂感受到酸疼,那些被毒针匕首没入过的肢体经过包扎,显得脆弱又笨拙。
  下意识想起身,腰腹刚刚用力,却又僵住。
  她该做什么?
  她该起来吃点东西,恢复力气,或许还要换一换药——然后呢?
  有了力气,伤口好了,她该做些什么?
  巨大的空虚感几乎淹没心头,少女怔然望着帐顶,那柔软的青绿好像一望无际的旷野,她站在旷野中央,没有方向,又好像四处都是方向。
  她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像想了许多,又像什么都没想。
  直到竹帘微动,有人从外面走近来,带着一身深秋的桂花香气,停在她身边。
  思绪被这味道拉回,泠琅慢慢地转动目光,同榻边人对视。
  江琮一身白衣,人依旧有些苍白,却和前几日的危重之态截然不同,眉宇平静,眸光潋滟幽深。
  他静静看着她,低声问:“身上还疼么?”
  泠琅没有回答这句,她愣愣地说:“……你的毒……怎么……”
  江琮温声说:“已无大碍了,说来话长。”
  他坐在榻边,抬手抚了抚她的脸:“先起来吃点东西,我慢慢讲给你听。”
  泠琅点了点头,她闻着江琮手上干净清冽的芬芳,却没有立即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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