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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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告?
  叶云澜脚步僵了一瞬, 苍白指节力,捏紧了手中缺影。
  他冷冷道:“……想多了。”
  沈殊了也没追问,只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 似笑非笑的里透出几分狡黠味。
  黑暗里传来的歌声忽然大了起来。
  那歌声渺远空灵,像从极其遥远的旧日, 隔生与死的距离而来, 歌曲旋律哀伤,却又吸引着人不断去倾, 仿佛能赋予人永恒的安宁。
  一点幽绿的火光首先在黑暗中亮起,一切开始慢慢显形。
  呈现在两人眼的,一个完全不同方才的世界。
  漫天飞舞的亡灵眼眶里闪烁着幽绿魂火,一条白骨堆积的道路从脚下往蜿蜒而去, 尽头数一座巨大宏伟的白骨殿堂。
  白骨殿堂模样十分奇,充斥太古时期粗犷的味道。
  殿堂大门往两侧敞开, 哀伤而空灵的歌谣就从殿堂之中传来。
  正在这时,叶云澜到“啪嗒”一声。
  他过转头看, 身后那扇他们进来时过的“门”已经悄然合上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风吹过来,带来漫天飞扬的白色纸屑。
  那些纸屑像银河一般从他们的头顶飘过, 他看到其中夹杂着庞大的、纸折而的房屋,五官空洞的纸人,还有杂乱的纸制家具, 蜿蜒而至那座白骨殿堂。
  “师尊,此莫非依然……幻境?”
  沈殊开口问道。
  这样奇异的景象, 似乎确实只能够“幻境”二字来解释。
  叶云澜却并没有立时回答。
  他遥望着那座白骨殿堂,隐约从那里窥见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伟力,与世他曾所拥有过踏虚境界的力量有些相似, 却更加广袤、散乱、漂浮不定。
  他取出一枚清心符捏碎,符咒所带来的效果并没有驱散眼奇异景象丝毫。
  闭上双目,只觉周围之物虚幻不实,似仍处幻境之中,但和之的幻境相比却有些许不同。
  叶云澜想起世,他进入幽冥秘境的时候修为尚低,有许多东西,以他当时的眼界能力并不足以窥探,但而今。却隐约有了些许猜测。
  叶云澜道:“或许。”
  沈殊:“或许?”
  叶云澜:“整个幽冥秘境第一层,本就由大大小小不同的幻境所构。幻阵环环相接,几乎占据了整个第一层秘境九之。说此亦为幻境所在,倒也不足为奇。”
  沈殊饶有兴致着,忽道:“师尊如何知道这许多的?我记得幽冥秘境开启时日并不长,我们尚算第一批进入这里的人,一开始都只无头苍蝇般乱撞罢了。”
  叶云澜侧头瞥他一眼,冷淡道:“我不像,一进秘境,就被幻阵迷惑得昏头转向,浑然不知自己所在何方,所遇何人。明知自己只无头苍蝇,却还非要乱撞不停。”
  沈殊闻言,忽笑道:“师尊还在生方才的气吗?”
  叶云澜抿了抿唇,不理会他的问题,只题转回。
  “若我所说无错,秘境第一层由幻境所构,那么,幽冥大帝为何如此设计?若为了防止外人闯入,幻阵并非最好的办法。幽冥大帝当年修为已至踏虚,若他想,有更多简单有效的方式阻挡外人闯入这处秘境之中,不必在设置幻境上耗费心。”
  叶云澜清楚踏虚究竟怎样的一个境界。
  它离凡人与仙的最终分界只有一步之遥,已经具备了不可思议的伟力,心念一动,可覆乾坤。即便身死,所留下的尸骨道痕依旧能够拥有其生的部分力量,千年万年,不可断绝。
  沈殊也没打岔,顺势问道:“为什么?”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道:“或许这些幻境根本就不为了阻挡外人进来,而只为了引导……死去魂灵的皈依。”
  沈殊瞳仁如墨一样黑,自语了一句:“死去……灵魂的皈依?”
  叶云澜道:“幽冥大帝生五千年,而那时候,正大劫起,群星乱,轮回崩塌,诸邪横行的时期。”
  “那这方世界有记载的第二次天大劫,后来史书称之为——鬼乱。”
  沈殊漆黑眼珠转动了一下,接口道:“师尊所说,徒儿也有所了解。史书记载,那时天异变。轮回崩裂,鬼魂滞留人间作乱,以人作祭,令得尸横遍野,生灵涂炭,而鬼魂数量却日益膨胀,几乎倾覆人间。最终幽冥大帝重建府,复立轮回,以身镇劫,才终鬼乱终结。”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府之说十分虚渺,只记书籍,却未现世间。五千年以来,没有人能真正寻得府所在。幽冥大帝的洞府遍布五洲四海,所留秘境更多不胜数,但能够称之为府的,却一个都无。”
  说至此,他唇边忽勾起一点笑,道:“师尊提起这些,难道觉得,这一处秘境,就传说中幽冥大帝所建立的府?”
  叶云澜有些惊讶沈殊对这些古老之事的了解。
  他蹙了蹙眉,脸色在鬼火映照下更加苍白,沉默片刻,道:“有些东西,修为未至,不要探究太多。跟紧我。”
  说罢径自迈步向那白骨殿堂去。
  沈殊跟上他,又侧头凝视着这人冷淡侧脸,总觉得这人瘦弱得仿佛风吹就倒的身躯里,埋藏着他所不知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和隐秘,让他越来越想要把这个人拆开探寻。
  叶云澜觉察到他灼热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步子越迈越快,半晌,终忍不住转头道:“怎么?”
  沈殊笑了笑,道:“师尊虽如此告诫,然而府之事,徒儿却仍不免好奇。”
  叶云澜:“好奇心太多,对修行并无益处。”
  “可师尊,”沈殊唇角仍带笑,“轮回府之事即便从来只在传说之中,凡人们却依旧常年累月祭祀鬼,不知疲惫,可见人对生死,生来便怀有敬畏。而徒儿好奇府,就如人想知道自己从何而生,又归何处而去一样,难道不很正常的事吗?”
  叶云澜道:“没有必要。”
  说着,他似乎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冷漠了,抿了抿唇,又道:“万物生天而归天,而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恒存,轮回自生,正常之时,并不需要人自己另立府来进行规制和审判。”
  至不正常之时……
  叶云澜并没有说下去。
  他执剑在漫天鬼魂之中往,已经站在了那座白骨殿堂之。
  缥缈空灵的亡者歌声已经很近了。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过那扇对开的白骨大门,里面一片幽幽的黑暗。
  踩在坚硬平滑的面上,脚步声回响得尤其清晰。
  白骨大门缓缓关上,两侧铸铁上逐次燃起幽幽血色火光,眼一个无比高阔的殿堂。
  他们正处在殿堂的最下端,台阶一级级往上蜿蜒,最上首一张巨大的木案,木案后一张玄色高椅,高椅之后则一片宽墙,墙上绘着一张阴森森的图卷。
  其上刀山火海、刀剪油锅、铜柱蒸笼……无数四肢畸曲的人形在画卷上哀嚎,描绘的正一副“十八狱受难图”。
  高椅上没有坐人,但阴森火焰照耀之下,叶云澜却感觉到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只四周火光到底太过阴暗,模糊的目力难以寻觅那些隐黑暗中的轮廓,他觉得眼眶有些干涩,手中缺影隐隐震颤低鸣。
  那耳边一直没有停歇亡者的歌声恍惚间幻变了画卷中万千鬼魂的哭嚎,而画卷上面十八重狱中刀山火海,油锅煎炸的惨酷景,却让叶云澜恍惚想起,世天大劫肆虐,人世如狱的景。
  那时他的生命已经行到尽头,即便功行踏虚,却并没有幽冥大帝当年选择以身镇劫的无畏无私。
  人族唤他为鬼刹,视他为不详。
  而他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已离他远去久矣。
  他并没有拯救苍生的雄心壮志。
  他尽余生之力搜集那人残魂,也终究功败垂,难敌天。
  然而,即便如此。
  到最后,他却仍了与幽冥大帝同样的路。
  正在叶云澜恍惚之时,旁边传来沈殊声音:
  “师尊小心——!”
  他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住,往一边倒去,与此同时,凛冽的寒芒携着风声从眼掠过。
  叶云澜瞳孔收缩,看清袭击他们的竟一截血红的锁链。
  那截锁链从一管黑漆漆的衣袖中伸出,还在往下淌血,衣袖的主人身材瘦长,带着高帽,鬼气森森,恐怕便传说中的“黑无常”无异。
  只细看,那黑无常五官惨白僵硬,模样不似人也不似鬼,身材瘦长却薄得过分,分明又一个纸人。
  沈殊护着他在上翻滚了两圈,躲过攻击。叶云澜被他抱在怀里,看见无数纸质铜钱雪花般从大殿漆黑的穹顶纷纷扬扬洒落,落了满头。
  鬼影幢幢在身周飞掠而过,那黑无常手中血色锁链交错延长,如同蛛网封死了他们所有退路,待天罗网形,纸人的本体低垂着脑袋站到了黑色木案的左边。
  木案右边也多了一抹白影,惨白脸色的白无常,幽魂似杵在那里。
  而木案后方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朦胧身影。
  那身体如山岳高大,样貌模糊不清,周身所散发出的沉沉威压却踏虚境大能才能够具备的沉重。
  好一副阎王做派。
  叶云澜目光凝在上首,心底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幽冥大帝,谢九幽。
  他心生狐疑。
  如此气势不似幻象,他眼的,究竟当年大劫之后谢九幽遗留的残魂,还……
  端坐高堂上的阎王没有开口,反其身后画卷里传出的鬼嚎之声更加响亮了,声势浩大在耳边低语。
  “到声音了么?”叶云澜问沈殊。
  以他角度,他看不到身后沈殊的脸,自也看不见沈殊面上已经荡然无存的笑容和幽沉目光。
  只有沈殊声音在耳边传来。
  “当然得到。‘它们’,在向我问罪。”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
  “——它们在问我,可曾放纵杀孽,残害无辜,可曾逼良为娼,放纵淫乐,可曾不忠不孝,忤逆尊长。师尊,我该怎样回答?”
  叶云澜被耳边青年低哑声音和呼出的热气弄得身体微僵,沈殊为了护他,一手还握在他的肩上,捏得很紧。
  他蹙眉抬手沈殊爪子拿开,道:“未曾做过之事,自然不必承认。”
  “倘若我做过呢?”沈殊似笑非笑,“它们不要判我永堕阎罗,不得超生?”
  似乎“不得超生”几个字刺痛了叶云澜的经,他蓦然握紧了着缺影剑,冷冷道。
  “休得胡言!……倘若真要判罪,也该先判我。”
  他掌修罗剑,死亡寂灭之道,双手曾沾满鲜血,杀孽无数,即后来行善积德,却并非为自己所行之善,所积之德。
  若论罪,他早就该下狱,不得超生。
  沈殊愣了一愣,旋即却微微笑了,“师尊清风明月,火海舍身救人无数,阎王又怎忍心判您。”
  “即便当真阎王无眼,判罪您,徒儿欠您一命,也自当与师尊同去幽冥,为师尊受刑。”
  他低眉垂首,在叶云澜耳边轻轻道。
  “惟愿师尊……莫丢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叶云澜怔了一瞬,面露怒色。
  “——沈殊,这里幽冥秘境,不可随玩笑恣睢之!”
  沈殊却道:“既然师尊心知玩笑,又何必如此挂怀?”
  明明危险困境之中,他却慢条斯理为叶云澜挑去粘在衣服上的纸钱,“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实在烦心。徒儿方才只见师尊心沉闷,想戏言几句想为师尊解忧罢了。”
  否戏言,也只有他心中清楚。
  叶云澜不知他之真假,却实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气得不轻,他此世牵挂极少,沈殊硕果仅存不多的挂念。
  想起身训斥,但占据了此方空间的密密麻麻锁链却依然封住了他们所有挪腾空间。
  幸而座上的阎王仿佛也终看不过眼了,只惊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声停,阎王肃穆庄严的声音传来。
  “尔等可知罪乎?”
  阎王声音回荡殿宇之中。
  叶云澜不答,只敛容观察,想要观察出眼这阎王府,真实究竟什么东西,却旁边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叶云澜面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毕竟幽冥大帝生修为已经踏虚,而踏虚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触动了什么——纵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却未必能够剩下多少时间去为对方寻来引魂花。
  “不知?”阎王冷冷道。
  沈殊道:“确然不知。不过,在下传闻府阎王手眼通天,能够通晓人生之事,判活人罪责有无。但请阎王赐教。”
  “沈殊!”叶云澜忍不住低声警告,却被沈殊握住肩头,轻轻捏了捏。
  青年压低声音道:“师尊放心,我有分寸。不过只想要试一试这阎王真假,省得被虚无幻象所骗。想来以史书上所记载的阎王肚量,不会被徒儿这些许试探触怒才。”
  叶云澜眉已蹙得极深。
  这要他如何放心?
  自从进入幽冥秘境,沈殊违逆他的举止越来越多,叶云澜抿了抿苍白薄唇,终究顾及眼下境况,没多言。
  等到出去……倘若他还有命出去,必须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
  实在太不省心!
  阎王面容笼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岳的身躯像一块笼罩着冥府的黑色幕布,他沉沉看着座下两人,道。
  “好,便如尔所愿。来人,开孽镜台。”
  木案两侧,纸人做的两个无常向其躬身一礼。
  便黑无常手中锁链伸缩,叶云澜到周围墙壁上有齿轮咔咔作响的声音,而后他们方的青石板则往两侧掀开,露出来一个洞口,可见其下火焰翻腾。
  一阵热浪从洞口里涌出,那热和普通的热不同,十分恶毒,几乎灼得人里骨生疼。
  叶云澜面色更苍白了,凡人之躯难抵狱之火,他体内本就有火肆虐,此刻火上浇油,更难熬。纵然如此,他色却依旧不动。
  反沈殊冷哼了声,抬袖一挥,那灼人的热便散开来,只能在两人身边打旋,难以近身。
  一面巨大石镜连着座下石台被锁链慢慢从火焰中拉起,阎王声音度传来。
  那声音冷冷,威严无。
  “石洞之下为十八层狱。孽镜台溯因果,鬼者自有其归处。请。”
  黑无常的锁链已经散开了一部分,露出一条通往方孽镜台上的路。
  开孽镜台审判罪行,这阎王难道真的把他们看了鬼魂不?
  还未及叶云澜仔细思索,便觉察到旁边的沈殊蠢蠢欲动,似乎当真想要登上孽镜台去看一看。
  沈殊确实跃跃欲试。
  他很好奇,这所谓的孽镜台否当真能映照出他身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物之身,到底会被这府阎王判往何方。
  也许十八层狱的最底端,那传说中的无间狱?
  沈殊脸上笑容扩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较一下,比之魔渊,无间狱会否更加残酷难熬,里面否也会诞生如他一样的魔物吗?或者说厉鬼?
  魔物本疯狂,他虽勉强有个人形,却也并不例外。
  沈殊心念欲发喧嚣,已经等不及想要上一试,却猝不及防被叶云澜扯住了手。
  那只手纤长有力,与他五指紧扣。
  沈殊低头看。
  叶云澜侧脸在幽暗火光显出比平日更加凛冽的态,像云巅的冰凌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锋更加锋利,对方的掌心却比流水更柔软,教他一时怔然。
  “别过去,”叶云澜道,“那不可应付之物。”
  这一次,叶云澜的语没有给沈殊转圜余。
  接着,沈殊看到他家师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来,拂过他面颊,像柔软的雪花飘落他的脸。
  “在这等着。为师很快便回。”
  对方说罢,向孽镜台上去。
  沈殊终回过来,也立即站起身,却清脆的哗啦啦声响,黑无常手上锁链结网挡在他方。
  “孽镜台一次只照一人。”
  阎王道。
  沈殊眼睛深红了一瞬。他想拔剑,残光剑身在他外露的杀下轻鸣。
  叶云澜目力不好,力却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镜台石阶,此刻却转过身来,看向沈殊,淡淡道。
  “若跟上来,从此之后,便不必唤我师尊了。”
  沈殊的脚步蓦然停在了原。
  叶云澜没去看沈殊表。这一世,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迈步上孽镜台。
  底下狱火海燃烧,飞扬的火星在眼飘过,没有沈殊的庇护,灼热的痛楚在侵蚀他的躯壳。不过,尚能忍耐。
  府本传说。凡人祭祀鬼之时,对死后世界加以想象,汇作文字与画本流传,便了人们想象中的府。但其实在幽冥大帝之,本来并无府存在。终究也只而已。
  后来府的建立,三言两语难以尽述,终归而言,乃时也,命也,运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导。
  而孽镜台,作为当年幽冥大帝镇压府的三件绝世法宝之一,一直被后世的寻宝者所觊觎。
  这座石台非实非虚,上面巨大的石镜能够把人整个都映照入内,映照出人生所有罪孽。
  无罪鬼魂自然能站石台之上安然无恙,但一旦被阎王判定有罪,石台便会化实为虚,令上方鬼魂落入狱火海,灼尽生罪孽方可轮回。
  在叶云澜世记忆中,孽镜台此物,并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另一件震世的宝物。
  而也正因那件宝物,他被人陷害污蔑杀害同门弟子,被贺兰泽废去经脉修为逐出宗门。
  世与府、孽镜台有关的资料叶云澜脑海中一一掠过,而他的脚步终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镜之中。
  光滑石镜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样,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镜上方横着几字:
  “孽镜台无好人”。
  传说中,若善魂,灵空明,自身魂光无瑕无垢,孽镜台便不会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恶魂,其恶越大,映照出的模样便越清晰,“孽镜台无好人”之说便如此而来。
  看来自己,已被这镜子判作罪大恶极。
  叶云澜微冷。
  何为好坏?何为罪孽?
  在府,孽镜台上,凡所映照,便为之罪。
  镜中影像飞快流淌,映出他当年悬挂在执法堂,被众多弟子唾弃,又拖下宗门外三千石阶的场景,而后画面一转,映照出他被世人讨伐,关押入浮屠塔的场景,还有他身着喜服,与陈微远结血契,转瞬又被魔尊抱在怀中的场景——
  那些光影极度在叶云澜眼淌过,像人死的马观花,怪诞而荒谬,细数着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为弟子之时品行不端,被宗门放逐为罪。
  为人之时背逆同族,与异魔同流合污为罪。
  为妻时三心二,对道侣不忠为罪。
  ……
  数罪加身,孽镜台下方的石台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就等阎王惊堂木一拍,就要他送入狱火海。
  而镜中也浮现出几个血淋淋的扭曲大字——
  “可知罪?”
  叶云澜却忽然笑了起来。
  沈殊站在他后方。不知有无,叶云澜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窥探石镜的目光。
  他只能着自家师尊略显突兀的笑声,在阴气森森的府里许久不停,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东西。
  叶云澜极少笑,如现在这般,还沈殊所见过第一次。
  对方轻笑声如清泉击石,极动,可沈殊却得心中戾气横生,手中的残光剑行出鞘,想要斩断方的锁链,还有台上那面该死的石镜。
  更想上搂住叶云澜单薄背脊,让他不要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变作半透明的石台时,理智才堪堪遏制了冲动。
  只得座上阎王声音:“孽镜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现,善恶自分,仍不服?”
  叶云澜止住笑声,透出笑声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阎王道:“见利忘义,背叛同门,为不义。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为不仁。与人结为道侣,落下血契,又与外人苟合,为不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应入热狱受刑百载。若百年之后,魂魄仍在,则入畜生道轮回。”
  沈殊得眼中猩红闪烁。
  他脑中似乎分为两半,一半在饶有兴致着,而本该被死死压制住沉眠的另一半。却忽然站出来愤怒反驳。
  见利忘义,背叛同门?
  他家师尊曾舍身救助同门,甚至不惜耗费全身修为。而这些天来,他还未见对方对什么宝物动心。
  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他家师尊洁身自好,喜静独居,何曾与人同流合污,外界那些觊觎之人,他家师尊碰一下都嫌脏。
  ……至与人结契又与外人苟合,以他家师尊的品,更无稽之谈!
  什么狗屁审判,简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叶云澜,却只见叶云澜十分安静,白衣乌发背影,看起来削瘦得近乎空荡。
  不仁不义不忠之人。
  叶云澜安静想,这与世世人对他的评判,可真相像啊。
  因为太过相似,在窥见镜上景象时候他心中骤然升起的荒谬和讥嘲感也隐没虚无。
  他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责他而言,只飘零肩上的落叶,他连拂都懒得去拂。
  ——即便他脚下的石台已经愈发透明,而高台上阎王执着惊堂木的手,已经快要拍下。
  叶云澜道:“可笑。”
  阎王道:“可笑?”
  叶云澜道:“我眼所见,耳旁所,一切都很可笑。”
  “府由人而建,评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过、罪孽和因果,难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来评判么?”
  阎王冷冷道:“难道不该?”
  叶云澜:“非善恶因时而变,世上没有恒而不变的善,亦无恒而不变的恶。因为善恶之分,不过人自己所定义。而人会变的。”
  “何况人眼所见,未必真实。”
  鬼乱横行的年代,人间需要重新构建秩序,需要严酷礼仪,而府则需震慑人心。建孽镜台,评判人之善恶,就重构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虚修为炼就的孽镜台,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窥见因果,替□□道。
  阎王所看见也世人所看见的,府所威慑的也世人的人心。只,需要靠府来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身镇劫的幽冥大帝,也终究化岁月的尘埃。
  而此刻,面对叶云澜的言语,阎王并未发怒,那语声依旧冷漠,如同真正的仙一般无欲无。
  他道:“吾以身镇劫,魂融府之中,以统御亿万鬼魂,平息鬼乱。吾所定规则经受天大劫之考验,为天道承认。身府之中,便该遵守吾之规则,有何不妥?”
  叶云澜道:“所以我说可笑。”
  “人食鱼,人杀人。者无过,后者极恶,这人所定的善恶。的规则。”
  他闭了闭眼。
  “而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阎王没有出声。
  叶云澜抬起剑,剑指面石镜,道。
  “谢九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直呼对方名讳,色不见半点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面的,并非那高高在上的阎王、史书中记载的幽冥大帝,而只一个早已经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视的人。
  凛冽剑光如同长虹击石镜之上。
  而阎王手中握着的惊堂木,终究没有落下。
  那传说中以无比坚硬的仙灵之石锻造的石镜,在这一击之中化作纸屑散开,与此同时散开的,还有漫天纸钱与锁链,木案左右黑白无常,以及阎王笼罩外,如山岳般的袍服。
  叶云澜看着化作纸屑消散的孽镜台,并不外。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这整座白骨大殿,其实都只幽冥大帝已经逝去的魂所溢散的波动所映照出的一抹虚影而已。
  黑白无常假,孽镜台也假。
  只因踏虚境有化虚为实之能,所以在他先的感觉之中,周围的一切才会如此似实似幻,难以分辨。
  高处传来了一声幽幽叹息。
  “啊。一切已经过去了……”
  那声音不阎王低沉庄重,而变得清亮柔和,仿佛一个年轻书生。
  叶云澜抬眼,看到褪去厚重袍服后,阎王真正的身形显露出来。
  对方的模样并不如世人流传的的威严肃穆,身形甚至十分单薄,样貌则人如其声,一副俊俏书生模样。
  其身形已经半透明,行消散。
  幽幽火光穿透了他面颊,他坐在宽大的木案之后,手中拿着的也不惊堂木,而一只白色纸鹤。
  “语蝶……”
  阎王手中握着那只千纸鹤,低喃,似乎有些恍。
  叶云澜缓缓收剑入鞘,到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沈殊从背后他紧紧抱住。
  “师尊,”他手臂力,声音有点咬牙切齿味,“知不知道,方才差一点,就要掉进到狱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叶云澜蹙了蹙眉,道:“那些都只幻象。”
  “即便幻象,”沈殊道,“我也不容您,有分毫闪失——”
  他语气阴沉霸道得教人有几分熟悉,叶云澜一怔,想挣开他怀抱,却依然被抱得死紧,低低斥了一声:“沈殊。”
  时至而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纠正对方的妄念,能在秘境里顺利取得引魂花,帮沈殊解除身上禁制,已算了却他今生因果,至之后的一切……已经并非他所能参与的范畴。
  他抬起手,去扳沈殊缠在他身上的手脚,折腾半晌,才把这缠人徒弟扯开,沈殊眼珠似乎还有点红,他没有理会,而抬眸看向上方,阎王坐在案的身影已经愈发虚幻了。
  叶云澜了上去,看到年轻书生摩挲着手上的白色千纸鹤,脸上有淡淡泪痕。
  “自合身府后,我忘却了许多东西。”书生开口,“鬼乱乃天之劫,滞留人间的鬼魂数量太多了,踏虚境纵然能够开辟出一方空间容纳它们,终究难以长久。最后,我只能以身体去镇压加固这方空间,残留魂和漫长岁月去一一处理。人们称这方空间为府,呼我为阎王,实际上,我不过只一只连自己所爱之人、所求之物都忘记了的亡灵而已。”
  “这些年,鬼乱之劫已经过去,我也要消弭。府中,只剩最后一只未度的鬼魂。”
  府深处,亡者空灵的歌声还在不断传来。
  歌声柔美空灵,却带着几分哀伤。
  书生抬起头,掌心捧着那只白色千纸鹤,道:“们既已行至此物,能否帮我此物交予?”
  “既然已经记起来了,为何不亲自去见?”叶云澜道。
  书生沉默了一下,道。
  “我度不了。”
  叶云澜低头看着坐在高座上的阎王,对方年轻俊俏的脸上带着疲惫和祈求,看起来实在不像阎王,而在外漂泊了许久已不知如何归家的旅人。
  他开口道。
  “可。”
  书生见他答应,微微露出一点感激色,度低头去看手上千纸鹤,指尖颤颤抚摸而过。
  下一瞬,本就透明的魂灵消散了,周围幽暗的火光也渐次熄灭,阴森森的府大殿似乎在霎时间蒙上了灰尘,渡过了漫长古老的岁月。
  腐朽的木案之上,放着一颗白森森的颅骨。
  还有一只放在颅骨胖方,被颅骨空洞双眼凝望,历经千百年依旧保存完好的,白色千纸鹤。
  踏虚境修行者尸骸,即便已过去千百年,依旧残存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颅骨带回去,炼法宝,兵榜上恐怕就要多出一个名字。
  只叶云澜并没有去动那颅骨,只白色千纸鹤拿起,放在掌心。
  沈殊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从方才叶云澜挣开他怀抱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言语。
  叶云澜没有觉察到他异样,只注视了掌心千纸鹤,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沈殊,很多年,曾问过我,这世上否真的有仙,如何才能够仙。”
  “如果仙就如同谢九幽这般,忘却自己,忘却所爱之人,忘却所执之物,只为既定的规则而活,千年万年,恒存不变,觉得值得吗?”
  沈殊嗤了一声,“师尊,那厮可不仙。他不过只一个不人不鬼的——”
  叶云澜打断了他的,“我只说如果。”
  沈殊道:“若如师尊所说,那当然不值得。若连自己都忘了,自我也不复存在,仙又有什么义?”
  “不过……”他勾了勾唇,“若仙能治好师尊身上的伤,让师尊能与徒儿相伴经年——”
  “那徒儿倒可以考虑考虑。”
  “沈殊!”叶云澜低斥了一声,却见沈殊目光幽幽看了过来。
  “对了,说到这,”他仿佛不经道,“师尊,方才那厮胡乱审判,说您曾与人结下婚契,又与外人……”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吐出那个尖锐的词语,只道,“徒儿想要知道,此事否真?”
  他漆黑的眼底似乎囚困着令人恐惧的火光,又仿佛蕴藏着深达万丈的海水,此刻海面泛起波光,流转出几缕可怜委屈味,同时却又深深教人不安。
  他不解道:“师尊,明明以和徒儿说过,此世不会与任何人结为道侣,有徒儿一人作伴便已经够了。您当初……莫非骗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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