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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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忙都行礼, 连苏美人也给宫女扶着起身, 微微低头欠身见礼。
  明澈心里记得琉璃叮嘱自己的话, 也随着屈膝, 却因为心里恼恨着朱儆, 便暗中耸了耸鼻梁以示不满。
  朱儆笑道:“原来小明澈也在这里, 朕怎么听说你在太妃那呢?”
  明澈瞥他一眼, 不回答。苏叶笑道:“回皇上,是臣妾想念明澈姑娘,特叫人请她过来说话的。”
  “怪不得, ”朱儆也一笑,又走到跟前儿,亲自扶着苏叶的手叫她坐了, “既如此, 朕打扰了你们叙旧了?”
  苏叶含笑摇头:“皇上说哪里话。”
  明澈在旁边瞧着,见朱儆同苏美人站在一块儿, 倒也算是郎才女貌, 十分匹配。
  曾几何时, 明澈心里还当朱儆是那个跟自己十分投契的小“皇帝哥哥”, 却想不到, 这转瞬之前,他已经有了后宫佳丽三千, 且连自己的小孩子都要有了。
  而且,原本她甚是敬爱的皇帝哥哥, 却几乎要变成了她的“死敌”一般了。
  明澈恍惚感慨的这瞬间, 朱儆已经问过苏叶近来觉着如何,又听太医们说了一番,皇帝叮嘱:“务必要保重身体。”又命太医跟众宫人:“好好伺候,一点纰漏都不能有。”
  于是苏叶谢恩,众人领命。
  明澈回过神来,见这阵仗,无奈地叹了口气,就也顺势说道:“皇上,娘娘,民女也告退啦。”
  朱儆听见她自称“民女”,想起上次她以“罪臣之女”自称,哑然失笑。
  苏叶也笑道:“姑娘又玩笑了。何况你才来,何必着急要走?我听说太妃娘娘想多留你住两日呢。”
  明澈道:“家里只母亲跟弟弟两个,我放心不下,改日再来给太妃跟娘娘请安既是了。”
  苏叶便看向朱儆。
  朱儆点头:“朕也要走,跟你一块儿吧。”不等明澈回答,又对苏叶道:“好生保养,得空就来看你。”
  ***
  且说朱儆陪着明澈离开了永福宫,明澈心里很不自在,只想快点开溜,不料朱儆道:“你去了一趟南边,也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回来?”
  明澈听了,暗中哼了声,垂着眼皮回答道:“回皇上,这一次南行很不消停。他日若还能够南下去游山玩水,一定会带多些好东西的。”
  朱儆笑笑,忽然说道:“朕却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看?”
  明澈虽想回答“不”,但毕竟好奇心作祟,就看着朱儆,有些怀疑他诓骗自己。
  朱儆望见她黑白分明双眼里的疑惑,笑道:“不骗你。这个东西,你小的时候还跟我要来着呢。”
  明澈哪里记得起来,便随着朱儆往景泰殿方向来,不多时进了门,朱儆转到书桌后,抬头见明澈还远远地站着,他便笑道:“你过来呀,难道我会打你不成。”
  明澈道:“打我倒是不怕。”说完这句,又想起琉璃的叮嘱,便吐吐舌,紧闭双唇,人却跑到了桌子跟前。
  朱儆见她走近,猛地抬手举起一物:“你看!”
  明澈被吓了一跳,“哇”地叫了声,可定睛看时,却不禁笑了出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东西。”
  原来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有些简陋粗糙的布老虎,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倘若扔在地上,多半会被人以为是破烂。
  朱儆捏了捏那老虎歪了的耳朵,道:“怎么,你果然还记得?”
  明澈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我觉着好玩,跟皇帝哥哥要,你却宝贝的什么似的,还说要给我一只金老虎,玉老虎,就算是真老虎也使得,就是不能给这个。”
  想起往事,心情格外高兴,明澈笑嘻嘻地说完,才又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是这个“妥协”般的表情,可是“笑容”这种东西,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出去,是再难收回来的。
  明澈转念,无奈地叹了声,少精打采地低下头去。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朱儆问。
  明澈不回答。
  朱儆想了想:“明澈,你知道我为什么宝贝这个东西吗?”
  过了会儿,明澈才问:“为什么?”
  朱儆说道:“因为这是朕的母后亲手做给朕的。”
  他从来不曾说过此事,明澈不禁诧异。
  朱儆笑笑:“还有一件小孩子穿的棉衣呢,那时候……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一旦穿在身上,总有种十分熨帖的感觉,身上跟心里都舒坦的很,几乎不想脱下来,一直到穿的旧了,朕也长了个子实在是穿不下了,才……”
  当时他还不知道温纯就是母后,更不懂自己为什么是那种欣慰入骨之感,明明那棉衣的做工布料都不如宫里的制品,但他就是喜欢那个。
  明澈本打定主意讨厌朱儆,不跟他多言,可身不由己听到这里,听出朱儆口吻中的伤感跟怀念,明澈又知道“先皇太后”早在皇帝四岁的时候就薨逝了,此时心想:怪道他会把这些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原来竟是先皇太后的遗物。
  明澈若有所动,怔怔忪忪地望着朱儆,情不自禁说道:“以先皇太后之尊……竟肯亲手给皇帝哥哥做这些东西,可见她是真心宝爱皇帝哥哥的。”
  朱儆眼中带笑,也有薄薄地氤氲。他摸着那绣着王字的虎头:“是呀,太后曾亲口告诉朕,她这一辈子最爱的就是朕了。谁也比不上我。”
  明澈点头:“那当然啦。”
  朱儆看着她:“当然?”
  明澈道:“但凡是当人家娘亲的,自然都是最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朱儆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那、那假如当娘的有好几个孩子,那你说,谁是她最疼爱的那个?”
  明澈道:“人跟人是不同的,就算每一户每一家之间也是不同,叫人怎么说呢。”
  朱儆又想了想:“那……就拿你做比,夫人她,是最疼你呢,还是最疼明德?”
  明澈微微愕然,继而说道:“原先自然是最疼我的,现在,只怕疼明德多一点。”
  这个答案出乎朱儆意料:“你为何这样说?”
  “这都想不通?”明澈用看“傻瓜”的眼神望了朱儆一眼:“因为明德最小呀!”
  “何意?”
  “在母亲心里,我跟明德自然是一样的,只是明德年纪小些,更需要人关心照顾,别说母亲,连我都想好好照顾明德呢……”明澈自顾自说着,又突发奇想,遂口没遮拦地说道:“假如以后母亲又有了更小的孩子,明德也大些了,母亲自然就多疼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去了。”
  朱儆给她这一番出人意料的答案说的微怔。
  谁知明澈说完这句,突然想到范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心中顿时恼火感伤起来。
  正朱儆迟疑地问:“那你……会不会觉着失望?毕竟你曾是母亲最疼爱的那个。”
  “有什么可失望的,现在母亲也很疼我,”明澈皱着眉心,眼圈微红,又嘟囔道:“何况对我来说,只要父亲母亲都好好的,就算他们不疼我,他们最疼明德,或者别的什么人……我心里只觉着高兴呢,横竖比他们都不在了要好一万倍。”
  明澈说到这里,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泪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朱儆正给明澈这几句话说的魂魄惊动,突然见明澈落泪,遂顾不上细想,忙问:“怎么又哭了?”
  “皇帝哥哥,”明澈抬起泪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朱儆:“你为什么要害我父亲?”
  朱儆一震,无法回答。
  明澈问了这句,又吸吸鼻子:“母亲不想我问这个,不想我冒犯了您,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想父亲……我知道母亲也很想他,母亲也很不安,可是她怕吓到我跟明德,每天只是装作没事的样子,好哄着我们安心。”
  明澈说到这里,无法忍受,哇地放声哭了起来。
  朱儆将那布老虎放下,走到她的身边,把女孩子轻轻地抱入怀中,明澈挣了两挣,并未挣脱。
  半晌,耳畔响起朱儆的声音:“我先前,很羡慕你跟明德。”
  明澈愣怔,慢慢地停了哭泣:“羡慕我们什么?”
  “羡慕……还有些嫉妒,羡慕你们……有父母疼爱,有至亲的骨肉陪伴。”
  明澈屏住呼吸。
  朱儆没头没脑地又说道:“也许,也是因为我嫉妒着,你们一家子相亲相爱,骨肉天伦,我却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
  “我可以陪着皇帝哥哥啊。”甚至来不及细想,明澈脱口而出。
  朱儆猛然松手:“你、你说什么?”
  明澈说完后,自己也愣了,毕竟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当初年幼无知,还说出什么进宫当秀女的话,如今却都长大了也懂事的多,已经不能再这样“童言无忌”。
  明澈低头道:“我是说,皇上其实并不孤单啊,这宫里那么多的秀女,什么昭仪,婕妤,容华,美人才人……的,数不胜数。”
  朱儆垂眸看了她半天,才笑道:“小丫头,你到底还是不懂。”
  ***
  入冬,苏美人顺利生下一子。
  于是满朝大喜,天下百姓们闻听,也莫不兴高采烈,举国欢腾。
  苏美人也因此母凭子贵,被封为婕妤。
  只是在举国欢悦之时,原本应该最开心的皇帝陛下,却暗中愁眉不展。
  原来朱儆接到消息,琉璃病倒了。
  太医院方擎亲自去看望,说是因为忧思过度,加上风寒外侵,竟是个内外交煎的症状,颇为棘手。
  原本这种病若及早治疗,还不算为难,只是因为当时太医院以及整个宫内都关注苏美人生子去了,加上范府又没有对外声张,不免耽搁了最佳时候,吃了几天的药都不见效,这才惊动了太医院。
  朱儆听了方擎的回奏,起初还能不动声色,指望着太医插手便能药到病除,谁知又过了几天,仍是不见好转。
  这天,彤云密布,一辆马车悄悄地驶过朱雀街,进了灵椿坊,最后停在了范府门首。
  原先范垣在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前来拜访,应接不暇。可如今偌大范府,却有些“门可罗雀”之意。
  马车停下,先有一人跳下地来,范府门口的小厮定睛一看,吃惊道:“是郑尚书!”
  原来这露面之人,生得面如冠玉,十分俊美,气质儒雅风流,竟正是郑宰思。
  如今他已经荣升为吏部尚书,且在去年入了阁。
  郑宰思一笑,范府的门人忙都行礼,又有人忙要入内禀报,却给郑宰思拦住了。
  就在此刻,马车里又有个身披大氅头戴风帽的人一跃下地,这人便跟郑宰思一起进了范府大门。
  两人往内的时候,里头却也正有人缓步出来,却正是那府里的东城,跟小侯爷苏清晓。
  苏清晓先一眼看见了郑宰思,意外之余,并没留意旁边那人,只忙着招呼:“哥哥!”
  郑宰思向着他使了个眼色,苏清晓一时没发觉,只顾说道:“哥哥也来探望夫人的病吗?方才养谦哥哥要送我们,只是她又咳嗽的厉害……”
  东城双眼通红,显然是痛哭过,此刻泪眼模糊,哽咽说道:“难得郑大人盛情肯来,只是这会儿妹妹只怕见不得外人了,养谦哥哥应该也没心思待客,不如就先请回吧。”
  郑宰思还没出声,他旁边那黑衣之人却低着头,疾步往内去了。
  苏清晓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惊道:“那是……”
  郑宰思向着他一点头,不敢怠慢,忙跟上去了。
  这边东城发懵道:“这是怎么说,如何偏偏就跑进去了?”
  苏清晓拉着他:“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不要多言,还是先去吧。”
  只说郑宰思陪着那人进了里头卧房,隔窗果然听见沙沙咳嗽声。
  又听说是琉璃的声音,却气若游丝一般,断断续续说道:“这里……都是药气病气,不是你们小孩子呆的,快、快些出去!”
  是明澈忍泪说道:“我不走,要陪着母亲。”
  明德道:“我也不走。”
  “哥哥、带……他们出去……”是琉璃在求养谦,话未说完,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喃喃道:“头、头很疼。”
  养谦道:“妹妹别说话。”声音竟也悲戚难禁。
  就在两人将进门的时候,——“师兄,”是琉璃高叫了声,继而又含糊不清地说道:“师兄等等,别撇下我……”
  这下,连郑宰思也不禁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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