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火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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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我看见他了。
  这人我认识。
  他叫徐宏泽,我们好像是谈过恋爱。
  我说我们“好像”是谈过恋爱,是因为这是个模棱两可,磨磨唧唧的过程。
  如果说我们没谈过,两年多的时间,我除了他没跟任何别的男孩儿约会过,这不是谈恋爱是什么呢?
  可是如果说我跟徐宏泽谈过恋爱,这也很奇怪。至少从他这个方面,我们约会就好像是他学的那个很高端很厉害的化工专业一样,被安排得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我们当时每个星期见两次面,分别是周五,周日,其余时间连个微信和电话都没有。别人谈恋爱都是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是徐宏泽对我从来不会有特别热情,特别的渴望,这让面容娇美的他显出一种神秘的禁欲气质,而让我在最初如被下降头一般有点着迷。有一次我跟他去了电影院,在那个黑洞洞的场合里我闻到他身上的柚子香气,侧头看看他,徐宏泽最漂亮的就是嘴巴,厚嘟嘟的嘴巴,唇线清晰,像压上去似的,我忽然就有点激动,想要跟他亲热一下,我伸出手去,从他的大腿开始,轻轻地一点点地往上摸,徐宏泽刚开始没反应,眼睛还是在盯着大银幕,我延边路摸到他肚子上的时候他把我手擒住了,转头看我,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我呀… …呵呵,”我说,“我给你挠挠痒。”
  徐宏泽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克制地笑了,他很少笑。笑得我也高兴起来,就势撅了噘嘴,然后他亲我了,额头,鼻子尖,最后落在嘴巴上。他特别香。嘴里也香。我就不想停。可是这嘴亲得好像只有几秒钟,一小会儿,徐宏泽就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银幕,让我继续看电影。
  我哼了一声,意犹未尽,十分不痛快——这是我们相处两年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还没有在山姆超市排队试吃拇指尖儿大小的牛排过瘾。
  而徐宏泽还有更让人更不高兴的地方。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中间人是我小姨的朋友。我们两个条件不一样,他最刚开始就知道。他比我大五岁,在日本念了两个化工方面的硕士,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博士在读,论文还没做完呢,就被家乡的大企业高薪聘用了。我三流大学本科毕业出来就找工作,
  认识他之前已经换了好几个临时工作了。我学历工作都比不上他,我自己也不知道中间人怎么会把我们凑一起的,但是我自己从来没有遮掩过,是他加了我微信之后约我见的面,一约就是两年。
  好的,一对青年男女,两年时间,每周见两次面,见面也不玩不亲热,我们干什么呢?这就是我要说的,徐宏泽还有一个特别让我忍受不了的地方,但是现在的我,身处在一个挺好的串店里,我跟小汪警官,跟老胡一起喝酒吃串挺高兴的,我尽力不去看这个徐宏泽,我也不想让他扫兴。像我处理自己生活里那些不高兴的事情一样,我把徐宏泽和跟他相关的所有事情放在我脑袋里面一个抽屉里,锁上,贴上个标签,埋起来。我不去看,也不去想,这样他就不会干扰到我了,哈哈。
  小汪警官和老胡的话题还在张阿姨的身上。
  小汪警官摇头道:“粽子和鸡蛋怎么能收买张阿姨呢,她缺的不是这个。”
  “那她缺什么?”我马上问。
  “我记得去年有这么一件事儿,”小汪警官开始讲故事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对儿黑葡萄,我仔细看着他,忽然发现了他颜值的一个bug,他好像有点招风耳,有点招风耳的小汪警官继续说道,“张阿姨想要养个宠物,就买了个小狗儿,我帮她办的证,她当时以为是纯种狗买的,花了不少钱,养着养着发现不对劲儿,好像是个串儿。你不要笑。串儿就串儿吧,她都带出感情来了,结果她一场发烧之后,居然毛发过敏,浑身起红疹子,从此以后再也抱不了那只狗了,后来到底送到农村亲戚家去了。送走的时候,她跟狗都哭了。我说了,你们不要笑。”
  第一章 (9)
  “所以张阿姨最大的问题,不是鸡蛋和粽子,”我接口说道,“她是寂寞。如果她不寂寞的话,她就不会天天来咱们单位跟上班似的,她要是不寂寞的话,也不会一天到晚盯着我穿什么,然后把我买的那些东西都往派出所的失物招领处送了。”
  “要不然给她介绍个老伴吧?”老胡灵光一现,“看看咱们附近还有没有年龄合适,身体健康,善良正派的大爷,给张阿姨介绍一个。哎… …刘永亮刘叔你们觉得怎么样?山水佳园五号楼那个,他单身,人也不错,从部队退休的,跟张阿姨挺般配… …”老胡说一说又犹豫了,“就是人有点抠,上次十一我去他们家走访,说要招待我请我吃枣,我心里说枣呢?桌上也没有呀,结果他把我领他们家门口小院里去了,给了我一个挺长的竿子,指着他们家院里那棵枣树让我自己打,你们说抠不抠?我差他那点破枣儿吗?这不是侮辱人吗?”老胡说一说还生气了。
  “那你打了吗?”小汪警官关心这个故事的结尾。
  “… …打了。”
  “吃了?”我问。
  “吃了。味儿还行… …”
  趁老胡喝酒,我和对面的小汪警官看看对方,默默摇了摇头:老胡是真馋。
  正是周六的晚上,串店的生意特别好,门口开始有人排队,我们酒足饭饱得给人腾地方,小汪警官埋单去了。离开时我路过徐宏泽和他现在的女朋友的座位,他在跟她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偷瞄了几眼女孩儿,厚厚的长头发,染成深棕色,小脸,大眼睛,瘦瘦的,是个单薄的,斯斯文文的美女,外形上跟徐宏泽很登对,我听见她说“好呀,那个片子评分很高”,哦我心想他们两个吃完了串可能去看场电影,我走过去时心里哼了一声,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去看电影好了,我有更有趣的事情做,我可以回家去看漫画,我有《弟之友》,我看了五遍了,我还没看够呢… …
  小汪警官开车要送我跟老胡回家,我说咱们刚才都喝啤酒了,你怎么还能开车呢?小汪警官笑嘻嘻地说你们就放心上车吧,我没喝酒。
  哦... ...
  类似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一个香港儿媳妇跟丈夫带着小朋友回山水佳园探亲,临回香港登飞机前六个小时发现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儿的护照和身份证都丢了,小汪警官先在派出所给他们办了临时证件保证登机,一家四口就要进闸口上飞机之前,小汪警官把他们的原证件送到了。他是在北陵公园管理处那里找到的——孩子爸妈的证件放在推车的口袋里,姥姥姥爷带着去玩,口袋落在公园,家里人找不到东西,慌忙之中全忘了去北陵公园的事情,而保持冷静,替他们找回证件的是小汪警官。
  初秋的时候,街道
  组织一年一度的篮球比赛,原本只有男子比赛,今年新加了女篮,参赛队员水平不济,打得不怎么样,但是对抗性居然还挺强,两个女同事在争球过程中,一个的手肘撞到了另外的一个,立时鲜血直流,负伤者倒地哼唧几声起不来了。当时现场有点失控,从社区卫生所请来的医生听见险情,从卫生间跑出来当时只下了一个诊断:马上叫救护车!小汪警官原本只是来看看热闹,见大家都麻爪了,他上去把伤者脸上的血污擦净,拍打她脸道,你没事儿,你就是鼻子出血,晕血了。伤者闻言随即幽幽睁开眼睛,可她当时依旧浑身瘫软无力,被小汪警官一只手擎着头说自己鼻子好像是断了,他说没事儿,我在医大整形科有认识人,给你剪开看看,你要是重新做个鼻子也许还能有折扣,伤者马上挣扎着起来说,哎好像不疼了,我没事儿耶——这位伤者就是我。
  … …
  我是这么一点点了解小汪警官的:他长得小,但是心老,善于殿后,反正有小汪警官在的时候,身边的人精神都比较放松,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帮忙。于是在这个刚刚喝完酒撸完了串儿的初夏的夜晚,老胡想起了自己有个大事儿想要请小汪警官帮忙。终身大事儿。
  我们两个当时都坐在后座,老胡凑上去跟小汪警官说:“小汪警官,哥,汪哥,我听说你女朋友是辽芭的?”
  “对呀。”
  “那你这大周六的,干什么请我跟洋洋吃饭,不跟自己女朋友约会呀?”
  “她们去南方演出去了。”
  “哦… …这么回事儿。”老胡呵呵一笑,“辽芭的女孩儿漂亮吗?”
  “舞蹈演员嘛,身材气质都很好,也会打扮,长相的话就见仁见智,反正我女朋友很漂亮的。”小汪警官停在一个红灯前,在反光镜里看了看老胡,“你想干什么?想让我给你介绍对象?”
  “嗯… …有合适的吗?介绍认识一下也行。”
  “不能内部解决吗?洋洋还是单身呢吧?多可爱呀。”小汪警官又在镜子里看看我。
  他说这话我还挺受用的。
  老胡道:“搞办公室恋情不太好… …再说,我喜欢瘦的。”
  我一秒钟都没耽误,咬着牙一拳打在老胡肩膀上,他一声惨叫。
  “肤浅。”前面的小汪警官道,“好吧,我帮你看看。介绍成了,你要请客哈。”
  老胡连忙点头称谢,他到家下车跟我们摆手再见,我心里记他的仇,根本就没理他。
  小汪警官再往前开,没多远就是我家住的小区,我心里面想着在串店里遭遇的前男友徐宏泽和胡世奇说我胖的事情,心里不痛快,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小汪警官把车子停在路边,指着外面的一家店让我看:“洋洋,这店你来过吗?”
  我朝外看看:“是个卖花鸟鱼虫的店,我
  去过一次。”
  “我没去过,咱们转转?”
  “我不去。我想回家。”
  “你回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做吗?不也就是看耽美漫画吗?快点,别磨叽哈。”小汪警官说罢就下了车。
  第一章 (10)
  我坐在车上,手抠着车门把手半天没动,心想像小汪警官这样聪明的,什么都猜得到的人其实也有点烦人。
  后来我进了那家花鸟店,看见小汪警官好长一个人蹲在一排鱼缸前面,仔仔细细地观察,一边问老板:“这叫什么鱼?好养吗?喂什么食?几天换水?… …多少钱?要五条,您给打个折扣吧?对,连鱼缸一起买了,还要点水草,还要里面的那个摆设,那个小海螺… …”
  他花了五十多块,配了个挺好看的鱼缸出来:五条不太贵但是很禁活的小鱼儿,三缕水草,一个方方扁扁的鱼缸,还有些点缀。
  我说小汪警官呀,看不出来你还喜欢这些东西。
  小汪警官说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
  我?我可不要。我连忙说。我们家房子小,我房间更小,有点地方全摆着耽美漫画。我只喜欢耽美漫画,我可养不了鱼,没时间伺候。没时间没时间。
  他看着我说,圆圆的眼睛,不是让你拿到家里去,礼拜一你拿到单位去,放在张阿姨桌上,让她帮忙照顾,没几天她就跟你和好了。
  我?这能行?
  你呀,就听我的吧!
  到了周一上班的时候,像所有被忽悠买了假药的老年人一样,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把小汪警官配出来的鱼缸拿到了单位,放在了张阿姨的桌上。她正低头摆弄pad,抬眼从老花镜的上缘看我,声音低沉,一点好气儿都没有:“干什么?”
  “我周末的时候买的,可是根本不会养。把鱼缸放您这儿,您帮忙照看一下吧?”
  “放你自己桌上去。”张阿姨翻白眼。
  “我桌上满了,就您这儿有空地方,借我点儿吧。”我闲闲笑。
  “拿走。我不会伺候鱼。”张阿姨说。
  “简单,鱼食我都买好了,你一天五次,按时投喂就行。这鱼干净,两天换一次水。”
  “这么简单,你自己干嘛不伺候?”张阿姨警惕性很高。
  “我也想伺候。”我说,“但是我伺候不好呀。同事们都说您最会养这些了,杨哥的马蹄莲快死了都让您给救活了。鱼交给您来养,我放心。”我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看了看对面的袁姐,她暗中点头,向我竖起大拇指,意思是,非常好,全对,继续。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几句好听的说完,张阿姨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多了,晃了晃头,半晌居然轻轻一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是做事情全凭冲动,不会养鱼,那你买它们干什么呀?付不了责任,还得我们这些老的来善后,我说你呀,”她抬头看我,居然叫我小名儿了,“洋洋啊,你工作的时候可就不是养鱼这么简单了!你要有责任心呀,我不能什么事情都替你做呀!”
  除了把我买的东西扔到派出所失物招领处,您还帮我做什么事儿了?我心里不服,嘴上可不敢说,不住点头:“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行吧,鱼就先放我这儿吧。”张阿姨说,“我帮你看着。伺候不好不怪我哈!”
  “谢谢您啦!”我嘻嘻一笑。
  过了一个星期,又是我值班看狗的日子了,又赶上小汪警官在流动岗下班,他从车上给我拿了冰镇矿泉水,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问我怎么样,跟张阿姨的关系缓和一点了吗?
  我说有哎,张阿姨真地帮我照顾鱼了,帮着喂食,换水,虽然还是不太搭理我,不太跟我说话,但是你知道吗?她后来求我办事儿了,她让我帮她修pad,好跟她在美国女儿通话。
  小汪警官笑起来,一口好白的牙口像头小狼,张阿姨张嘴求你帮忙那就是跟你和好了,你看我跟你怎么说的,老人家还得哄一哄,你跟她的关系没那么僵了,你每天上班是不是也能自在点舒服点?
  嗯。我点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让她帮忙养鱼会好用?
  这人呀,你要跟她打交道,就得琢磨她。她养不了带毛的宠物,你就给她没有毛的呀,你也不能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她原来在单位是领导干部的,你说是礼物,她就想了,不是要贿赂我吧?弄不好又跟上次粽子和鸡蛋似的,扔到你头上去,对不对?你就说请她帮忙照顾,她最受用了… …
  小汪警官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我不住点头,
  袁姐说得对呀,这位片警同志可真是个跟人打交道的高手。
  风吹过来,旁边草丛里夜来香和喇叭花的气味被我抽进鼻子里,打了好几个喷嚏,擦干净了抬起头来看他:“小汪警官,我还是有一件事情没弄明白,就是,那个,我跟张阿姨关系好不好,是不是融洽,你又不是我们单位的,我们两个就算是真的打起来也跟你没关,你干嘛操这个心呀?”
  这个问题把他问得一愣,有一会儿没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见的是克俭小区在十几年前被烧掉的半边楼,那栋楼原本有六个单元,现在只剩下三个了,栅栏就从这里把小区围住,外面的小道和小道另一边的山水佳园是那场火灾之后市政规划出来的新板块。只剩下三个单元的半边楼还立在那里,外墙面早被涂白,画上了颇为生动的街景:小男孩放了学背着书包进了单元门,楼上扎着羊角辫子的女孩儿在自己家的窗子后面写作业呢,邻居家在窗台上摆着花儿,还有人晾衣服… …
  小汪警官是在这幅画上找给我的答案吗?
  我在他眼前挥挥手。
  他把我的手扒拉掉,回过神来:“原因很简单呀,张阿姨反正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希望她再把你收的快递什么的再往我们失物招领处扔了,上次你买的那个蟹足棒后来流汤儿了你知道吗?味儿老大了,去所里办身份证的人都问,警官你们单位是分带鱼了吗?”
  哦,是这样啊,我点点头,张阿姨应该是不会再这样对待我了。
  事实上,在小汪警官的点化和我主动示好下,张阿姨跟我的关系不仅缓和了,还帮了我们一个很大的忙。
  六月末开始,汛期到了,总是干燥晴朗的s城也连续下了几场大雨。创建国家卫生城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我们这个时候的主要工作焦点就是片区内的下水道,盖子都有没有扣紧,管道有没有阻塞,会不会反水。
  有一天雨下得急,挨着高中的一个下水道盖子就被冲开了,环卫过来疏通之前,我在那里立上了黄牌子,在大雨里等了二十分钟,就怕有人掉下去。回到单位已经浑身凉透。哆哆嗦嗦地擦头发,换衣服,张阿姨给我拿了一大杯姜水过来,还是面无表情的,喝了。
  我点头谢她,一大口温热甜辣的姜水进了肚,马上好受多了。
  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一个人冲进了我们社区办事处,把一块砖头拍在了主任袁姐的办公桌上。
  第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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